月芳打过电话,让外婆将儿子送回来后,就将家里的电话线拔了,还让移动通信公司的熟人将自己和孔太顺的手机设置成因为欠费临时停机。月芳这样做,不全是因为妻子有权独享丈夫升职的快乐,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孔太顺在经历漫长煎熬终于心想事成之际,能够安静下来,将曾经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彻底整理一下。在这些之外,月芳还想到,孔太顺当专职县委常委,肯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会打电话祝贺,也有人会在背后咒骂。她将手机和电话掐断了,孔太顺就不知道谁打过电话,谁没有打电话。往后孔太顺与大家相处时,就不会有这方面心理因素的干扰。
除了方行长,孔太顺没有听到任何祝贺的话。
方行长的简单祝贺还是月芳主动上门讨要的。
孔太顺将地委组织部文件拿回家后,月芳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之后,便出门去了方行长家,回来时,她手里拿着借来的《徐志摩诗集》。
跟在她身后的方行长,与孔太顺握了握手。
“希望你将来不要姓萧,也不要姓汤。”
孔太顺还没开始笑,方行长就走开了。
一家三口,随即关灯上床。先是孔太顺给儿子讲自己小时候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的故事。那些故事,孔太顺不知道自己已讲了多少遍,可在儿子听来,每次都是那样新鲜有趣。等儿子睡着了,月芳才拧亮一盏小灯,打开借来的《徐志摩诗集》,将一首首忧伤美丽的诗读给孔太顺听。
孔太顺真的很感动。他想起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的样子。
当年父亲很荣耀地站在大学校园里。父亲很清楚自己能力有限,家境也比不上别人。父亲骄傲是因为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没有偷一丁点懒。父亲宁肯多花一些钱,非要亲自送儿子上大学,也是想看看大学的样子。临别时,拉着他的手,用很轻但很执着的语气嘱咐,一定要找一个夜里睡觉时吟诗给他听的女人做妻子。
看着微光中的月芳,孔太顺无法再想别的什么。
孔太顺一直将父亲的话记在心里,之所以后来娶了月芳做妻子,正是因为那一年县团委组织联欢活动,别的女孩上台后不是唱就是跳,唯有月芳,上台后出乎意料地朗诵起《再别康桥》。随后孔太顺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来写一封信。再后来,他就拿着自己写的信去了银行,并跟在别人后面排队。别的人递上去的不是存款的折子就是存款单据,而他,递给月芳的是一封情书。
外面不时地有人敲门,孔太顺充耳不闻,直到彻底进入诗意的梦中。
也不知什么时候,孔太顺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孔常委,起来吃早饭吧!”睁开眼睛一看,月芳正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再看餐厅,自己总也吃不厌的包子、油条和稀饭,已经摆在桌面上。
起床后,孔太顺才想起来问月芳:“刚才你叫我什么?”
月芳笑着说:“你不是孔常委吗?”
早饭后,孔太顺在通往常委会议室的路上,碰上段国庆。
段国庆也叫他孔常委,语气却是酸溜溜的。
常委会正式开始之前,汤育林要孔太顺谈谈去省城卖菜的情况。
孔太顺刚说完,萧县长就带头夸奖孔太顺,说他做事扎实又不缺少胆量。接下来,其他人都附和萧县长。等大家都表明态度之后,汤育林才开口。汤育林对萧县长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认为不管是孔太顺还是别的什么人,这样做是无能的表现。作为县里的主要干部费了那么多的周折,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才卖出一车红甘蓝,如果有一百车、一千车红甘蓝要卖,县里能派出那么多的干部吗?
就因为这句话,孔太顺参加的第一次常委会,临时增加了“关于环保蔬菜基地产品如何销售”的议题。讨论到最后,萧县长不怀好意地同意了汤育林的意见,所有的菜暂且不卖,留到明年青黄不接时,再一起推出去。
眼看就要形成决议,孔太顺急忙开口说:“这样不行。”
话音刚落,萧县长便板着脸说孔太顺是新常委,应该知道常委会的规矩,凡事首先说话的是书记,其次是兼任副书记的县长,然后是专职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再往后是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最后才轮到专职常委和也是常委的县委办公室主任。
等萧县长说完,汤育林才挥挥手说,孔太顺头一回参加常委会,就像头一次上岳父家的女婿,心情激动导致举止失措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破例让他先说。
孔太顺便力陈囤积环保蔬菜然后一起卖掉的不可行性,他说万一到时候菜卖不出去,大量投资收不回来,新的债务又将由谁来承担,是转嫁给农民,还是由县乡政府大包大揽?
孔太顺说得很沉重的话,汤育林一听反而笑起来。
汤育林要孔太顺放心,自己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他有十足的把握,到时候将全部蔬菜卖个好价钱。孔太顺原先担心汤育林没经验,会被萧县长的圈套住,见汤育林将话说到这一步,孔太顺自然不好再坚持了。
接下来汤育林便开始谈全县今冬明春的工作安排。
在汤育林的计划里,鹿山环保蔬菜基地,要在头一场雪落之前,迅速达到一千亩,给全县做示范,过完年再在全县各行政村铺开。汤育林要求每个村至少要拿出一百亩熟地用来种环保蔬菜,销售时则统一用鹿山环保蔬菜基地的名义。为了保证如期完成任务,必须从汤河村向鹿山移民五十户。在发展环保蔬菜的同时,还要将鹿头镇养殖场的面积扩大五倍,同时附设一个养蛇场和养鸡场。
汤育林说,这件事会前已征求过萧县长的意见,本来他还没有想到由汤河村移民,是萧县长提醒了他,既然下一步养殖场还要扩建,还要在汤河村找温泉,从汤河村移民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孔太顺一听要从汤河村移民上鹿山,心里不禁格外紧张。五八年县里在鹿头河与鹿尾河交汇的地方修水库,包括田永茂在内的不少人,极不情愿地搬来汤河村,熬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现在又要他们搬迁,简直就是抄他们的家。
汤育林一说完,萧县长就将汤育林的计划称赞一番,并要求全体常委在这个问题上与汤育林保持一致,齐心协力地完成这项名牌工程。萧县长一口气将“名牌工程”强调了两次。
虽然汤育林和萧县长表面上达成了默契,孔太顺还是强烈地要求,具体工作应该留待去汤河村开过现场会再作决定。刚刚当上常委的孔太顺,只负责县里农业产业的开发工作,这事正好归他管。大家都没想到,孔太顺头一次参加常委会,就如此大胆地反对一二把手已形成共识的工作计划。也正因为孔太顺不懂规矩,汤育林和萧县长不仅没有为难他,最后竟然同意了孔太顺的暂缓行动的建议。
这事确定下来后,汤育林宣布休息十五分钟。
孔太顺赶紧往就近的厕所里跑,他一个人在里面蹲了半天,却不见其他人进来。出来后才发现,其余的人都结伴去了别处的厕所。
常委会复会后,议题变成了纯粹的人事安排。
最先讨论的是鹿头镇书记人选。按照程序,先由组织部长提出经过考察的候选人。组织部长将赵卫东作为候选人报出来。同先前讨论工作时的气氛完全不同,组织部长刚一说完,就有两个人表示反对,并且反对得很坚决。孔太顺暗地里将汤育林和萧县长的脸色打量了一番,心里就明白,赵卫东当书记基本上是木板上钉钉的事。果然,轮到萧县长说话时,他一开口就表示,不同意那些反对赵卫东的意见,如果这些意见是真的,任何一条都可以让赵卫东“双开”一次。萧县长说,现在社会上的什么传言都有,那些说赵卫东不好的人,在外面的传言比赵卫东还多,如果将传言当真,县里就选不出一个合格的干部。萧县长虽然将话说得很满,对赵卫东的讨论仍旧延续了一个小时,那些看上去反对得很坚决的常委,最终都改了主意。
赵卫东成为书记后,空缺的镇长之职就成了焦点。
汤育林一挥手,拦住正要宣读考核书的组织部长。
汤育林说:“鹿头镇的事,孔太顺最有发言权。”
孔太顺下意识地看了汤育林一眼,说:“我觉得副镇长老柯可以接替赵卫东升迁后的空缺。”
孔太顺话音未落,萧县长就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放,用冷言冷语大声地说:“我真不理解,孔太顺一当常委怎么就没水平了,居然看上当副手都很吃力的老柯。”
萧县长的话很刺激人,孔太顺有些受不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老柯与我共事多年,我从未听别人说过他的坏话,他联系的两个村,虽然工作上没有什么新花样,但是年年都在踏踏实实地进步。”
“老柯的水平太低。每次听他汇报工作简直像听痴人说梦,每三句话就有两句听不清楚。”一个常委说。
“当镇长只要会干工作就行,不比当宣传部长,非要能说会道。”孔太顺说。
“孔太顺,你还是上过青干班的,怎么就没有一点现代意识,广东那边早已将选干部当作选美来做了。老柯这人是不行,犟起来简直比牛还难调理。”又有一个常委说。
孔太顺一不服气,就忘了自己只不过是替汤育林说话。他说:“依我看老柯的脾气不算太坏,起码在鹿头镇比不上我和赵卫东,在县里比不上萧县长和死去的姜书记。”
此话一出,孔太顺就遭到大家的围攻。
孔太顺觉得自己虽然是新常委,也不应当如此受欺负,便寸步不让地同其他人争论。
吵闹的时间有些长,孔太顺因为口渴于是不停地喝水,终因内急憋不住,不得不起身上厕所。内急的问题解决后,孔太顺又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在用面巾纸擦拭时,他从镜子里观察一下自己的表情,左右都看过一遍后,他觉得自己还是冷静不够,所以才如此脸红。
这一刻,孔太顺甚至想到外面流传的笑话,某次常委会上,有人起身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发现,自己为之死保的铁杆下属,已经被大家举手表决撤职了。
孔太顺轻松地回到会议室时,却发现鹿头镇的人事安排仿佛已经尘埃落定,组织部长正在谈鹿尾镇书记候选人的考察情况。
他诧异地打断组织部长的话:“鹿头镇的事还没讨论完呀!”
组织部长不高兴地说:“你不在,大家就不能作决定?”
孔太顺说:“是决定让老柯当镇长吗?”
萧县长轻轻一笑说:“老柯不行。上了李妙玉。”
见孔太顺突然傻眼了,大家都跟着萧县长笑。
萧县长的话很艺术,也很通俗,大家一遍笑完,又笑第二遍。
到这一步,汤育林才开口说:“太顺呀,你领导鹿头镇多年,对当地的干部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不过,大家的意见也很正确,老柯虽然为人不错,但当镇长的能力确实不行。所以我们就不要为他争论了。本来组织部就没有推荐老柯,组织部重点考察的对象是李妙玉。”
为了让孔太顺尽快适应常委工作,汤育林要组织部长将李妙玉的考察意见再说一遍。
组织部长再次念完考察报告,汤育林将自己刚才一锤定音的话也重复一遍:“看起来,鹿头镇必须出一位女镇长了!”
孔太顺不在场时,汤育林不让大家讨论李妙玉,直接举手表决。理由是鹿头镇的事费时太多,要加快进度,否则三天三夜也散不了会。孔太顺看了一眼会议记录,除了他,其余常委全部同意。
孔太顺不想缺席,便要求在记录里,补上自己的意见。
萧县长说:“大家都同意了,也不差你这一票。”
孔太顺认真地说:“这可是我当常委后的第一票。”
萧县长说:“难怪你要上厕所,原来是新来的!”
汤育林再次扭转话题,不仅同意让孔太顺补投票,还煞有介事地问:“李妙玉是不是有能力担起这副担子?你是老镇长老书记,应该比别人更清楚。”
孔太顺说:“为了表示我对诸位老常委的敬意,也为了体现在省委党校上政治课时老师们反复强调的党内民主,对于李妙玉是否适合担任鹿头镇镇长的问题,我表示弃权。”
孔太顺的话,除了添点笑料,完全等于白说。
让李妙玉当镇长的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孔太顺当场用月芳给的临时手机号码,发短信给孙萍。
孙萍没有直接回复,她先问:“春风不度玉门关——你不是假冒的吧?”
孔太顺马上回答:“一枝红杏出墙来——我是货真价实的。”
孙萍这才正式表态,李妙玉很有能力,可以胜任镇长之职。孔太顺又告诉她,自己提名老柯当镇长,但被汤育林否决了,然后他亲自提名李妙玉。孙萍回复时,先用了三组“哈!哈哈!哈哈哈!”然后才说,她记得在青干班上政治课时,没有老师教他们如何演双簧呀!
不过经过孙萍隔空的解释,孔太顺也发现,萧县长他们真是这样想的。从突然冒出一个李妙玉后,但凡孔太顺对某个人事安排发表意见,大家都会下意识地看着汤育林。
常委会一直开到半夜,总共为二十几个人重新安排了职位。
这中间孔太顺又给安如娜发短信,告诉她自己正参加政治生涯中第一个常委会。不到一分钟,被设置成静音的手机闪了一下灯,显现出一条刚收到的短信。
“飞流直下三千尺——你干吗换手机号码?”
见安如娜同样不相信新手机号码,孔太顺就用青干班的暗号回答。
“一枝红杏出墙来——刚履新职不愿受干扰,三天不应期一到,联系方式照旧。”
短信来短信去,安如娜一直不屑于提及曾被她怀疑过的李妙玉。她告诉孔太顺,自己到财政厅出任副厅长的前一天,哥哥亲口教她一个官场秘诀。普天之下的开会方式,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只要有中学班委会的经历,无论什么级别的会,全都照此应对就行。其策略无非是那几种,像汤育林这样让孔太顺先打头阵,再突然提出真的镇长人选,就是围魏救赵的招数。关键是要看准人和事。当官久了,大家都有心计,也各有各的绝招。哥哥教安如娜的办法是,留意各人放在会议桌上的茶杯。一般会上,心平气和无欲无求的人,面前的茶杯只是摆设。心里有事的人,喝起水来大不一样。越着急,嘴里越觉得渴,水喝得越多。不过,也有更加老练的,怕喝水多了,起身上厕所时,其余的人赶紧将不合他心意的方案通过了。这样的人,虽然口渴,频繁地将茶杯拿在手里,却只会象征性地呷一下杯口。
对照之下,孔太顺发现常委会上,从汤育林开始,直到萧县长,人人如此。
临近散会时,孔太顺发现一个秘密:那些趁中途休息时去往同一厕所的常委,在一些敏感人事的安排上,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孔太顺在心里计算一下:重新安排的二十几个职位,符合汤育林意愿的人不到三分之一;有近二分之一的人,明显是萧县长旗下的;剩下的人则与其余的常委关系密切。
散会后,汤育林将孔太顺叫到政府宾馆。
一进门他就大发雷霆,并且指名道姓地说,再这样弄下去,用不了半年,就得与萧县长摊牌。
孔太顺将自己的不快放到一边,先用好言相劝。
汤育林上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时还在说:“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像撒尿一样,让萧县长自己钻进化粪池。会上你配合得太好了。本来我还担心头一回参加常委会,你会胆战心惊,不敢说话。没想到,你从厕所回来与大家较劲的样子,简直是神来之笔。”
孔太顺说:“如果换别人,我会认为你是在有意耍我。”
汤育林说:“凡是斗争总需某种策略。我若是将底牌先亮出来,说不定你会有心理负担。不过从会上的表现来看,让你多锻炼一阵再进入县委核心的这个想法是对的。”
孔太顺由衷地说:“要当好常委,我确实还要学很多东西。”
汤育林说:“这种事说简单也简单,等打赢了与萧县长的这一仗,你就什么都会了。”
回到家里,月芳还没睡。孔太顺头一回参加常委会,一整天都没消息,这让她很不放心。听孔太顺重点说了李妙玉的事后,月芳不但没有唾人家,还心生同情地说,女人当官肯定是要招人闲话的,与其什么没做也要跟着背黑锅,还不如像李妙玉,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免得人前人后受冤枉气。孔太顺将月芳搂在怀里说,明天一早自己就找方行长打招呼,任何带“长”字的岗位,都不要考虑月芳。月芳很开心,她要孔太顺放心,在方行长手下做事,谁要是不小心乱抛了一个媚眼,就会帮银行节约半年的奖金。
孔太顺的手机过了他所说的不应期,重新开机后,还是收到几条祝贺短信。
其中一条是李妙玉发来的,只有五个字:恭喜孔常痿!
孔太顺就回了五个字:恭喜李妙入!
李妙玉又回了五个字:不入者不妙。
孔太顺也再回五个字:能痿者能常。
接照常委会的布置,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由孔太顺负责召集各乡镇负责人开会,全面落实各个地方的环保蔬菜种植面积。虽然主要讲话人是汤育林,但正面的事都是孔太顺在干。会上各地报上来的计划面积有近万亩,因为时间紧急,孔太顺和政府那边分管此事的段国庆一个跑鹿头河,一个跑鹿尾河。上蹿下跳忙了半个月,大会作宣传,小会作动员,骨干会上死打蛮,人前人后挨了老百姓的许多骂,最终种下去的环保蔬菜实实在在地达到了五千亩。汤育林和萧县长在常委会上说,孔常委的第一枪打得很响。
冬季到来之前,孔太顺有些习惯性头晕。
忙完环保蔬菜的事,孔太顺的老毛病又犯了。
放在以往,坚持一下就会没事。但月芳却将这些症状,与在省城卖菜时被菜贩子用土豆砸伤联系起来。在月芳坚持不懈地逼迫下,孔太顺以“脑震**”的名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做了许多从未做过的检查。同时,还接受了县内大约二分之一部办委局以及乡镇一把手们的探视。
连方行长都要月芳陪着前来看望。
方行长说,如果是老领导,如此生病,可以叫做定期检阅。孔太顺是新上任的领导,只能看作是对全县干部队伍的健康普查。
孔太顺心里明白,如果是萧县长或者汤育林生病住院,那些没有来看望自己的人,一定会比狗还跑得快。但表面他装作很不在乎,自己的病是被月芳小题大做,根本没有必要惊动别人。
医院里接连三次,组织包括妇产科在内的所有副主任以上的医师精心会诊,最终结论是,孔太顺的身体具有人类的某些返祖特性,一到秋天就会自动储存能量,准备过冬。因此他们向孔太顺建议,比普通人提早一个月开始进补。如此就不会在秋冬季转换时,因为能量和营养不足而产生眩晕。
从医院里出来,月芳将这几天收到的礼品与礼金一一说了。
月芳将这些礼金用一个专门的账户存起来,还记了账,等到人家有事时再还回去。
其实不说孔太顺也知道,县委领导生病住院,下面的人送礼是有不成文规矩的:正局级送一千元,副局级送八百元。就算关系再亲密,这种时候也不能越格,并不是害怕被泄漏出去后招致众怒,根本原因是生病的领导会不高兴,大家都一样时,这种做法是礼尚往来的人情,一旦有人破坏规矩,就会被当成是行贿、受贿。
唯一让孔太顺惊奇的是,统战部一位副部长居然送了一百美元。
孔太顺拿起那张绿钞票对着窗口细看,心里却在回味萧县长送那瓶美国药时曾经说过的话。
就在这时,缡子突然打来电话:“孔太顺,你住这儿吗?”
孔太顺一愣,还没弄懂缡子的意思,就听到有人敲门。
月芳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真是缡子。
进屋之后,孔太顺问了几遍,缡子就是不说自己前一阵去了哪儿,现在又是从哪里来的。
缡子将月芳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月芳的腰,忍不住说:“孔太顺,你要是没有当上常委,怎么对得起这样好的老婆呀!”
听到这话,月芳自然要将缡子的美丽夸奖一番。
缡子不让月芳说,还感叹,如果自己也生了孩子,肯定没有月芳这样好的身材。
突然间,缡子又问孔太顺:“这么好的妻子,你怎么骗到手的?”
孔太顺笑着说:“是她骗我。”
缡子说:“这不可能,肯定是你设圈套骗了月芳。”
孔太顺就将那年的联欢会上月芳在台上朗诵爱情诗,自己一下子就坠入情网的过程说了一遍。缡子从未听说天下还有如此古怪的父亲,非要儿媳妇在枕头上吟诗给儿子听。
缡子问月芳:“你真的按照公公的要求做了?”
月芳不好意思地说:“刚结婚时,还有吟诗的兴趣,后来就只会吵架了。”
孔太顺马上说:“不对,昨天晚上你还用诗将我吟到梦里了。”
缡子睁大眼睛问:“是真的吗?”
月芳红着脸说:“那天,得知他当上常委,我怕他想得太复杂,就用诗给他洗了洗脑子。”
缡子说:“等到孔太顺当县长书记了,你是不是要他一日三餐吃诗、喝诗、睡诗?”
月芳说:“县里有能力的干部很多,轮不到他。”
缡子说:“有机会的。如果我是我爸,早就让孔太顺独挡一面了。”
孔太顺一听来机会了,就问缡子,区书记究竟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为什么汤育林报上去的副书记不批,只肯让自己当专职常委。
缡子反过来问他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事的。
孔太顺当然只能将汤育林搬出来。
缡子想了想才说:“这是我二叔的意见。二叔觉得还没将你孔太顺看透,才有意让你在这些利益问题上再表现一下。”
缡子还说:“你在省城卖菜时,老爸悄悄地跑去看过。不过,老爸对你通过省委组织部的人来说情有些不满。”
孔太顺理直气壮地说:“这不能怪我,都是青干班有些同学在瞎同情。区书记肯定比我更清楚,省直机关的那些处长,个个感觉良好,就算不是胆大妄为,起码也是胆小妄为。”
孔太顺怕缡子在这件事上说得太多引起月芳的怀疑,就主动谈到汤育林为提拔李妙玉故意玩了自己一回。还说县里的干部在发短信时,故意将李妙玉写成李妙入。
缡子马上追问:“汤育林是不是与李妙玉真的‘妙入’了?”
孔太顺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他用月芳曾经感慨过的话表示:“女人当干部,无论在哪里,都会引起一些无中生有的风波。有些话只怕不能当真。”
缡子当即柳眉倒竖:“孔太顺,你不要假清高,话到嘴边留半句!”
“有人在短信里称我为‘孔常痿’。”孔太顺特地解释,不是常委的“委”,而是**的“痿”。他说,“这种话,让老婆出面解释都没有用。所以,短信传言是不能相信的。”
缡子仍然咬牙说:“有机会,不将汤育林弄得蜕掉三层皮,我就不是我爸的女儿。”
正在说话,临街的马路上传来汤育林的说话声。
缡子和孔太顺站到窗后,见汤育林正冲着一帮人指手画脚。孔太顺解释说,自从汤育林取消美化小城镇活动后,萧县长暗地里让那些临街的单位,将只做了半截子的美化工程也停下来,弄得街上到处是破破烂烂。汤育林一有空就上街,逮住各单位的头头一顿臭骂。
缡子隔着玻璃将汤育林看了一阵,语气居然变柔和了。
缡子说:“汤育林这人,做起事来还挺有骑士风度。”
孔太顺想起汤育林无缘无故地就将段国庆给的回扣全扔给了自己,以及毫不顾忌地与孙萍、田甜还有李妙玉幽会,正要附和,又猛地察觉,缡子心里还似乎潜藏着对过去经历的留恋。
孔太顺马上改口说:“如果汤书记真倒霉了,你肯定会后悔!”
缡子扬了扬眉梢说:“你这个孔猪头,什么都敢想!”
说着话,汤育林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孔太顺想起一件事:“你二叔最近过得怎么样,还是一个人过吗?”
缡子说:“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聊,他说这辈子不想再为女人送终!”
一直在旁边沏茶削水果的月芳,忽然插嘴说:“你不能这样理解二叔的话。他只说不想再为女人送终,不等于说不想再娶了。缡子你还没出嫁,还不了解男人失去妻子的心情。你想想,你二叔若是娶个年轻的妻子,就不存在再给女人送终的问题了。”
缡子恍然大悟,她笑着说:“难得二叔还想老牛吃嫩草。”
孔太顺心里冒出一堆话,他看了看月芳,又看了看缡子,嘴唇不断地哆嗦,可就是说不出来。
月芳一发现异样,还以为孔太顺又发病了。
缡子没有这样的体贴,按照表面现象问他有什么话不敢说。
孔太顺鼓足勇气,仍然只能小声表示,自己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只供缡子参考,若是不行,哪里说哪里丢。孔太顺吞吞吐吐好一阵,才将先前想过多次,又不敢当真的话说了出来。
“我有个表妹,曾经被人害过。去年春节团拜会你爸爸说,我们有这么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就是指她一家。她现在的处境很不好,舅妈私下同我说过多次,想有个靠得住的男人,哪怕年纪大点,只要能呵护她就行。”
孔太顺还想表明,自己觉得区师傅最合适。
然而,这句话太沉重了,孔太顺实在说不出口。
好在缡子明白:“你不要以为我二叔是救世主,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接受。”
见缡子说话难听,孔太顺也故意说:“我就不相信,像你和田甜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就没有人看得上眼了?”
眼看缡子在那里发愣,孔太顺一连说了三声“对不起”。
月芳也责怪孔太顺,一向说话还算得体,怎么缡子一来嘴巴就发臭。
缡子愣一愣就没事了,还开玩笑说,自己要将全部仇恨集中到汤育林身上。
孔太顺没有笑,他要缡子不妨到汤河村去看看,反正田甜也不认识她,认识一下,又不用负什么责任,还可以顺便上鹿山玩玩。
缡子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就答应了。
回过头来,孔太顺要月芳陪缡子一起去。
月芳不敢马上答应,银行里请假很不容易,搞不好半年奖金就没了。月芳打电话请假时,如实地将缡子说了出来。听说是区书记的女儿,方行长满口答应,还嘱咐月芳,方便时请缡子到银行来坐坐。
缡子从孔太顺家里出来,一看等在门外的是一辆“普桑”就要替孔太顺打抱不平。孔太顺拦住她,并说,县财政已经拨了几万元,自己再筹几万元就可以买新车了。县里有县里的规矩,新上任的副县级干部都得如此。
“普桑”开到汤河村时,村里还像往日一样安宁。
田永茂一家正在忙着将收获后的棉花往家门口搬。
因为干活,田甜一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团红晕。
缡子将田甜着实看了几眼,还主动上去同她说话。三言两语之后,缡子就伸出手来,将田甜头发上的棉绒弄掉。回过头来,缡子小声对孔太顺说:“难怪你如此心疼表妹,真是人见人爱呀!”
见缡子喜欢田甜,孔太顺就放心地与舅舅说话。
田永茂很高兴,孔太顺当常委的事,在村里反响很大,大家都觉得孔太顺是县里最好的干部,早该进领导班子。田永茂还说,从前孔太顺权力有限,有些好的想法不能让它实现,现在权力大了,应该多为老百姓做些好事。
孔太顺心里一热,就忍不住告诉田永茂,萧县长想将这儿的农民迁走,以扩建养殖场。
孔太顺只说萧县长而不提汤育林是反复思考过的,万一群情激愤,大家只将矛头对准萧县长,也就等于给汤育林留下一条退路。
田永茂急了,这种做法太荒唐,农民的生命竟然连王八都不如。
孔太顺赶紧将田永茂按住,不让他再发作,并且反复告诫,目前自己还在抵制这件事,不让它形成决议,要等到来这儿开现场会,再作最后的决定。孔太顺要田永茂私下找几个关系密切的人,但切切不要让村干部知道,事先作个预备,等到开现场会那天再派几个口才好的人作代表,当面与萧县长交涉。孔太顺再三嘱咐,到时候,无论萧县长如何说不知道,或者将责任推给汤育林,大家都要咬定他不放松。
田永茂问孔太顺哪里学来的这种鬼鬼祟祟的做法?
孔太顺不想与田永茂细说,只告诉他,依他的吩咐做就成。
离开汤河村后,孔太顺到派出所借了一支收缴的猎枪。
“普桑”只能行驶到鹿山下,余下路程全靠各自的两条腿了。
在离环保蔬菜基地只有几百米的地方,缡子闻到一股气味。
孔太顺一吸鼻子,然后精神一振,说月芳和缡子与鹿山有缘,刚上山就碰见麂子了。
孔太顺从肩上取下猎枪,钻进小路旁的林子里。
风一阵阵地吹着,空气中芬芳时有时无。
孔太顺盯着一棵正在逆风而动的小树,就在他将手指压到扳机上时,一个女人款款地从树后走出来。
孔太顺刚看清楚是王娥媚,章见淮也从小树后面走出来。
章见淮笑着说:“王娥媚淘气,非要开这个玩笑。”
王娥媚说:“谁叫他只想出风头,连女人的香味都闻不出来,硬要说是麂子的气味。”
听王娥媚一说,孔太顺也笑起来。
孔太顺带着山上的这一家人,同月芳、缡子见面后,说起刚才的误会,大家笑了半天。月芳嗔怪孔太顺,一开始她就怀疑那不是麂子身上的麝香味,而是香水味。月芳这一说,大家笑得更起劲了。
王娥媚不与章见淮商量,就要月芳和缡子住到她家里去。
三个女人顺着防火道往山那边走时,环保蔬菜基地的民工们眼睛全直了,要不是有人认出月芳是孔太顺的妻子,真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邪话来。
缡子和月芳在王娥媚家玩得很快活。
说是只住一个晚上,结果在山上睡了两夜。
倒不是王娥媚将家里收拾得像是城里人下来度假的乡村别墅。
头一天夜里,缡子只顾着拉上月芳和王娥媚,在深山的月光下,一边烧着炭火,一边说着悄悄话,高兴了,还不时地小声地唱歌。刚开始是缡子唱,后来是月芳唱,到最后就只有王娥媚一个人唱了。不是她俩不想唱,是王娥媚唱得太好了。王娥媚唱的四川民歌就很动听。当她将自己会唱的四川民歌唱完后,在缡子不停地要求下,她又唱了几首说不清楚是哪里的,但有点像《走西口》的民歌,却更加动人。
第二天白天,缡子改变计划说自己不走了。她想起来,要听月芳夜里如何吟诗。天黑之后,她们还是先说话,直到想睡觉时,才将孔太顺叫过来,孔太顺也不真到**去,就挨在月芳身边,听月芳将会背诵的那些诗,一一吟诵出来。缡子很感动,偶尔也会跟着月芳,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念一些她也记得的诗句。
住了两天。走的时候她们还有些不舍。若不是来接他们的司机丢下车跑上山,或许他们再住两天也不足为奇。
司机带来的两个消息,却不怎么好。
第一个消息是,从省里请来的钻探队,昨天下午提前到了。因为找不着负责这项工作的孔太顺,汤育林有些生气。
第二个消息是,也是昨天下午,区书记到县里来了,一般的人都没见到,只知道他吃了一顿晚饭就走了。
孔太顺当即告诉了缡子。
缡子也不知道区书记来干什么。
但她觉得,凡行事诡秘,那百分之百是与干部异动有关。
下山时,章见淮将泡好的豹骨酒送给了孔太顺。
一回到鹿头镇,孔太顺就让司机先将缡子和月芳送回县里。
月芳已与方行长联系好了,接下来,将由银行出面招待缡子。
孔太顺要月芳告诉方行长,用她的名义,通知汤育林——缡子来了。
孔太顺往镇委大院走时,正好有几个人从院子里出来。
见到孔太顺,那些人将嘴角一撇,然后说了句很难听的话:“用不了多久,这院门口天天夜里要挂红灯笼。”
孔太顺走了几步,就发现汤育林和李妙玉正站在月季花前说笑。
见到孔太顺,汤育林立即将眉头皱得老高。
“这两天去哪里了,不在家等着接待钻探队!”
“我和办公室打过招呼,我上了一趟鹿山呀!”
孔太顺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好,马上补充一句。
“他们是有合同在身的,只要派个人将他们领到汤河村就可以了。”
汤育林说:“这些东西用不着你来教。汤河村有个皇亲国戚带头闹事,不准钻探队的人架机器。”
孔太顺正要说话,汤育林挥挥手堵住他的嘴:“常委会的情况,你舅舅怎么知道?他一口咬定我们是来开现场会的!”
李妙玉接着说,今天上午,他们一行人送钻探队到汤河村,被当地的农民拦在半路上。那些人像是早有准备,拿着请愿书,上来就说不同意县里在汤河村扩建养殖场,并让他们搬迁到鹿山上去。那些人掌握的信息很准确,一点不像是道听途说。
孔太顺从李妙玉手里接过请愿书,一眼认出是舅舅的手笔,他一边在暗暗叫苦,一边在心里迅速权衡。
孔太顺将请愿书看到第二遍时,心里就有数了。他将请愿书还给李妙玉:“参加常委会的人有一大屋子呀!”
李妙玉也说:“我觉得这像是萧县长在背后策划的。不管是让赵卫东透露风声,还是叫段国庆泄露秘密,有孔常委的舅舅在汤河村,天生就是挡箭牌。”
孔太顺放开了说:“李镇长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一把手的嫌二把手碍事,二把手看一把手不顺眼,都是很正常的。在萧县长眼里,你汤书记才是他的对手。在你们之间,我算什么?我将这事告诉舅舅,给你制造难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汤育林终于消了气。他要孔太顺先将那些堵着路不让机器进场的人弄走,现场会和养殖场扩建的事以后再说。
孔太顺一看形势也只能这样,便答应下来。
快到汤河村时,孔太顺要汤育林先去洪小波那儿歇着,同农民打交道的麻烦事由他去做。
汤育林不肯,说是要向孔太顺学两招。
孔太顺心里明白,汤育林还在怀疑自己,于是找借口悄悄地提醒他,万一碰上田甜,那可就麻烦了。
汤育林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汤河村又不是只有一家人,非碰上她不可。
孔太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
一过养殖场,就看到两台拖钻机的卡车停在路上。
钻探队的工人三个一堆地坐在地上耐心地玩扑克牌。
相隔不到五十米,田永茂和一大群人堵在通往汤河村的路口上。
孔太顺往前面走了两步,冲着他们说:“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有人从人堆里站起来,大声地说:“孔常委,你不要明知故问,我们也不是傻瓜!”
孔太顺说:“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政府是你们的政府,组织是你们的组织,什么事都好商量,不要动不动就搞对抗。”
又有一个人站起来说:“我们没有要求,我们在这儿少说也过了半辈子,从来就没有想过向别人提出要求。”
孔太顺说:“钻探队只是来找温泉的,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让他们先将机器架起来开始工作。”
孔太顺正说话,汤育林在身后有意咳了一声。
孔太顺扭头一看,原来是田甜顺着田埂过来了。
孔太顺要李妙玉迎上前去,找个借口将田甜拦住。不等孔太顺开口,汤育林主动提出来,他去养殖场看一下,顺便找钻探队的队长了解一些情况。
汤育林和李妙玉一走,孔太顺就将田永茂叫到一边。
一开始,孔太顺有意骂了几句给别人听的话,然后才小声责备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找准对象,便胡乱开枪。
田永茂解释说,自己正在找人说话,赵卫东和李妙玉就来宣布,要征用村里的土地。大家一着急,以为这就是现场会,顾不上细想,就行动起来,等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只好借题发挥。
孔太顺要田永茂带头撤退,别将他弄得里外都不像人。
田永茂将孔太顺看了好几眼,才要守在路口上的人先回家去。田永茂说,县里让孔太顺负责这些事,他要乡邻们像相信他一样相信孔太顺。孔太顺不像别的干部,只想贪功,不管百姓疾苦,孔太顺不会做让农民吃亏的事。田永茂还大包大揽地表示,万一将来大家因为这些事吃了亏,找不着孔太顺的就来找他。
听着田永茂这般说话,孔太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堵在路口上的人一走,钻探队的人就开始从车上卸机器。
李妙玉也不在田埂上堵田甜了。
几个人在养殖场里聚齐之后,李妙玉要孔太顺猜自己是如何拦住田甜的。孔太顺不想猜,李妙玉只好主动说,她一直在做工作,要田甜答应当镇里的计划生育协管员。
汤育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说李妙玉也真敢想,让一个还没结婚的女孩子去干这种事,岂不是让她上别人那儿找骂!
孔太顺看了汤育林一眼,然后一语双关地说,田甜的事,镇里和县里都应该管一管。
汤育林心知肚明,就主动说,自己曾经批了一笔钱,让县里修了一座水文站,有机会他要去那座水文站看看,如果确实像别处的水文站那样幽静,就将田甜安排进去,这样做也可以解决孔常委的后顾之忧。
孔太顺明白,汤育林想将田甜放到轻易不能麻烦他的地方。虽然汤育林目的不好,但如果真能进水文站,那对田甜来说就算很不错了。
孔太顺正在想心事,李妙玉突然冲着洪小波的脸啐了一口痰。
见大家都在那里张望,李妙玉笑吟吟地说,自己不小心将痰吐错地方了。
洪小波一听也主动说,自己一不小心,将手放错地方了。
几个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完后,汤育林起身要走。
出了养殖场大门,李妙玉像是故意拉在后面。
见汤育林与洪小波说得正欢,孔太顺明白李妙玉有话要说。
孔太顺于是大声说了句:“李镇长,怎么走不动了,不是要人背吧!”说话时,孔太顺已将脚步放慢下来。
两个人肩并肩时,李妙玉开口就说:“你放心,我不会坏你的事!”
孔太顺明白她指的是刚才在汤育林面前解围的事,就说:“我也没有坏你的事。”
李妙玉说:“说心里话,我还是喜欢你。”
孔太顺说:“是呀,我也喜欢有感情的人。”
李妙玉说:“他不一样,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实际并非如此。”
孔太顺说:“有些事不能货比三家。”
李妙玉说:“我并不想当镇长。我只说过想当副镇长。”
孔太顺说:“确实快了点。就像让田甜去当计划生育协管员。”
有一阵,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
孔太顺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片,弯下腰,往路旁的水塘里一抛,打出一串美丽的水漂。李妙玉见后,也学着他捡了一块瓦片扔出去,却像泥牛入海,“哧”地冒出一个水花就不见了。
听到李妙玉在笑,汤育林回头看了一眼。
孔太顺赶紧说:“李妙玉想学打水漂,我让她回家找件开裆裤穿上。”
汤育林笑着说:“想学打水漂,光屁股最方便。”
见汤育林不再回头看,李妙玉才说:“你要帮帮我。我恨死了大家看我的眼神。”
孔太顺说:“我帮不了你。只有汤书记能帮你。就像常委会上提名你当镇长。汤书记很高明,先让我将老柯推出来当炮灰,等大家将子弹都打光了,才将手里的王牌拿出来,弄得别人想反对,也是有心无力。别人还以为我和汤书记在演双簧,其实是在真刀真枪地对打。”
李妙玉说:“我明白,你是叫我公开对抗汤育林。”
孔太顺说:“我可没有这种意思,你不要强奸民意。不过,作为一镇之长,若是豁出去为当地的老百姓撑腰,别人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
李妙玉说:“是的。你什么也没说过。是我自己想不通,好好的一座汤河村,为什么非要移民。对这件事,我是要公开反对的。”
孔太顺说:“有句俗话——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你闹可以,别人闹就不行。”
李妙玉沉默了一会才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在你面前,我是心甘情愿的;在他面前,我是被强迫的。你从不关照我,我也不想要你关照。他不一样,一来就问我有什么要求,然后就不许我离开。”
孔太顺想起来,自己真的有些对不起李妙玉。
离开鹿头镇时,孔太顺坐在汤育林的车上。
汤育林一直不说话,途中接了几个电话,也只是用鼻子哼了几声。
孔太顺明白这是故意给脸色给自己看。田永茂带头闹事,李妙玉又与自己说了那么多悄悄话,还有田甜的突然出现,这些都是汤育林生气的缘由。不是孔太顺不想解释,而是任何解释都没有用。这种时候,汤育林只要这样的效果。所以,他只好与司机小袁断断续续地议论买车的事。
临近县城时,他俩还在说这事。汤育林突然开口说,这有什么好讨论的,就买一台“桑塔纳2000”。孔太顺听出来,汤育林有事要吩咐了,马上回答,只要领导有指示,确实可以少费脑筋。
果然,汤育林接着说:“区书记的女儿来了。”
孔太顺心里有数:“就是你从前说的那位缡子?”
汤育林哼了一声:“方行长接待的。你觉得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孔太顺想了想才说:“去也行,不去也没事。”
汤育林说:“你这话,就像女人的屁,连臭都不臭。”
孔太顺说:“这事弄臭了可不好。你自己定吧。”
司机小袁插嘴说:“这种模棱两可的事,可以掷硬币测试一下。”
汤育林说:“这是个好主意。”
汤育林随手拿出硬币,真的掷了三次。
结果都是反面的国徽,汤育林就下决心去见一见缡子。
孔太顺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屋里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
开灯后,孔太顺发现月芳留了一张字条。
“方行长要我去陪缡子,我去去就回。电饭煲里有你爱吃的蒸饺,调料也配好了,放在冰箱里。要是觉得累,就喝两杯酒舒一下筋骨。”
孔太顺按字条上说的,很快就将自己喂饱了。随后又打电话到岳母家,本想与儿子说一会儿话。谁知小家伙要看动画片,只说了一句“爸爸我爱你”就跑开了。倒是岳父岳母趁机对他叮嘱了几句。连老人们都听到一些关于汤育林与萧县长勾心斗角的事,他们担心孔太顺进县委班子时间太短,一不小心就会卷于政治斗争的陷阱,所以才要孔太顺宁肯像以往那样,多在乡镇走,少在县委大院里漂着。
放下电话后,孔太顺想了想,又给赵卫东打电话,问他下午去哪里了,汤河村有人闹事,当书记的不应该不在现场。赵卫东说起话来有些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将意思表达清楚,与孔太顺猜想的一样,只要汤育林身边站着李妙玉,就连赵卫东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走过去,除非汤育林打招呼请谁过去。孔太顺还是将赵卫东数落了一句,不敢打扰汤育林,难道还不敢打扰他吗?
与赵卫东通过电话后,孔太顺又打电话给李妙玉。告诉她,下午他俩说话多了,惹翻了汤育林的醋瓶子,在车上一句话也没同他说。本来他想提醒李妙玉,暂时不要就汤河村移民的事与汤育林较劲,但话到嘴边,他又收了回去,只说,从今往后,不管是什么场合,他们俩还是少交谈为妙。
这时候,孔太顺看了一下手表。
月芳不在家,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虽然才八点半,但孔太顺心里就有些烦躁了。
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可还不见月芳回来,孔太顺实在忍不住,就开始拨打月芳的手机。只听到铃声一遍又一遍,却听不到月芳的声音。也不知打了多少遍,月芳终于接听了。孔太顺压住火气,问她在哪里。想不到月芳在那边大惊小怪地说:“我出来时,儿子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发高烧呢?好好好,我马上回。”
孔太顺明白,这是月芳在找离开的托词。
果然,时间不长,月芳就敲门进来了。
孔太顺本来想发脾气,但一看月芳脸色非常不好,就想要上前扶一下,但是月芳一伸手,说:“别碰我!”孔太顺一愣,嘴里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心里却担心,是不是月芳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了。这样一想,孔太顺更加急切地想接近月芳。想不到月芳更坚决,一边阻拦,一边后退,然后钻进卫生间,将自己紧锁起来。
孔太顺不知所措,隔着一扇小门,不断地叫着月芳。
过了一会儿,月芳才说了一句:“那是你什么同学呀!有病!”
孔太顺脑袋“嗡”地一声,连忙问:“他对你怎么了?”
月芳走出卫生间,不屑地说:“怎么样倒不敢。但我不喜欢那样,讨嫌!说完径自走入卧室,躺在**蒙头大睡。
孔太顺将手机里汤育林的号码调了出来,死死盯着。
就在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时,汤育林竟然主动打来电话。
“晚饭后,我和月芳跳舞了,月芳身体那么好,舞却跳得不怎么样。”
汤育林亲口告诉孔太顺,是他要方行长安排跳舞的,目的是想与缡子更接近一些,就算不能旧情萌发、破镜重圆,能够在关系上有几分和缓就谢天谢地了。他请缡子跳舞,缡子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没想到才踩了几个节拍,缡子就在他肩膀咬了一口。缡子下嘴太狠,他都要疼出冷汗了。若不是缡子狠命地咬这一口,他是不会请月芳跳舞的。因为缡子太凶恶了,他才故意请月芳跳舞,主要是想气煞缡子。说到这里,汤育林还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才继续告诉孔太顺,当初他说过有女人**时喜欢咬他的肩膀,说的就是缡子。从前缡子是女人,现在变成了女狗。
接完电话,孔太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也躺在**,想问问月芳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月芳没好气地说:“别烦我!”
孔太顺无趣地在自己的被窝里躺着,身上直冒冷汗。月芳或许并没有受到汤育林的骚扰,顶多也只是一点小亲昵,她就如此生气,月芳实在是太纯洁了!让孔太顺感到极度恐惧的是,月芳一直如此信任自己,万一得知丈夫也并非她想象中的纯洁,甚至也有别的女人,岂不是活活地要了她的命。
偏偏这时李妙玉发来一条短信。
“天啦,我终于失眠了!”
孔太顺正要将其删掉,手机屏幕又闪亮起来。
“我决定了,坚决反对汤育林的决策。”
看到这条短信,孔太顺就没有删除前一条短信。
第二天早上,孔太顺破天荒爬起来,到厨房里准备早餐。
一切都弄好后,他去卧室里叫月芳起床时,发现月芳正盯着镜子打量自己。孔太顺刚走到身后,月芳就依偎上来,然后将脸部扬起来。孔太顺马上俯下身子,先是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一下月芳的额头。见月芳没有不适,又顺着鼻梁一点点地往下挪,当两个人的嘴唇重叠到一起时,孔太顺再也忍不住了,他一用力,将自己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月芳的嘴唇上。月芳一点也没退缩,相反,还将柔软的嘴唇竭力向上迎合。孔太顺伸出双手紧紧地搂抱起月芳,只走几步就到了**。与昨晚大不相同,甚至与结婚后的每一次恩爱都不一样。仅仅一夜之隔,月芳的柔情就变得出神入化。
“我一定要做你的好妻子!”
月芳每说一遍,孔太顺的情怀就高涨一次。
一次接一次的激越让时间很快走到上午九点。
月芳破例不想去上班,也不想请假,她说方行长知道自己生气了。就连这句话也让孔太顺重新昂扬起来。上午十一点,他俩终于觉得累了,说是小睡一阵,竟然一口气睡到下午三点。
这中间,孔太顺听到手机响了。月芳也听到了,还提醒他是不是县里有重要的事。孔太顺和月芳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力气去接听手机了。等到终于睡醒时,才发现手机上有十个未接来电,四个是汤育林打来的,六个是常委办公室打来的。孔太顺想起昨晚李妙玉的短信,就打开来给月芳看。他估计,这么多电话来找,一定是与李妙玉为了给自己正名而有意向汤育林发难有关。
月芳一个字也没多问。她还沉浸在经过昨夜的生气和今天突然爆发出来的**之中。孔太顺也十分庆幸自己终于丢掉正常情况下一上床就像病猫一样虚弱的模样,重新焕发出最让妻子欢欣鼓舞的雄壮。
孔太顺将自己收拾好后,立即去了办公室。
果然如他所料,李妙玉一早就送来一封给全体常委的建议信。
李妙玉的信写得很得体,对政策的把握很适度,文采也很不错,归结到最后,作为一镇之长,她提请县委领导充分考虑汤河村移民工作的不可行性。她还建议,将新的经济开发计划与固有的民居风情结合起来,形成新的乡村风貌。
李妙玉的信,成了县委大院的舆论焦点。
连段国庆都不无兴奋地在孔太顺面前表示,要对李妙玉重新进行评价。
孔太顺走进汤育林的办公室时,正碰上汤育林站在屋子当中,死死盯着坐在沙发上的李妙玉。见到孔太顺,汤育林将一把钥匙丢给李妙玉,要她去政府宾馆等自己,回头还有话要对她说。
李妙玉一走,汤育林就让自己的样子恢复平静。
孔太顺说:“我刚刚看过李妙玉的建议信,确实很有道理,是不是召开常委会,再研究一次?”
汤育林怀疑是孔太顺在背后出了主意:“以李妙玉的那颗猪头,不可能想出民居风情和乡村新貌结合的概念。”
孔太顺提醒他,无论是萧县长还是李妙玉,千万不要低估别人,县里小人多,高人也不少。汤育林有点泄气地问孔太顺,对李妙玉的建议信他该如何处理。
孔太顺早就想好了,待到开会时,由自己出面坚持原先的决议,当然,作为当事人的李妙玉也要请到会上。争论也好,讨论也好,最后再由汤育林拍板,或是选择李妙玉的方案,或是不选择李妙玉的方案。
汤育林对这个方案表示满意。
说完这些,他话题一转,问孔太顺整个上午去哪里了,是不是拉上月芳去拍缡子的香屁去了。
孔太顺如实回答,自己哪里也没有去,就在家待着。
孔太顺心里一动,于是将话说得更坦率了。他说自己没有本事去迷惑别的女人,所以也没有别的女人资本在汤育林面前吹嘘。他只有一个妻子,过去也没有在情感上好好开发。但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月芳生气了。他自己也生气,天下哪有这样的同学和上级。想不到这种共同的生气,焕发出巨大能量,使得他和月芳将结婚十几年积蓄下来的**,翻腾出来,从早上七点开始到上午十一点结束,用四个小时集中做了。
汤育林喃喃地说:“孔太顺你什么意思?把你夫妻间的事说给我听干什么!我还没卑鄙到有要动月芳的念头。”
孔太顺走近汤育林,将一只手指顶着他的腹部:“没有就好!”
汤育林会意地说:“谁敢动江小寒一个指头,我也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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