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事(1 / 1)

荒野随风 刘醒龙 3786 字 7天前

清早媳妇叫醒后,挑起一担箩筐往外走,一手揉着糊糊粑粑的眼屎,一手去抽门闩,门开了,眼睛才能睁开。一个影子花花绿绿地晃了晃,不知哪来的过路女人,看着门开处,还对面笑几笑。心一跳,百佳就知道,那女人真漂亮,顿时媳妇就丑了三分。正要追,心又跳一跳。他这才明白,早起第一个碰见的是女人,今天准定要倒霉,欲退不能,媳妇在房里嚷他快点,去迟了就要排长队,就有可能换不回稻种了。

树滔滔。山滔滔。人也滔滔。

排队排在不前不后、不紧不松的地方。没吃上亏,也没占着便宜。本是平平过的一件事,临到百佳称稻种时,直笼统戳来一根扁担,在他裆里搅了一下,痛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也就只横着嗓门叫了下唉哟,便不吭声。闹着玩的两位姑娘,红着脸,也不敢拢来拣掉在他两腿间的扁担。这时,称磅秤的胖子吆喝他。

“有种的,快点。”

“差一点成了阉货。”

嘴里嘟哝着,百佳松不开裆里揉揉、肚子上揉揉的双手,只好猫着腰,死死盯着磅秤上长短不一的刻度线。

过了一阵,这些全被百佳和百佳的那担稻种扔到身后的另一端去了。

“好大风!”

这么自说自听一下,心里就盘算开了,真不该抄这鬼近路,走大路虽然远了五里,但少翻几座山,渴了还有地方讨碗热茶喝,走了两里再退回去又依然是划不来。这么想时,脚并没歇,又走出半里远。百佳不敢再后悔,再退时,就自走五里,就等于远了十里了。于是就再上一座山。

于是下这山时,一只狐狸在他前面领着走了老一阵子,还回头看了四次,没等它看第五次,百佳放下担子不走了。只这一低头,狐狸不见了。百佳有点怕,如果不是那狐狸仅仅尾巴梢稍白了一点,而是尾巴全白了或是身子全白了,他就会更害怕。河西垸里,就只金斗老头一家靠打猎为生,金斗老头说他一生没敢和狐狸斗,就因为年轻时打狐狸那次,土铳炸了膛,大概没有伤着狐狸,他也没伤着,仅只吓着了。那狐狸是刚白了尾巴梢的,全白的狐狸会拜天拜地拜树拜山,更厉害。河西垸人特别怕。大老远跑来的汉口佬不怕,年年冬天猎狐时,死了的不再来,伤了的第二年依然骑着红摩托车来了,有的还带着姑娘媳妇一起来。百佳想了想,自己在这山里过日子虽然有差不多四十年,作过的亏心事,也就是曾经在路上下了一道绊马索,将垸里成天到晚剥桐籽的瞎子黑爹掀个仰八叉,滚进路边刺蓬,那时他刚看《地雷战》,还小得很,不懂事,懂事后就不作亏心事了。不是看他忠厚老实,鬼才和他睡一床,老婆常这么和别人说。人都说他是忠厚,是老实。这时百佳踏实了,擦擦汗,解开前胸的五只扣子,后又扣上两只,然后觉得该继续赶路了。听说狐狸精待人看事并不是不分好歹。

山风吹来时,不苦不辣,什么味也没有,却十分呛人。杂树林和深涧沟也呛得直打哼哼,百佳对这哼哼声倒无所谓怕与不怕。弯腰要去拿扁担听到的再想不怕不可能了。

“救命——啦!”

一阵冷气拂来,百佳所有能颤抖的地方都颤抖起来,所有能起鸡皮疙瘩的地方都起了鸡皮疙瘩。

“救——命——啦——”

声音同百佳不知听了多少回说书人的传说中青面獠牙家伙的叫法一般不二。百佳一起步就踩歪了,踩翻的一块石头,鼓隆咚朝路旁悬崖下滚去。石头落进崖底的声音还没听到,别的声音倒先窜上崖头。

“谁呀,谁在上头,救我一命吧?”

百佳听出来,这是汉口佬的声音,汉口佬的话难听死了,男男女女开口闭口全是婊子养的,也许是那地盘婊子特多吧。这时,崖下砰地响了一枪。

“个婊子——到底有人没有,说话呀!”

片刻,分明闻到一股火药味后,心里有点谱了,撕下夹袄内面一块红布补丁缠在头上,百佳这才小心翼翼地挪两步,又挪两步,将头伸出崖头。十几丈高的悬崖上长满绿青苔,半中间却孤伶伶地横出一棵怪模怪样的松树,那人影就挂在那树上。

“你是谁呀,喂?”百佳问。

“我姓熊,家在汉口汉正街。”汉口佬说。

地名听说过,垸里周家的小女儿翠莲,上次那游乡货郎去汉口汉正街选货就带她去玩了一趟,回家后被父亲扒了裤子打得皮开肉绽,到现在还未出门。

“是不是来打猎的?”

“正是。正是。”汉口佬连忙仰起脸说。“昨天在这儿打着一只狐狸,天黑了不好找。今天天一亮就来了,个婊子——狐狸没找着,人却倒霉了。老兄,只要将我弄上来,除了手表,猎枪外,身上值钱的东西由你要。”

“你怎么到那儿的?”

“没路又没翅膀摔下来的呗!”

听见汉口佬要发火了,百佳心就虚了。汉口佬全是又刁又凶,他是吃过亏的。“我是说,这路不难走,你怎么会掉下崖去。”

“糊里糊涂,一跤跌下来。”

“跌跤前没看到什么?碰到什么?”

“实说了,是这么回事。”汉口佬说,“早晨我上山时,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女人在前面走,就撵上了她,刚伸手去搂那腰,个婊子——脚下什么一滑,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在这树上挂住了。”

百佳一愣,想起自己早起开门时见到的那女人。

“喂,老兄,喂喂,你还在上面不在?你可别走!你若是要手表,要猎枪,我也给!”

百佳从未见到汉口佬这么可怜巴巴地哀求于人,心想只要这不是狐狸精设计骗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放下人家的危难不管的。

“你来这儿几天了?”他于是问。

“三天。”汉口佬说。

“住在哪儿?”百佳又问。

“镇上城乡旅社。”汉口佬回答。

“老板是男还是女?”百佳越问越细。

“男的。他媳妇叫陈香,所以他给旅社取名城乡。”汉口佬将百佳下面要问的先答了。

“老板杀鸡你吃没有?”

“杀了。吃了。”

“杀鸡用的是切菜刀还是杀猪刀?是割颈还是剖肚子?”百佳学说书人一问比一问急。

汉口佬大声嚷起来。“问这干吗,个婊子——快帮我上来吧!”

见汉口佬没回答,百佳有些慌,他知道,狐狸精别的事全知道,只怕那鸡血,一见杀鸡就躲,所以唯独不知道,鸡是怎么个杀法。干这事人应该是清楚的,三岁小孩也清楚,说不上,答不出,就一定有蹊跷处,百佳摸了摸额头上的红布。

“你不说,我就走。”

“切菜刀割颈——个婊子!”汉口佬急了。

一口气松下来,百佳将头再向崖头前伸了伸,看清了抱着树干的手腕上有块地方亮闪亮闪的。

百佳说:“这老高的,怎么个救你法?”

汉口佬说:“有根绳子就行。”

百佳说:“我这就回家拿去。”

汉口佬说:“快点,个婊子——冻成冰棍了!”

没二话了,百佳挑起箩筐一步跨出三尺多远。汉口佬再嚷几句什么,也没来得及听清。救命要紧,啰嗦个屁,他想。一路虽然赶忙,脚底下还稳,没有磕绊。

绕过山咀就能看到河西垸,说不定还看得到媳妇站在门口盼顾着。

猛听得一声吆喝,跟着就是一阵乱蹄踏响,“牛发癫啰——”山咀那边撞出两头水牛,扑面闯过来,来不及躲,躲也没地方,路太窄了,左边是岸,右边是崖。

“日你娘的,老子非宰了你这畜牲。”跟在水牛后面的一个人破口大骂。

那对大弯角眼看就要抵上百佳胸口,前面那头牛突然刹住脚愣着不动了,只把两只发红的眼睛瞪得更大些。后面一直紧追不舍的那水牛,撵上来,哐哐,梆梆,冲着抵在前面的水牛屁股,连角带头狠狠两下。一触一挑,百佳眼看着那头水牛轰隆着滚到右边崖下。牛倒下后翻起来跑了,腰高的麦子倒了扶也扶不起来。得胜的那水牛不再追,朝岸下用四蹄在麦地里犁出一道绿茵茵的沟的那水牛,把一声叫得长长的!

牛仗打歇了,人仗开始了:要赔麦子!要牛药费!

也不知自己怎么活下来的,有人吵起来后百佳才缓过气来,一吼:“畜牲都不打了,你们还吵个鸡巴!”

平日没多管过闲事,这一骂倒将人骂倒了。骂服了。不知什么时间,箩筐竟翻了,金甸甸的稻种洒满了路面。百佳俯下身子前想:耽搁一会儿没事,那树结实,汉口佬吃得好也结实。于是一掬一掬地捧起来。赶路时的热汗和被水牛吓出的冷汗,全被吹干后半天,才冲着石头缝里的几撮稻种叹口气,懊丧地往垸里走。

媳妇果真倚着门盼他。“你怎么啦?”

百佳说:“牛发癫了。我没事。”

不相信,媳妇一撩他的夹袄。“没事将这红布撕下来,绑在头上干吗?”

百佳听后一歪肩膀将担子挪给媳妇,进屋里拿起一团绳子回头往外跑。媳妇骂他疯了,他回答说有急事,要救人。

刚到垸边就听到老远山上有人喊什么,风大听不清,又跑了一阵就听清了。

“来人啰!汉口佬摔死啰。”

再看到汉口佬时,是在崖底下。猎枪成两截,手表只剩空壳。汉口佬两手还死死搂着齐崭崭断了的松树,身上不见哪儿有伤口,七窍也没见血,人却分明死了。

百佳好悔,天黑后在垸边朝西点了三柱香,哭着说:“我忘了在起风——兄弟,以为你和树都能坚持住——兄弟,我有罪过——兄弟,饶了我吧——兄弟!”

那阵嚎啕,哭得几座山谷都有泪水响。

垸里人都来劝,说素不相识的人,这就算尽心尽意了。百佳还想哭,媳妇说,明天要下稻种,好多事还没做呢。他这才撤了香案。

进了门槛泪水就干了。百佳问:“还有什么事没做?我都伤心糊涂了。”

媳妇一笑:“半个月还没把你馋够?我身子今天干净了。”

脱衣服时,百佳说:“今天不是这块红布,说不定也会让狐狸精迷上的。”

媳妇唾他,“呸!别说狐狸精,猪婆怪也瞧你不上眼。”

吹灯时,忽然想起一件事,百佳赤条条地跳下床,拿起一杆大秤,到堂屋去。

“又怎么啦?”媳妇问。

“称称稻种撒了多少。”百佳说。

隔了一会儿百佳回房里时好高兴。“种子站的磅秤有问题,一百二十斤稻种,路上撒了那么多,还有一百二十零半斤。”

媳妇并不乐。“稻种撒了后,你是连沙带土地弄起来的——蠢得作屁臭!”

百佳愣了愣,搂住媳妇想起早晨开门时见到的那女人,熄灯后什么全一样,他心里说。

窗外好大风。

19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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