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静地想了一阵,终于有了应对的办法。首先他亲自给县教委、电视台和县里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打了电话,请他们今晚来西河镇参加一项重要活动。接着又给洪塔山打电话,调他的桑塔纳去接县电视台的记者。然后他让小赵坐上小许的车,到两家银行门口去逛几趟,将黄所长的人从镇委大院门口调开。

小赵和小许一动身,大门口的那个警察果然就尾随而去了。接着洪塔山的桑塔纳准时开了进来,洪塔山也随车来了。孔太平让老柯去县里将一应人都督促来。洪塔山来是找孔太平有事。在等待镇教育站何站长的空隙里,洪塔山对孔太平说,养殖场昨天来了几个客户,偏偏甲鱼池旁边的棉花地有人正在打农药。洪塔山怕被客户碰见会有不利因素,影响他们之间产销合同的签订,就亲自去劝正在打农药的田细伯稍缓两天再打,结果双方几乎发生了冲突,田细伯差一点用锄头敲碎了洪塔山的头。田细伯是孔太平的亲舅舅。孔太平轻轻笑了笑,答应明天抽空去一趟舅舅家,亲自处理这事。两人分手时,孔太平告诉洪塔山,他写了一个条子,答应给人一些甲鱼苗,希望洪塔山给个方便。洪塔山说得很漂亮,孔书记的指示是圣旨,他绝对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办。

洪塔山刚走,教育站何站长就来了。孔太平非常严肃地先要他用党性担保,然后才说,无论他想什么办法,一定要紧急通知各学校校长,晚上八点钟准时赶到镇委会会议室开会,而且必须保密,开会之前不能让消息走漏给外界。何站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孔太平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只说绝对是不让他们吃亏的事。何站长自有办法,转身到镇外的必经之路上,有人过来就伸手拦住,也不管认识和不认识,只要问清楚是哪个村的,就让其捎信给当地的小学校长,说是有天大的好事要连夜讨论确定。那些捎信的人,无一例外地想到一定有民办教师转正指标下来,一边承诺,一边加快了脚步。何站长也像是默认一样朝他们点头称是。

从何站长告诉第一个人算起,到最后一位校长赶到教育站,总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来得最早的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完小里没有民办教师,但他意识到这个会可能有其他目的。他问何站长时,何站长不停地摇手叫他别瞎猜,免得犯错误。杨校长不管这些,继续追问是不是镇里想用那笔赌博罚款补发教师工资,何站长叫他别再说下去,同时又觉得这种推测有几分道理,现在的事没有比钱的问题更让人敏感了,何况又是眼看着就要进派出所小金库里的钱,那敏感程度则更要翻倍了。其他校长来了后,他们就不再说这个。校长们争着先要看文件。何站长拿不出来,便随口说到时县里领导要来亲自传达。

校长们到齐后,派出所黄所长也来了。黄所长说自己是来帮一个亲戚开后门的。何站长装模作样地记下了他那亲戚的名字。黄所长忽然问,怎么中学唐校长没来。何站长本是将中学给忘了,他下意识地说中学里没有民办教师,虽然是撒谎,却也天衣无缝。黄所长走后,何站长越发感到杨校长的推测有道理。

八点钟时,他带着一帮校长来到镇里,他一个人悄悄地将这一切都说给了孔太平,并重点申明自己是领会到领导的意图以后,有意不通知中学唐校长与会,免得引起派出所的怀疑。孔太平一点也没有给他面子,反说是画蛇添足,不让唐校长来才让人怀疑。何站长想一想终于悟出道理来,现在哪个会议不是毫不相关的人坐半屋子,来与不来是对会议主题的态度问题。看着何站长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孔太平心里又有些感叹,文人的自作聪明让人觉得又讨嫌又可怜。

这时,黄所长带着他的两个副手全副武装地走过来。

孔太平老远就冲着他们笑,并大声说,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注重仪表。

黄所长说,我这是向税务所和工商所学来的,有些事情是得用点威慑力量。

孔太平说,要是你威慑到党委和政府头上,那可就要犯大错误哟!

黄所长听出这话的分量来,他不甘示弱地说,要不要我们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几个公关小姐陪着来!

孔太平见好就收,他说,不用不用,我们这些作地方领导的还巴不得请两名武装警察站在门口哩,你们一威风,我们也跟着有点英雄形象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起来。

孔太平趁机将黄所长等三人请进办公室。还没坐定,县教委主任、电视台记者和县委肖副书记都来了。

孔太平开门见山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他代表全镇五万人民感谢镇派出所在自己经济状况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仍向全镇教育系统捐款人民币十二万元。黄所长一时没反应过来,摄像机的强光一照,三个警察都有些发呆。肖副书记表扬他们的话,全成了耳边风。直到孔太平请他们一起到二楼会议室同全镇教育界的代表见面,走出办公室,被室外的凉风一吹时,他们才清醒过来。两个副所长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回。黄所长挨着肖副书记,他不敢走,而且还在聚光灯下,亲手将孔太平交给他的一大提包现金,转交给何站长。在十几位校长的掌声中,黄所长还说了一些堂皇的话语。接下来由何站长抱着大提包说些答谢的话。

黄所长趁人不注意,狠狠踢了孔太平一脚。

孔太平没有还手,他小声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出了名,他们说了,这条新闻可以上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黄所长说,你不该设圈套让我钻。

孔太平说,我这也是没办法,镇财政太穷了。

黄所长说,只怕是有些事到时候我也没办法。

捐款仪式一结束,黄所长就走了。这时,校长们已知道民办教师转正通知完全是编造的,惹得他们一个个有喜有忧。喜的是拖欠的工资可以到手了,忧的则是回去没法向民办教师们交代。肖副书记只对结果满意,但对过程提出了批评。孔太平说,如果县里给他们镇一百万,他绝对负责一切都照党章和宪法法律办事。他说正确路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批评归批评,肖副书记也明白基层干部的难处,他说自己在理论上是绝对不支持这种做法。正经话说完以后,他甚至要孔太平付给他当演员的劳务费。孔太平听到大家都跟着肖副书记喊他孔导演,不由得苦笑几声。

大家一一告辞时,何站长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肖副书记他们都走了,孔太平才当着老柯和小赵的面,要何站长将十二万元钱中分出四万元钱给镇委会。何站长有些不情愿,他觉得教育站将各方情意都领了,往后肯定是要通过教育资源来回报各方,所以现在得到的好处不能打折。孔太平不说话,只是阴着脸坐在那里。小赵和老柯不停地劝何站长,要体谅孔书记的一片苦心,没有孔书记这破釜沉舟的一招,大家的工资还得拖欠下去。何站长说这钱本来镇里就是要给的,现在名义上给了十二万元,可实际上只得到八万元,这之间的亏空,教育站实在没办法背负。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长还是不松口,孔太平火了,他指着何站长的鼻子说,老何,别给面子还不知道要。十二万元都给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钱,我要四万元自己也不敢全贪污,就这样定了,就现在,你数出四万元给赵主任。说着他一甩椅子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他刚坐下,孙萍就将自己的躺椅搬过来。两人相距不远也不近。孙萍告诉他,镇里对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反响很强烈,群众都说孔书记真有水平,一天时间就将当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难缠的人都摆平了。孔太平问孙萍还听说其他情况没有,孙萍说别的没有,就只看见赵卫东赵镇长在街上拦住肖副书记的车,似乎是回县里去了。孔太平心里又有些不爽,赵卫东同肖副书记是高中同学,关系非同一般,两人这一路同车,也不知会说些什么。孔太平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问孙萍在地委组织部有没有比较好的关系。他以为孙萍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孙萍只说她有一个校友在组织部干部科当科长后,就没有下文。干部科正好管着孔太平这一类干部的升迁,孔太平对孙萍一下子重视起来。

这时,小赵走过来,说何站长已答应了,但他希望孔书记表态,在镇里财政收入情况好转以后,采取某种形式给教育站增加四万元钱。孔太平毫不犹豫地说了两个字:没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先例不能开,党委和政府不是个体商店可以讨价还价。小赵回屋不久,何站长一个人提着大提包出来了。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同孔太平打了个招呼。孔太平看着背影突然将他叫住,然后又叫小赵和老柯过来,让他们护送何站长到银行去,将钱存起来,以免出现意外。何站长苦笑着说,别人抢劫偷盗我都能对付,我只怕你孔书记。大家都以为孔太平要发脾气,谁知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老柯从银行里回来后,坐在孔太平的竹**,说了一通悄悄话。老柯告诉孔太平,赵卫东这一阵在镇里放风说孔太平要回县里去当商业局长。孔太平心里响了一下。镇委书记去当商业局长,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使用。这种类似的职务一般只给乡镇长,书记则大多是到人事、财税、公检法等要害部门,或者到大委大办去,否则就有问题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来时的冷清场面,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没有责怪老柯不及时通风报信,老柯有老柯的难处,与他太亲近了,万一赵卫东当了镇委书记,他的处境会不妙的。

他原谅了老柯还因为今晚的气氛已发生了变化,大家公开地说西河镇唯有孔太平才能镇住,别人都不行。他对后面这句话感到特别舒服。但他心里还是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让赵卫东出一回丑,杀杀赵卫东身上的那股邪气。他将小赵叫来,问他知不知道赵镇长现在在哪。小赵这次真算见识了孔太平的厉害,他不敢说假话,如实说赵卫东晚上才回去,整个白天赵卫东都在财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赵说赵卫东是担心镇里今天有事万一用得着他,才没有走的。

孔太平心里清楚赵卫东是怎么个想法,赵卫东一定是打算出来收拾残局的。他没有将这一点戳穿,他心里担心赵卫东将财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镇里分工,他管人事干部,赵卫东管财政金融。他在内心作检讨,今后对赵卫东分管的这一块也不能太放任了。

夜深以后,院子里静下来,天上的星星此时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小时在河滩上乘凉时有人喊狼来了的情节,他觉得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个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过后,孔太平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往他身上遮盖着。他以为是孙萍,睁开眼睛一看,是妇联主任。他没有作声,又将眼睛闭上。刚刚睡着,忽然有人将他摇醒了。摇醒他的人是洪塔山。洪塔山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诉他,派出所将他的那几个客户抓走了。孔太平迷糊地问为什么抓他们,洪塔山说是因为有几个姑娘陪他们玩。这话让孔太平一下子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从头到尾细问了一遍。为了招待那几个客户,洪塔山专门从省城请来几个公关小姐,昨晚没事,哪知今晚派出所突然下了手。养殖场四周围墙上架有电网,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来,居然像特务一样剪断电网,从围墙上爬进养殖场,又用麻醉枪将几条狼狗放倒,顺顺利利地钻进客房里,将那些男男女女光着身子逮走了。洪塔山说他们事先还专门请派出所全体人员吃了一顿,要黄所长高抬贵手给企业一条活路,黄所长曾经答应只要不太出格,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洪塔山断定他们出尔反尔只是为了报复镇委会和镇政府,因此这事只能由孔太平出面调解。

洪塔山的养殖场提供的税收占全镇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时竟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这几个客户又保证了养殖场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派出所这一招实际上是冲着孔太平的咽喉而来,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凉飕飕的寒气在弥漫,转眼之间浑身上下又有了一种火燎火烧的感觉。他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烟,一口下去就吸掉了半截。

恢复冷静后,他要洪塔山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对养殖场内部的人要把话说绝,谁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就立即开除出场。对外部的人除了他以外,暂时谁也不要说。而且他估计,派出所那边也不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样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

洪塔山当即回场处理内部事宜。

孔太平一个人想了好久,才决定将此事扩大到小赵那里。他叫醒小赵并对小赵说这事到他那里应该画上句号,包括镇长暂时都不要让他知道,孔太平带着小赵往派出所走去。

让他们奇怪的是,派出所里里外外竟然一片漆黑。他们对着紧闭的大门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孔太平心里窝起一团火又不能发泄出来,便强忍着让小赵别叫了,干脆回去睡觉,明早再来。

天亮后不久,洪塔山又跑来了,他告诉孔太平,五更里场里值班人员接到一个客户家里打来的电话,那个客户的老婆因为打麻将也被公安局抓了起来,家里要他赶紧回去救人。洪塔山真的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孔太平生气地摆脱他,说自己总不能连脸也不要吧。他洗脸刷牙时,洪塔山一直在旁边催促着说,我的好书记,你动作快点吧!到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将自己如何在场里作的安排,一一对孔太平作了汇报。孔太平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就说他是亡羊补牢。

派出所半掩着的大门前,一只肥猪正在拉屎,热腾腾的白气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从门缝里飞出半截砖头,砸在猪身上发出肉奶奶的一声响。大肥猪一下子蹿出老远,并且像有绳子牵着一样,从门缝里拖出黄所长。

黄所长拿着一把扫帚说,孔书记和洪老板一大早结伴而来,是不是向我们这些穷警察捐赠点什么?

孔太平说,黄所长别叫穷,我们不会在你这儿揩油吃早饭,还是让我们进屋去说话吧!

黄所长做一个请的手势。派出所办公室的确有些寒碜,两只破沙发上,几团黑棉絮从窟窿里翻了出来,水泥地面上尽是大坑小坑,办公桌上油漆已经驳落了许多,上面印着的一条毛主席语录已是残缺不全。

洪塔山说,黄所长办公条件这样艰苦可不行,什么时候闲了到养殖场去走一走,我送几套办公用品给你们。

黄所长说,洪老板这么慷慨,我却不敢接受,艰苦点好,免得落下腐败嫌疑。黄所长接着说,照我多年办案的经验,无论是当领导的,还是当老板的,如果是主动登我这破门槛,一定是有求于我。

孔太平说,黄所长你也别绕弯子了,我们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话说回来,你这儿也太森严了,个个腰间都别着一把铁公鸡,好人也还怕枪走火哩。

孔太平使了个眼色,洪塔山忙说,请黄所长高抬贵手,将我那几个客人放了。小弟我懂得规矩,知道如何感谢你们。

黄所长正色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说我们这儿没有你们的什么客人,就是有客人被逮住了,也会绝对按法律条文办事,要感谢你们到北京去对着天安门磕几个响头就行。

洪塔山说,黄所长别戏弄我,我们职工昨晚亲眼看见你的两个副手带人冲进客房里,将那几个人带走的。

黄所长说,这不可能,他们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当警察与钩心斗角的官场和互不买账的生意场不同。我们这儿是军令如山,官大一级压死人,管你没商量!

孔太平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亲自来过,无论怎么叫你们都不开门,现在是第二次了,你总该给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吧!

黄所长说,我们借贵处宝地安营扎寨,哪敢得罪。昨晚上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去了,按规定,家属是不能管公事的,孔书记你也别见怪。我这就去替你们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没有通过我。

黄所长让他们坐一会,自己去去就来。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对骂了一声。果然,只一小会儿他就转回来了,进门就说,是抓了几个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刚刚放了他们。孔太平和洪塔山赶到门口一看,果然有几个男女在往门外走,洪塔山大喜过望地说,正是他们。黄所长连声说误会误会,并将他俩一直送出门。孔太平心里觉得奇怪,跨过大门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派出所的几个人正相对而笑。

洪塔山也没顾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连同客户和公关小姐们一起,六七个人挤进桑塔纳里,向养殖场急驰而去。

孔太平刚回到镇委会,小赵就迎上来告诉他,昨天夜里,山里的一个村子发生了泥石流,其中一个百来人口的垸子几乎完全被毁,死了九个人,牲畜还没有准确统计,最少也有四十多头。孔太平头皮一下子发麻了,血气阻在那儿,仿佛要胀破头皮。他望了望初露的骄阳,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山里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山梁,一边暴雨成灾,一边赤地遍野。他让小赵将昨晚扣下来的四万元钱全部拿出来,同时大声吆喝,让镇委会在家的干部做好准备,十分钟以后随他出发去救灾。镇里只留小赵一个人上传下达,小赵将四万元现金交给他时,提议火速通知赵镇长回来。孔太平没有同意,他只同意让赵卫东在县里作些联络,尽可能多弄一些救灾物资和资金回来。他对小赵说,你告诉赵镇长,三天之内他要是不能搞到五万元钱现金,一万斤粮食,我跟他从此就是仇人。

十分钟以后,全镇的干部都出动了。孔太平带上老柯、孙萍和妇联主任坐上吉普车在头里走了。路过派出所,他让小许停一下车,自己跳下去找到黄所长,要他派两个人去帮助维护治安。黄所长听了情况后,连忙叫全所的人将自备的干粮与治外伤的药全拿出来,然后骑上那辆旧三轮摩托,亲自往灾区赶。黄所长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让孙萍下车返回去,协助小赵通知镇上各部门单位,轮流做些熟食送到山里,同时动员镇上的人将自家的旧衣旧物捐献出来。

黄所长的三轮摩托拉着警报在前开道,半路上果然见到路旁的河里在涨着浊水。被泥石流袭击过的村庄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里从家里仓皇逃出来的人们,多数只穿着一条裤衩。失去衣服遮护的女人们全都挤成一团躲在一处小山凹里,高高低低的一声接一声地哭着。男人们望着面目全非的家园,一声不吭地怔在那里。天上还在下着雨,泥泞在男人女人那半裸的身体上流淌着。孔太平记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学,就想将灾民转移到学校里去躲一躲,他蹚过齐腰深的泥泞过去看时,才发现学校已被毁得干干净净,就连学校操场边那棵八百多年树龄的老银杏,也被连根拔起,滚到很远的一处山崖下。

孔太平他们忙了半天,救灾工作才有点头绪。中午过后,县里的领导赶来了,赵卫东也坐着他们的车子赶回来。一见面赵卫东就说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孔太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客套话,但心里还在保持着警惕,赵卫东能在半天之内完成这些钱粮任务,可见他的潜力很大。孔太平让赵卫东仍旧回镇里去组织救灾的后勤保障工作,看上去平常无异,其实是深思之后的一种断然。

这时,天已经晴了。太阳一出来,气温就急剧升高。孔太平夜里没有休息好,白天里一急一累,外加高温蒸烤,早上和中午又没有好好吃东西,正在指挥别人搭简易棚子时,突然一阵晕眩,人一歪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阴凉地方,早有医生上来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

孔太平醒过来不一会儿,洪塔山匆匆跑来了。孔太平以为洪塔山是来救灾的,一搭腔才知道还是为了那几个客户嫖妓的事。派出所名义上是将那几个人放了,但还扣着他们的身份证,以及他们的口供材料。他们被放出来时,派出所并没有就此事给他们一个明确的说法。洪塔山推测,可能是要他们拿钱去赎回那些证词证物。

天灾人祸都处理不过来,洪塔山又拿这说不出口的事来烦他,孔太平真的恼火了,生气地质问洪塔山,你是不是还想我为养殖场当干爹,拉皮条!洪塔山并不示弱,他说你信任我,让我当镇上龙头企业的头头,我得对你负责,不然企业出了问题,到头来还得你出面收场。

孔太平说,你别拿这个来要挟我,好不好!洪塔山说,我说的是实话,换了赵镇长我还懒得这么跑腿费口舌哩。养殖场不是我的,办垮了我正好有理由去干个体。

洪塔山又说能不能拿钱去贿赂派出所的人,他等着听孔太平的答复,有人挑担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将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说着转身跳进淤泥中,帮忙寻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开口表态同意洪塔山这么做,这是原则问题。然而,卡着养殖场脖子的几个客户,实际上也在卡着他的脖子,养殖场一垮,全镇财政一瘫痪,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终结了。别人以为他还在休息,都不忍来打扰。他一个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觉得三十六计中的连环计可以一试。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发现。

孔太平要洪塔山在天黑之前将那几个客户用车送到这儿来,名义上是找黄所长说情,实际上是要他们触景生情,主动表示爱心善心,先让他们受感动,再让他们自己去感动黄所长,形成一个连环套。洪塔山觉得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西河镇虽然山多沟多,毕竟只那么大一个地盘,桑塔纳跑一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估计洪塔山快将那几个客户领上山时,孔太平事先将黄所长叫到身边,名义上商议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逻值班。黄所长说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还是派人顶几夜为好。这事刚说好,洪塔山他们就走拢来了。几个客户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着震惊与痛苦。洪塔山向黄所长说,他们是特地来请求宽恕的。年纪稍大一些的姓马的客户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事算个屁,是自讨苦吃,这些人才是真正造孽哟。太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说话算数,我捐一万元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这位姓马的一带头,剩下几个也马上表示,不多不少都捐一万。说了不算,还当场写了一张欠条,让洪塔山先替他们垫付,回去后马上将钱汇过来。洪塔山与他们的业务关系很密切,当然是满口答应。

见事情完全按照自己预计的方向发展,孔太平心里很高兴,自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还大声对现场四周的干部群众作了宣布。受了灾的那些人更是热泪盈眶。激动一阵后,大家又回过头来说泥石流,说到最后几乎都是一样的话:他们都听说过泥石流的厉害,可是没想到泥石流这么厉害,简直就像一群饿狼攻击一头瘦牛。孔太平抓住时机对黄所长悄悄地说了一句话。他说,其实,这些人心里也不坏,还算有良知。

黄所长看了他一眼说,孔书记,尽管这幕戏只有我一个观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不管怎样,我也得为这些灾民着想啊。

说着话,黄所长取出腰上的对讲机,他先喂喂地联络了几声,然后说,王八案子取消,放他们一马。洪塔山一高兴,当场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给黄所长。几个客户也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最怕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黄所长叫他们到派出所去将身份证拿走,口供材料当面在派出所毁掉。

一行人走后,剩下孔太平和黄所长呆呆地站在树阴下。黄所长先找到话题,他说搞政治的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总爱耍些小花样,其实有些事明了说效果反而更好些。孔太平连忙作了一番解释,说自己这样做也是穷怕了,明里是一级政权,其实是光有政没有权,有时候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搞些短期行为,欺下瞒上敲左诈右,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

黄所长说,我也对你说点真心话,不是体谅你的难处,这一回非要让你服输不可,只要我咬住养殖场,你孔书记就是有九条命也过不去这一关。

孔太平叹气说,我也说实话,哪个狗日的想赖在书记的位置上不下来。我早就不想干,可人总得争口气,不干了也得有个体面的退法。有人想撵我走,可我偏不走。

黄所长说,我知道你指的是谁,是赵卫东,对不对?那小子鬼头鬼脑的,还总想同我套近乎!不是卖乖,我更喜欢你些,哪怕有时是对手,同你干仗很过瘾,输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来,黄所长也跟着笑。

笑过之后,孔太平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们索性说个明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状?

黄所长说,没有,我们这儿没有,县局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说,你得帮助我探个虚实,查一查到底情况如何,最少让我心里有个底。

黄所长说,我可以问出个九分谱,剩下一分你可不要找我。

孔太平说,能这样我就很感谢了。

黄所长问他检察院那边查不查,那边可是经济案子。孔太平想了想说不用查,别的问题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经济上有问题,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搞垮了。听他这一说,黄所长当即擂了孔太平一拳,并夸奖孔太平是个清官坯子。他后面的话是在试探,所有有问题的领导人,下属案发以后,总是想方设法找检察院里的人探听,以判断下属是否将自己牵连进去。孔太平敢于置检察院而不顾,说明他在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吓了一跳,他没料到黄所长在这种气氛下还在搞侦查。

黄所长告诉他,许多案子其实都是在这样的不经意中发现并破获的。黄所长问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赵卫东的一些个人隐私。孔太平一口谢绝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同赵卫东实际上是在搞一场政治竞争,知道了隐私就会加以利用,这会导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别看一时可以得势,但最终还是不行的,因为别人知道了这一点后会充分做好防范,什么事都有一条暗暗的红线作界限。失去别人的信任比什么都可怕。黄所长觉得孔太平的这段话里充满了哲学辩证法。

救灾工作搞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灾民总算基本得到安置。资金紧巴巴的,也还能对付。孔太平没有让洪塔山垫付客户们的捐款。那几个客户回去后,怕邮寄出问题,包了一辆出租车亲自将钱送过来。孔太平让小赵将钱分文不动地存进银行,还是不许动用。他想着冬天,那时才是真正的困难,得提前预防。

孔太平刚刚松口气,又马上担起心来,因为又到了月半发工资的日子。先是财政所丁所长找他诉苦,说自己无论怎么样努力奔波也只是筹集到全镇工资总数的一半稍多一点。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财政的赵卫东。丁所长去了以后又依旧回来找他,而且是同镇委会的会计一起来的。孔太平摆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势,说自己这个月工资暂时不领,为镇财政分忧。会计提出先将小赵存的那笔救灾款子挪出来用一用,到时候再填进去。孔太平正色说,不许提这笔钱,谁若是动一分,我就撤谁的职。丁所长这时才说,实在不行,可以将养殖场下月应交的款项先收了。孔太平心里早就料到了这一着,他估计这是赵卫东他们私下设计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进入养殖场。

他不动声色地说,这得看人家企业同不同意,若同意我没意见。

丁所长说,洪塔山那里得孔书记发话才行,别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愠怒起来,他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洪塔山是我的亲信家丁,可我听说你们哪一个去不是在他那里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诗玛三五天就抽光了。他站起来大声说,我累了我要休息,该轮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上主要干部到一起开个会。会上他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这几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从明天起休息一阵,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家里的工作都由赵镇长主持等等。赵卫东没有当面提钱的事,反而说希望大家在这一段时间里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孔书记,让他安安静静地休养一阵。孔太平从这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但他懒得同他计较。

回到屋里,孔太平独自坐了一会,然后开始将一些必须用品放进手提包里。后来,他清点起口袋和抽屉里的钱,连毛毛票一起,刚好够一百元,钱是少了点,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紧。屋子里很热,镇上又停了电,只靠自己用扇子煽风。他想起家里空调的舒适,老婆的温存,儿子的可爱,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期盼。这时,表妹田毛毛敲门进来了。几天不见,田毛毛变了模样,颈上多了一条金项链,身上的连衣裙不仅是新款式,而且没有过去的那种皱巴巴的感觉。孔太平多看了几眼,田毛毛就问自己是不是变漂亮了。孔太平反问她,洪塔山是不是已将甲鱼苗按数给她了。

田毛毛说,如果不是做成了这笔生意,我能有钱买这些东西吗?她补充说,我现在既不像民办教师也不想当民办教师了。

孔太平说,那你想做什么?

田毛毛说,暂时保密,到时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问,他说,你父亲好吗,听说他同养殖场的人干了一仗?想必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田毛毛说,他还是那个样,一天到晚都在那一亩半田里泡着,将棉花种得比我妈妈还漂亮。

孔太平说,怎么不说他的棉花种得比你还漂亮?

田毛毛说,他心里是想,可是没能做到。不过他也不敢,他种的棉花若是比我还漂亮,恐怕每株都要变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说,那也是,光你这小妖精就够他对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来,她忽然问,表哥,你知道我给甲鱼苗取了什么名字?

孔太平猜不出来。

田毛毛说,它叫迷你王八。

孔太平没听清,随口反问了一句。

田毛毛说,现在小家电等商品不是流行什么迷你型吗,这甲鱼苗不就是迷你型王八吗?

孔太平笑得差一点将手中的茶杯丢到地上。田毛毛得意时,那种娇态特别让人喜爱。田毛毛将一只红丝线系着的小玉佛送给孔太平,说是她特意买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她还搬出贾宝玉作证明。孔太平不敢戴这玉佛,且不说党政干部戴这东西影响不好,三十几的年龄也不合适。田毛毛说干部们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态衰老得太快,总以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讨论这个,转而问那个住医院的民办教师的情况。听说那人已出了院,并且已领到拖欠几个月的补助工资,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来。

说了一阵闲话,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帮忙,做做她父亲的工作,她想同家里分开过。孔太平吃了一惊,直到弄清她的真实目的是想分得那一亩半棉花田的三分之一面积后,他才稍稍宽下心来。孔太平一边问她要分地干什么,一边在心里做出推测。田毛毛不说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他不肯表态做舅舅的工作,惹得田毛毛撅着嘴气冲冲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门外留她吃过午饭再走,她连头也不回一下。他开玩笑说,看来自己不是迷你型的表哥。田毛毛这才回一句话,她说孔太平这个表哥是冷血型的。

田毛毛走后,孔太平又到办公室里去转了转,翻翻当天的报纸,发现地区日报上有一篇消息说是西河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教育,然后将孔太平去医院看望教师,千方百计组织资金,将拖欠的教师工资全部补发了等几个例子举出来。孔太平一看文章没有点赵卫东的名就猜出是孙萍写的,因为本县的本镇的业余通讯员,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在每一个字上都力争做到党政一把手之间的相对平衡。他拿上报纸去找孙萍,孙萍不在,随后他想起孙萍同自己打了招呼,说是回地区领工资去。孔太平让小赵将这张报纸剪下来,贴到会议室里的荣誉栏上去。小赵只将报纸剪下来,但没有上楼去贴。小赵说,办公室剩下的最后一点糨糊已彻底用完了,赵镇长已吩咐,这一段一切办公用品都不许买,一分一厘钱都要用来发干部职工工资。孔太平将自己房间的钥匙扔给小赵,让他开了门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糨糊。小赵没作声,拿上钥匙赶紧去了。孔太平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待小赵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个彻彻底底,下午干脆去养殖场看看,再顺便看看舅舅,处理一下舅舅往棉花上打农药的问题。

养殖场占地有一百多亩,大小几十个水泥池子里放养的差不多全是甲鱼,从前这儿规模很小,只能从别人那里买来甲鱼苗自然喂养,两三年才能长到半斤以上,所以养殖场总在亏本。洪塔山来了以后,第一年就建起甲鱼过冬暖房,不让甲鱼冬眠,一只甲鱼苗一年时间就能长到一斤多。养殖场也有了丰厚的利润,接下来洪塔山就动手扩大规模,并创出了西河镇养殖有限公司这块响当当的牌子。

孔太平悄悄走近养殖场新搞成的甲鱼繁殖池,只见成千上万只甲鱼苗像一朵朵印花一样趴在池边的沙地上,那种娇小玲珑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可爱,孔太平想着田毛毛给这些小家伙取名“迷你王八”,忍不住独自笑起来。某一时刻里,他不经意地咳了一声,只见先是近处的“迷你王八”纷纷逃入水中,接着是近处和更远处,一阵无声无息的**过后,印花般的小家伙都不见了,池边只有一带银色的沙滩。

孔太平绕着养殖场围墙墙根慢慢走着,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终总结大会上讲过,养殖场是自己的心头肉,他在位一天就决不许别人到养殖场里胡来,他规定镇里的干部进养殖场必须有镇委和政府办公室出具的通行许可证。这个规定开始执行得很好,后来同赵卫东的摩擦出现以后,他也不愿执行得太认真了,以免矛盾的扩大化。正走着围墙转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跟着又闻到一股农药味。他紧走几步登上围墙角上的瞭望塔,就在眼皮下面,养殖场围墙呈现出一个“凹”字形,在凹字的凹处是一块长势极好的棉花田,一个老人正背着喷雾器在棉花丛中喷洒着农药。

孔太平叫了声:舅舅!

老人抬头望了望塔棚,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声:舅舅,我是太平!

老人这次连头也没有抬。孔太平知道叫也无益,他走下塔棚,来到养殖场办公室,正好碰见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说着什么,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就问洪塔山怎么带头违反规定,随便放人进来。洪塔山分辩说田毛毛是养殖场的客户,田毛毛也说自己在同洪塔山谈一笔生意。孔太平不准他们之间再搞什么交易了,迷你王八的事只能到此为止。田毛毛说她也不想再做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她现在同洪塔山谈判的是有偿租借土地的问题。孔太平马上想到那块凸进养殖场的充满农药味的棉花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洪塔山说,希望孔书记能支持这项交易,棉花地的问题不解决,万一被客户发现,有可能危及整个养殖场的生存。

田毛毛说,那块凸进来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块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说,这事操作起来一定要慎重,毛毛她父亲人虽好,但涉及土地,恐怕是不会让步的。

田毛毛说,我才不怕他,那地本来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说,你难道不了解土地是你父亲的**!

田毛毛说,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还重要。

孔太平说,这个险可不能随便冒。我看还是将围墙再加高一些吧。

洪塔山说,行不通的,田细伯连现在的围墙都要推倒,说是挡了他家棉花地的光和风。

田毛毛说一切都包在她身上。她走后,孔太平有些思绪纷乱,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洪塔山以为是屋里太热了,就要引他到客房里去,打开空调凉爽一下,孔太平拒绝了,他婉转地告诉洪塔山,镇里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设法要从养殖场挖走一坨油,而自己从明天开始休假,镇里又等着钱发工资,没人撑腰时希望他巧妙对付。洪塔山心领神会地说他只有来个三十六计,走为高,出去躲它一阵再回来。

孔太平没有说这样做妥不妥,只说没事时,洪塔山可以到县城他家里坐一坐,接下来孔太平问起那几个客户的情况,洪塔山回答说那个姓马的昨晚还给他打了个电话,并且还让转告对孔书记的问候。孔太平知道他这是卖乖,却不戳穿他。依然接着客户的话题问洪塔山对那些人的做法如何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没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让他各方面都收敛一点,特别要注意别撞在公安局那伙人的枪口上,见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自己也就不想说了。隔了一阵,他还是放心不下,就换了一个方式,告诉洪塔山,自己有意让他当县人大代表,最少也要争取当政协委员,关键是这一段时间里不要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黑抹屎,若是又脏又臭,就无法提名让他当候选人。洪塔山赶紧表态说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嘱了一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将他送到养殖场大门口后,人已转了身,又回头对孔太平说,镇里的司机小许,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机过不去,总是将吉普车拦在路当中,不让他们的桑塔纳舒舒服服地走。前天傍晚,他们又在路上遇上了,小许的车故意在旁边慢慢地挤,弄得桑塔纳差一点掉进小河里。孔太平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还是说回去后问一问小许,看看到底是他的车出了毛病还是人出了毛病,再作处理。

田毛毛家在宋家堰村的边上。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来家里,早就在门口守候着。孔太平进屋时,舅舅正在后门外用水冲洗脑袋,屋里的农药味,被孔太平开玩笑说成是田毛毛身上化妆品的香气。舅妈泡了一杯茶端上来,田毛毛要孔太平别喝这烫人的茶,自己进房拿了一杯凉茶给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凉茶,拿起热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兴,说他也守着老规矩,一点开拓思想也没有,这热的天,放着凉茶不喝,而去喝热茶,真是自找苦吃。舅舅走过来,找了张凳子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屋子里忽然沉静下来。

孔太平赶紧主动开口问,棉花长势很好吧!

舅舅磕了一下烟灰说,不怎么样。

孔太平说,能这样已经够不错了。

舅舅不高兴地说,你不要当干部当修了,同前几年比起来,这棉花要逊好几分,连自己都不敢看,看了觉得自己可耻。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孔太平说,大外甥,你能不能让洪塔山将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

孔太平说,为什么呢,全镇上的人都指望靠它发家致富。

舅舅说,你这话不对,我就不指望它。

舅妈插嘴说,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国王,什么事都要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舅舅不做声低头吸烟的模样让孔太平生出许多感慨来。他说,舅妈,不要紧,我就是想多听听舅舅的想法。

舅舅将一支烟抽完后,站起来,拿上一把锄头,帽子也没戴便往门外走。

舅妈说,太阳这么毒,你光着头去哪?

她没有等到回答。孔太平说,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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