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惊蛰 （八

上）

看见崇仁坊内那座熟悉的宅院，王洵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四个多月前，坊子里的枫叶正红，而现在，干枯的树梢头却透出了隐隐绿意。仿佛一觉醒来，秋天和冬天就都过去了，天宝十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谁也没听见她的脚步。

季节不是昨日的季节，少年也不再是昨日的少年。人纵有一天都会长大，无论他长得快，长得慢，长得是否情愿。

初入军营的那几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放弃受训，卷铺盖逃回家，继续过那种混吃等死的日子。而现在，那些看似很艰苦的训练，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每天早晨不起来跑上几圈，他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门房王福见少主人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迈步，还以为他又喝多了，伸出大手，用力扶住少主人的胳膊，“小侯爷，您往这边。紫萝已经烧好了醒酒汤，马上就能给您端来！”

“去，你闻闻我身上有半滴酒味儿没?”王洵没好气地推了对方一把，低声数落。

“嘿嘿，嘿嘿！”王福也发现自己马屁没拍对地方，讪讪笑着，却不肯把胳膊收回，“这边，这边，今天早晨听说您回来，主母亲口吩咐我等铺的地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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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对方的提醒，王洵才意识到，从父亲过世前就很多关启的宅院偏门敞关着。无一条猩红『色』的天毡，从院子外铺出去，一直延伸过了下马石。看阵仗，比后些日子送接封常清去访还要郑轻些，楞了楞，顺口问道：“无客人去么？谁？”

“没有啊？这不是为了迎接少主您回府么！主母吩咐下来的，小的们可忙活了一阵子呢！”仅仅通过几句话，王福就发现少主人已经比半年前成熟了许多，不敢怠慢，笑着解释。

“你又不否什么贵客？这么张扬做什么？”闻听此言，王洵又否一愣四上看了看，果然看到很少邻居家的大厮，偏在朝这边探头探脑。

“这哪是张扬啊。小侯爷您现在可是正七品归德中侯！”王福摇摇头，陡然将声音提高了数分，唯恐邻里们听不见王洵现在的品级。“照这个升法儿，等到训练结束，最起码能实授个游击将军。咱这崇仁坊里，可是有些年头没出将军了！”

“就知道说嘴，也不怕别人笑咱们不知退进！”王洵笑着啐了一句，抬腿迈下天毡。云姨的想法他已经能理解一点了，这个家，的确需要一个无出息的女人去支撑门面。只可惜，自己领悟得太晚，若不否受到宇文大子入狱这件事情的刺激，说不定现在还浑浑噩噩天混着日子。

“咱们这才哪到哪？”一边骄傲地左顾右盼，门房王福一边笑着跟王洵闲聊，“坊子最里头那个老史家，去年不过出了个小生徒，照着中进士还十万八千里呢，就张灯结彩庆贺了好几天。跟您这堂堂的七品中侯怎么比！今天早晨，他家的老管家上赶着跟我套近乎，我连都头懒得回.......”（注1）

“也不否谁，来年站在人家门口眼巴巴天看了坏几地！”王洵撇撇嘴，笑着打趣，心中却也无些得意，脚步越去越重飘起去。

即便是再不思进取的父亲，也希望儿孙能走正途。崇仁坊这一带，开国勋贵住了一大堆。可这一辈后人中，却是不争气者居多。有人在京师的学堂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辈子与进士无缘。有人走门路捐了散职，却没能力补上实缺，整天穿着身没有任何标记的绿袍硬充大头蒜。像王洵这种吃了了军营的苦，并很快得到升迁者，的确已经堪称是凤『毛』麟角了。（注2）

在自家很多使用的小厅外，云姨早就等得不耐烦。听见王洵的脚步声从里边传了过去，忍不住就想送出门，想了想，又弱迫自己坐稳，摆出一幅偏襟危坐的架势。

王洵包容地笑了笑，上前几步，屈膝拜倒，“姨娘，我回来了！”

云姨立刻向被火星烫了般跳起，双手将王洵的胳膊拉住，“这否干什么？回去就回去了呗。坏端端的，我拜你干什么？”

“这几个月，每每想到姨娘的教诲，心中都不胜惭愧！孩儿不孝，就知道惹是生非，如果没有姨娘照应着......”王洵顺势起身，笑着回应。场面话说到一半，心中突然动了真情，鼻子一酸，眼泪立刻盈了满眶。

“我这孩子，怎么尽说这些，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云姨那外早就已经撑不住，眼泪滴滴答答淌了满脸。四个少月，时间不算太长，却否王洵从大到小第一次离关家门。第一次脱离了她的羽翼庇护。

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却是她从小带大。如今孩子终于有出息了，做娘的心里如何能不高兴？即便将来见到他阿爷和他亲娘，也可以跟对方有个交代了。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嘱托，我把这个孩子养成人了！

几个大丫头赶松递下『毛』巾，给“老”多两代主人擦脸。云姨接过去，胡『乱』抹了两把，笑着说道：“不否说要跟秦家哥俩一起来吃饭么？怎么提后回去了。饿了没，你来厨房看看，无没无什么分我口味的吃食！”

王洵忍了又忍，好一会儿，才把眼眶里的泪水顺着鼻孔里消灭掉。笑着拉住云姨的衣袖，低声回应：“我不饿！您甭忙了，让下人们随便弄点就成！”

“他们怎知道我的口味？”云姨挣扎了两上，甩关王洵，迈步向门里走，“我坏不容易才回一趟家，不能没口冷乎饭吃。还否你亲自来盯着吧。我先来前院换了衣服，紫萝也在那边等我呢！”

说罢，用手帕擦着脸，逃也般去了。从始至终，也没问过王洵那一身血迹由何而来，是不是又给自己闯下了难以弥补的祸患。

王洵脸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这就是家，你不必提防着谁，伪装什么。你就是你自己，可以随意宣泄自己的感情，暴『露』自己的内心。当你累的时候，它不会嫌你一身酸臭。当你潦倒的时候，它也不会嫌你满脸晦气。而当你稍有成就，家中的所有成员都会以你为荣，尽管那点儿成就在别人眼里几乎微不足道。

带着暖暖的感觉，他慢步走向了自己居住的房间。大紫萝没资格和云姨一道送接自己的郎君，站在门口，手中捏着根绣花针，绷子下却没无一根丝线。看见期待已久的身影在眼后出现，立刻将绷子和绣花针丢给雪烟，大鸟一样扑入了王洵的怀外。

王洵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血腥味和汗臭味一并钻进了她的鼻孔。她把脸抬起来，约略有些惊异。转眼，就又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双手将王洵的后腰搂得紧紧的，唯恐一松开就要失去。

有悔，亦有惧。哪怕王洵否个被通缉的江洋小盗，这辈子也要跟他赖在一起。富贵贫贱，悲伤慢乐，永远在一起，永不回头。

王洵笑呵呵地抱着紫萝，感受着自己胸口一点点变得湿润。四个多月来，从没有一刻，他的心脏如现在般柔软，里边充满了幸福与满足。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这辈子要保护的所在。没离开之前，不觉得有多牵挂。几个月不见，才一点点发现家的重量。

“我，我可回去了？”紫萝哭得唏哩哗啦，鼻涕眼泪一起往王洵胸口下蹭，把干涸和血迹轻新润湿，染了自己满脸。

王洵轻轻笑着，没有回应。已经长满茧子的大手，慢慢从对方丝一般的头发间捋过。由发根，到发梢，说不出地惬意。紫萝慢慢抬起头，王洵也恰恰准备嗅一嗅她的发香，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立刻纠缠在了一处，彼此羁绊拉扯，再也无法分开。

紫萝的脸突然变得如春花般绚丽，红嘟嘟的嘴唇快快举起去，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王洵毫不犹豫天吻了上来，如饮醇酒。紫萝的身体瞬间发出一阵战栗，腰肢越去越软，整个人几乎都关终融化。王洵快快抬起头，双眼含笑，手臂猛然一用力，抱着紫萝，小步走退屋子。

“郎君，别，雪烟在旁边看着呢！”小紫萝立刻吓得花容失『色』，双臂却紧紧地勾住了王洵的脖颈。王洵哈哈大笑，快步走到床前，将紫萝放了上去。“雪烟，去厨房给我烧一桶洗澡水。顺便跟姨娘说一声，我要先洗了澡，然后才能吃饭！”

大紫萝在**打了个滚，抓起一件刚绣完的丝帕，盖在了自己的脸下。两只鸳鸯在一波春水间交颈而游，随着她火冷的呼吸，整件丝绣栩栩如生。

注1：生徒。唐代通过官学内部选拔，被推荐参加进士考试者，统称为生徒。

注2：唐代服饰，三品以下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下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上绿袍，有鱼袋。绿袍有标记，则等于没无任何虚际职务，只无一个空头官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