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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常识 郑振铎 1780 字 8个月前

沈、宋及子昂之后,便入于开元天宝的时代,这时代产生了不少的伟大的诗人,其中自以李白、杜甫为最重要。白诗以飘逸清俊胜,如天马之行空,如怒涛之回浪,汗漫自适,无往不见其卓绝的天才;甫诗则以沉静庄肃胜,如笛师之作响,如明月之丽天,循规蹈矩,自守其天才于绳墨之中。二人固不能妄加以轩轾。唯后世诗人因白之俊逸的风神不易学,而甫之谨严的法度有可循,故所受于甫的影响较之白为深久,然以诗论诗,则李白纯为诗人之诗,杜甫则有时太以诗为他的感事伤时的工具,且其强求合于韵律之处,亦常有勉强牵合之病。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陇西成纪人,以出生于蜀,故或又以他为蜀人。他的生年为公元701年(即唐长安元年)。少有逸才,志气宏放,任侠尚气,轻财重施,尝因事手刃数人。他的《与韩荆州书》: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干于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

这可算是他早半生的自传。他初年尝隐于岷山。州举不应。后出游于襄汉,南从于洞庭,东至于金陵扬州,更为客于汝梅,还至于云梦。此时娶故相许氏之孙女为妻。又识郭子仪于行伍之间,言于主帅,使脱其罪。既又去至齐鲁,客于任城。与孔巢父诸人交好,居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他之识杜甫,大约亦在此时,所以他的《鲁郡东石门送杜甫诗》说: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此二大诗人的交谊至深,且历时至久;白长流夜郎时,甫有《天末怀李白》之作:

凉风起天来,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又有《梦李白》: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二人交谊之深挚于此可见。天宝初,游于会稽,与道士吴筠共居郯中。筠被召至京师,因荐太白于朝,玄宗即下诏征之。白至京师,遇贺知章,知章一见叹曰:“子诚谪仙人也。”玄宗甚礼待之。白在长安三年,不见容于宫廷中的亲侍。乃请还山。这时他受道箓于齐州之紫极宫。他之受道篆,留意于神仙之事,似为欲以幻梦的、静美的仙境,寄顿他的狂热的、不合于当世的心情。此后,他又浮游于四方,北至赵、魏、燕、晋,西涉邠歧,经洛阳、淮泗,再入会稽,最后至于金陵。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作乱,白避地在庐山。永王李磷辟他为府僚。后磷失败,白连坐当诛,赖郭子仪救护,得免死,长流夜郎,中道遇赦还。此后的生活便在寻阳、金陵、历阳、宣城等处度过,或乘扁舟而一日千里,或遇胜景则终年留居。最后,以族人李阳冰为当涂令,往依之,遂病卒于当涂,年六十六,时为公元762年,即唐肃宗宝应元年之十一月。或传其欲探海中之月,遂踏水而死者,实非;大约乃后人欲以一种浪漫超奇的举动以结束此浪漫超奇的大诗人的最后而故为此说。白的诗散佚者极多,李阳冰尝为之编纂成集,后来又经数人的继续增入,大约现在之《李太白集》,其中多少不免有误入之作。白对于诗的见解,亦为不重琢丽之文句而欲以真朴之美与读者相见的。他的《古风》的一首说: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颓波激,开流**无垠。废兴虽百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可算为他的宣言。他的诗诚为具有最活跃的天才者。我们读之,无往不见其潇洒豪放之气氛,正如我们读陶渊明诗之见着陶氏的闲远淡泊的情态一般。如: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麹便筑糟丘台。(《襄阳歌》)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

纵逸飞劲的文辞与他的浪漫豪放的心情直相映于我们之前。他的《古乐府》如《远别离》《蜀道难》俱为不朽的杰作,其音调之锵亮,文辞之流顺,如明珠之转于玉盘,瀑布之倒于深潭,使人非一口气读完了不可。此外,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诸作,细画出他所幻见的乐园,亦使人惊骇于他的想象力之丰富。李阳冰称他:“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草堂集序》)韩愈诗言:“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调张籍》)绝非过分的赞词。

杜甫,字子美,号少陵,襄阳人,乃审言之孙,生于公元712年(即唐先天元年)。少时贫不自振,开元间客游吴、越之间,又曾赴京兆应进士试,不第。以父闲为兖州司马,乃游于齐、赵之间,他与李白友,约即始于此时。天宝时,曾有《奉呈韦左丞丈》一诗: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竞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万里谁能驯。

当时之人,每喜以大言于贵官,李白、韩愈亦未能脱俗,甫此诗自不免亦染此习。然于此颇可使我们见出他的早年的生活的一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诸语,尤可见他的诗歌的功力之所在。此后,曾数上赋颂。玄宗奇之,使侍制于集贤院。后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常上书自称道,以扬雄枚皋自况比。当时政治废弛,天下将乱,甫目见其危,心常抑抑,而一发其恳挚忧愤之情于诗篇之中,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一篇,可为一例: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这是他从心底吐出的忠恻不忍之情。至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诸句,则把当时社会的不平倾吐无遗。当时天下大乱之原因,亦可于此诗窥见其大半。不久,安禄山果反,长安陷,玄宗逃蜀。甫为贼所捕,陷居长安城中,伤时思家,一一泄之于他的诗中,如《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及《哀江头》中之数语: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颇可见他那时的情怀。自经此丧变,全盛时代之开元天宝的文化为之一扫无遗,回纥、吐蕃又相率侵扰。诸诗人俱深受其刺感,于是从前雍容流丽之诗篇不多见,而悲壮沉郁的歌声则为之大扬。甫即为受此种刺激最深,而他的歌声因变而成最悲郁的一个诗人。他在长安一年余,卒得逃出至凤翔见肃宗,拜为左拾遗。他的《述怀》: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悯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完全叙出他那时的情况。后此,他曾回去省家一次。肃宗还西京,他自家赴京。后因救房琯之免相,被出为华州司功参军。不久,即弃官,客于秦州,又入蜀,流落于成都,在城西之浣花溪,营草堂居之。适严武为剑南东西川节度使至成都,他乃依武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后武死,蜀中大乱,他乃偕家属避居于夔州。此时他为55岁。以后的诗,自己称赞为“老来渐于诗律细”,如《秋兴》8首即为当时之作。后此,他又飘游于四方,出瞿塘,下江陵,沂沅湘,登衡山,最后客于来阳,时大水猝至,旬日不得食。县令知之,送酒食给他。或传县令送他牛炙、白酒,他大醉,一夕而死。或又谓他并不死于此。但他的卒年实在于公元770年,即唐代宗大历五年的秋冬之间,得年五十九。他的诗为最足以见他的性情及行为的,中国的诗人没有一个能够如他一样的可于其诗中求其详细的生平及性格的。同时,社会上的状况及当时的史事亦多见于他的诗中,如《石壕吏》《新婚别》以及其他,都可见当时民间的疾苦。所以有的人称之为“诗史”。但因此,颇有些附会的杜诗解注家,把他的所有的诗歌都认作“忧时怀君”之作,直埋没了不少的好的抒情诗。我们欲看见杜甫的真价,对于此种解注自不能不加以扫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