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灯光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遵嘱执行此次使命,如果说在最初的时日里没有什么情况要报告给你,那也是迫不得已。但是,你现在得承认,我正在弥补时间上的损失,况且,这儿也接二连三出现新情况,变化迅速。上次汇报时,我在结尾处只写到巴里摩尔站在窗口。现在,我已经掌握了更多情况。如果我估计得没错,你肯定会对此大为震惊的。情况发生了转折,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有些方面已经明朗多了,而另外一些方面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我现在把一切都报告给你,然后由你自己去做出判断。
我的那次奇遇之后的那个早晨,早餐之前,我顺着走廊查看了昨天夜间巴里摩尔待的那个房间。我注意到,他当时是透过西面的窗户神情专注地向外观望的,那扇窗户有一个奇特之处,整个宅邸的其他窗户都不具备——它能近距离地看到荒原。窗户前面有两棵树,透过树中间的空隙便可把荒原尽收眼底,而从别的窗户却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点点。因此,我便推测,既然只有这扇窗户才能达到巴里摩尔的要求,他当时一定是在寻找荒原上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夜色昏暗,我很难想象他指望要看到什么人。但我突然又想到,说不定正在发生着男女**的事情。他行动诡秘,还有他妻子心神不宁,这样就说得通了。他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出众,要赢得某个乡村姑娘的欢心是很容易的。因此,这种说法是站得住脚的。我晚上回到卧室之后听到的开门声说明,他出去秘密幽会了。到了早晨,我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我还是要把这些大致的猜测告诉你,就算到头来我的结论可能被证明毫无根据也罢。
然而,不管对巴里摩尔的行为该做怎么样的解释,我觉得,如果要等到真相大白之后,我才能透露出去,这个责任未免过于重大,我承受不了。早晨过后,我去亨利爵士的书房和他会过面,我把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但他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惊讶。
“我知道巴里摩尔夜里经常四处走动,曾想过要找他谈一谈的,”他说,“就在您说的那个时间段,我曾两三次听到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这么说,他可能每天夜间都要到那个窗口去走走了?”我提示说。
“或许是这样的。如果情况确实如此,我们倒可以跟踪他,看看他到底在寻找什么。我在想,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儿,他会怎么办呢?”
“我觉得,他一定会像您现在所提议的这样做,”我说,“他会跟踪巴里摩尔,看看他究竟做过些什么。”
“那么,我们就一同行动吧。”
“但是,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听到动静的。”
“那人耳朵很背,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今晚待在我房间里别睡,一直等到他从那儿经过。”亨利爵士兴致勃勃,搓着双手。很显然,他对这次冒险感到很开心,认为这可以消解他在荒原地带的孤寂感。
亨利爵士已经联系了曾帮助查尔斯爵士拟订修缮计划的建筑师,还联系了伦敦的承建商,所以,我们可以期待,这儿很快就会有变化了。还有来自普利茅斯[64]的装饰师和家具商,显而易见,我们的朋友心中已经有了宏伟的计划,并且不遗余力,或者不惜代价,一定要重现家族昔日的辉煌。等到宅邸重新翻修和布置之后,万事俱备,就差一位夫人了。我们私下里说说,有显而易见的迹象表明,只要那位小姐乐意,这一点是不成问题的。我很少看到过哪位男士像他对我们漂亮的邻居斯塔普尔顿小姐那样神魂颠倒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爱情发展得并非像人们预料的那样一帆风顺,就拿今天来说吧,爱情之海平静的水面就被一阵出人意料的波澜给扰乱了,这给我们的朋友造成了巨大的困惑和烦恼。
在结束了我刚才记录下来的这段关于巴里摩尔的谈话之后,亨利爵士戴好帽子准备出门了。当然了,我也准备出去。
“什么,您也一起去,华生?”他一边问了一句,一边看着我,一副好奇的样子。
“这就要看您是不是要去荒原了。”我说。
“对啊,我是去那儿。”
“那行啊,我所接受的指令您是知道的。干预了您的行动,我很抱歉,但是,您也听说了,福尔摩斯郑重其事地坚持要我不能离开您,尤其是,您不能单独一人到荒原去。”
亨利爵士把一只手在搭我的肩膀上,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亲爱的伙计,”他说,“即使福尔摩斯聪明绝顶,他对我到荒原后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也是无法预料到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敢肯定,您是决不愿意做一个让人扫兴的人的,我一定要单独出去。”
这件事让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没等我拿定主意,他便拿起手杖走了。
但是,当我把整个事情重新斟酌之后,自己的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因为他找了个托词,我便允许他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了。一旦因为我不按你的嘱咐行事而发生了什么不测,结果我得跑回来向你求助、认错,到那时,心里面是怎么个滋味儿那就很难说了。说实在的,想到这一点,我的脸上就觉得火辣辣的。或许现在去追他也还为时未晚呢。于是,我立刻动身朝梅里皮特别墅的方向走去。
我步伐匆匆,奋力追赶,一直跑到了荒原的岔路口处,依然不见亨利爵士的踪影。这时,我担心起来,怕自己跑错了方向。为了能观望到远处,我爬上了一座小山冈——就是那座被开辟成采石场的黑色小山。到了那儿之后,我立刻就看见了他。他走在荒原的小路上,离我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身边还有一位女士,无疑就是斯塔普尔顿小姐。很显然,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这次会面也是早已约定好了的。两人一边并肩缓缓而行,一边窃窃私语。我看见她不停地打着手势,让人觉得她对自己所说的话很当真。与此同时,亨利爵士也专注地倾听着,有一两次还摇头,似乎表示不认同。我站在岩石中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好。如果走上前去打断他们亲密的谈话,那未免显得唐突无礼。然而,我肩负着非常明确的责任,即他片刻也不能离开我的视线。秘密监视自己的朋友可是一桩令人鄙视的差事啊。尽管如此,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站在山冈上监视着,事后再向他坦白自己的行为,以求良心上的清白。老实说,如果当时突然发生了危及他生命的险情,我离他的距离就太远了,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相信,你也会认同我的看法的。处于这种境地是非常为难的,我也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小姐在小路上停下了脚步,完全沉浸在私语之中。这时,我突然发觉窥探他们幽会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看到某个绿色的东西在空中晃动着,定神一看,发现那东西是装在一根木棒上的,而举着木棒的人正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动。来者正是拿着扑蝶兜网的斯塔普尔顿。与我所处的位置相比,他离那二人的距离要近很多,他似乎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去了。就在那个当口儿,亨利爵士突然一把将斯塔普尔顿小姐拉到自己的身边,用胳膊把她环抱着。但是,我看见她把脸转过去,好像要奋力地挣脱他似的。他俯下身去碰她的头,而她则举起一只手,像是在反抗。随即,我看见他们受惊吓似的一跃身子分开了,并且慌忙转过身。原来是斯塔普尔顿打扰了他们。他正发疯似的向他们跑去,那个扑蝶兜网在他背后乱晃。他在那对情侣面前发怒,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我很难想象当时那个场景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在我看来,斯塔普尔顿正在责骂亨利爵士,亨利爵士则不断地向他解释,但他听不进任何的辩解,反而更加怒火中烧了。斯塔普尔顿小姐站立在一旁,态度傲慢,缄口不言。最后,斯塔普尔顿猛地转过身,态度专横地朝着妹妹招了招手。妹妹迟疑地瞥了亨利爵士一眼,然后和哥哥一起并肩走了。那个生物学家暴怒的手势说明,他也迁怒于自己的妹妹。亨利爵士站在那里,对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便缓慢地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只见他耷拉着脑袋,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怎么一回事,我无法想象,只不过,自己在朋友不知情的情况下,目睹了如此私密的一幕,感到羞愧难当。我于是跑着到了山下,在山脚处遇上了亨利爵士。他气得满脸通红,眉头紧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嘿,华生!您是从哪儿掉下来的?”他问,“您不会想说,您不顾一切还是跟着我来了吧?”
我把全部情况解释给了他听:我如何觉得自己无法留在家里,如何跟随着他,如何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有一瞬间,他火冒三丈地瞪着我,但我坦诚的态度平息了他的怒气,他最终懊恼地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是您,也会觉得,荒原的中心地带是个安全的所在,男人可以干点私密的事情,”他说,“但是,天哪!整个地区的人好像都跑出来看我向人家求爱来了——多么糟糕透顶的求爱表演啊!您的座位在哪儿呢?”
“我在那个山丘上。”
“位置有点靠后了吧,呃?但是,她哥哥倒是挺靠前的。您看见他冲到我们跟前了吗?”
“是啊,我看见了。”
“您先前是否发觉他很疯狂——就是那位做哥哥的?”
“没有啊,我没有发觉。”
“我敢说,他没有。直到今天,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精神很正常的人。但是,您尽管相信我好了,我们两个人之间总会有一个得穿上束身衣[65]。说来说去,我有什么问题吗?您与我共同生活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华生,您就直率地告诉我吧!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让我无法成为自己所爱的女人的理想丈夫吗?”
“我看没有。”
“对于我的家世地位,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一定是我身上的什么缺点让他看不起我。他到底对我的哪一点反感呢?我长到这么大,认识的男男女女很多,但从未伤害过他们中的任何人。然而,他却几乎连我碰一碰她的手指都不允许!”
“他说过这种话吗?”
“说了,还说了很多别的呢。我告诉您,华生,我和她相识不过才几个星期而已,但是,从一开始看见她,我就感觉到,她就是为我而生的,而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她和我在一起时,感到心情愉快,这个我可以发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比她用语言表达还要有力。但她哥哥根本不让我们见面,我今天唯一一次有个机会和她单独说说话。她见到我非常高兴,但她高兴的原因不是由于可以和我谈情说爱,而且,她如果能制止得了我说话,甚至会不让我说到爱情上面去。她反复提到这个地方充满了危险,我若是不离开此地,她就永远都不会开心。我告诉她说,从我见到她时起,我就不再急着要离开此地了。使我离开的唯一办法是,她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后来,我说了很多,并向她求婚。但是,还没等她回答,她哥哥就朝着我们冲过来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发了疯似的。他怒不可遏,脸色煞白,那双浅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我对那位小姐做了什么呢?我怎么敢冒昧提一些让她厌烦的建议呢?难道我自认为是个从男爵就可以随心所欲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要对付他倒是不成什么问题的。我当时对他说,自己并不认为与他妹妹产生感情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况且我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夫人呢。我的这番话似乎并没有能够使事态有什么好转,我于是也发起脾气来了。在回答他的时候,言语好像有些过分,毕竟她还站在旁边呢。最后,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他和她一道离开了,我一个人站在这儿,被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就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华生,我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我尝试着做出了一两种解释,不过,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完全迷惑不解。我们这位朋友在身世、财产、年龄、性格和外貌方面拥有巨大的优势,除了一直笼罩着他家族的那个祸根之外,我找不出他的任何劣势。令人感到异常震惊的是,他哥哥丝毫不考虑斯塔普尔顿小姐本人的意愿,便对追求她的人如此这般地粗暴拒绝,而斯塔普尔顿小姐对此却毫不抗议,坦然接受了这一切。然而,斯塔普尔顿当天下午亲自登门了,消除了我们心中的种种猜测。他是专程来为自己上午的粗鲁态度道歉的。他们在书房里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谈话的结果是:两人之间尽弃前嫌,而且我们大家星期五到梅里皮特别墅去吃了饭,以此作为友好的开端。
“我不能说他现在就不是个疯狂之徒,”亨利爵士说,“我无法忘记他今天上午向我跑来时的那种眼神,但我又必须承认,他那道歉的态度显得很是诚恳自然,没人能够比得上。”
“他对自己的行为做过什么解释吗?”
“他说,他妹妹是他生命的全部。这再自然不过了,而且,他能如此看重她,我打心眼里高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据他自己说,他是个很孤单寂寞的人,只有妹妹陪伴在身边,因此,一想到就要失去她,他心里就很难受。他说,他之前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她,但当他亲眼看到事实确实如此,并且感觉到我会把她从他身边带走时,他便惊愕不已,以致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谈举止。他对已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抱歉。同时意识到,自己曾妄想把像自己妹妹那样漂亮的姑娘终生束缚在自己的身边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如果她一定要离开的话,那他情愿把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对他是个打击,他需要一段时间做好思想准备,以便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我答应在今后的三个月内暂且搁下此事,只和那位小姐发展友谊,而不是爱情,他本人不会反对。我向他保证了这一点,事情就此平息下来了。”
这样一来,我们面临的几个小谜团中的一个就解开了。这就好像人在泥潭中挣扎时,终于在某处碰到了硬底似的。现在,我们明白了斯塔普尔顿为何对妹妹的追求者如此反感——尽管他是一位如亨利爵士那样不可多得的人。现在,我要转到从一团乱线中抽出的另一个线头上了——夜半哭声之谜、巴里摩尔太太脸上的泪痕之谜,还有管家夜间潜行去西面窗口之谜。亲爱的福尔摩斯,祝贺我吧,对我说,我接受你的委派后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你在派我来这儿时,对我寄予的信任没有白费,因为我用一夜工夫就把所有谜团彻底解开了。
我刚才说“一夜工夫”,但事实上,是花了两夜的工夫,因为第一天夜间几乎毫无结果。当夜,我和亨利爵士一同待在他的卧室里,一直等到将近凌晨三点,但除了楼梯口上大钟报时的声音,什么都没听见。熬夜的滋味可不好受,挺沉闷乏味的,最后我们两个人都倒在椅子上睡着了。所幸的是,我们非但没因此而泄气,还决心要再试一次。次日晚上,我们把灯弄得很暗,坐在房间里抽烟,没有弄出半点动静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慢得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我们都耐着性子,饶有兴致地熬了过来,就像猎人守着陷阱等待猎物来自投罗网一样。一点的钟声敲响了,两点的钟声又敲响了,我们感到绝望,几乎准备再次放弃了。就在那个当口儿,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腾地坐起身来,全身感官倦意顿消,立刻警惕了起来,因为我们听到走廊上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脚步鬼鬼祟祟,我们听见经过了走廊,最后消失在了远处。然后,亨利爵士轻轻地打开他的房门,我们开始跟踪。那人拐了个弯转入了露台,走廊里漆黑一片。我们放轻脚步,走到了露台的另一侧,正好看见那个高高的、蓄着黑胡子的人影。他弯腰屈背,踮着脚尖走过长廊,随后走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扇门。漆黑的夜色中,烛光把门框的轮廓照得清晰可见,给昏暗的走廊留下了唯一的一道黄光。我们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向那扇门靠近,每次在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地板上之前都要先踩着试一试。为了谨慎起见,我们都把鞋给脱了,扔在了房间里。即便如此,老旧的地板还是在脚底下嘎吱作响。我们有时候会觉得,他不可能听不到我们走近的声音。不过幸运的是,那人的耳朵很背,而且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情。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朝里面窥探了一下,看到他正弯腰站在窗前,手举蜡烛,那张苍白而神色紧张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和我前天晚上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我们事先没有制订什么行动计划,但亨利爵士始终认为,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最自然有效的办法。于是,他径直走进了房里,巴里摩尔被吓了一跳,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一下离开了窗口,站到了我们跟前。他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他那苍白的脸上,两只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讶,目光在亨利爵士和我身上打转。
“巴里摩尔,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没有干什么,先生,”他被惊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手上的蜡烛不断地抖动着,人的影子也随之上下跳动,“是窗户,先生,我晚上常来看看它们是否关好了。”
“是三楼上的窗户吗?”
“对,先生,所有窗户。”
“看看这儿,巴里摩尔,”亨利爵士说着,语气很严厉,“我们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你把实话说出来。你晚说还不如早说,这样也省得麻烦。说吧,快说!不要说谎!你到那扇窗前干什么?”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双手扭在一起,神情完全像个陷入了极端疑惑和痛苦中的人。
“我没做害人的事,先生,刚才只是在关窗而已。”
“你为什么要举着蜡烛靠近窗口?”
“亨利爵士,您就别问了——快别问了!我跟您说吧,亨利爵士,这不是我自己的什么秘密,我不能泄露出去。如果这事只关系到我一个人,那我是绝对不会对您有任何隐瞒的。”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一把从管家颤抖的手里夺过蜡烛。
“他举着蜡烛一定是把它当信号用,”我说,“我们看看是否有回应。”我按照他的做法举着蜡烛,而且注视着漆黑一团的窗外。因为云朵挡住了月亮,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排黑色的树影和颜色略淡的漫漫荒原。随即,我高兴得大声欢呼,因为在窗户正对着的远方,忽然出现了一个黄色的大头针般大小的光点,其亮光穿透了漆黑的夜幕。
“就在那边!”我大声说着。
“不,不,先生,那儿没什么——什么都不是!”管家脱口说,“我向您保证,先生……”
“华生,把蜡烛在窗前四处移动一下,”亨利爵士大声说,“看,那边的亮光也在移动。好啊,你这无赖,还要嘴硬说不是信号吗?哼,快说!你那边的同伙是什么人?你们现在搞的是什么阴谋?”
管家脸上的表情简慢无礼起来了。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跟您无关,我是不会说的。”
“那么,你就立刻走人吧!”
“很好,先生,如果我非走不可,那我就一定会走。”
“而且,你走得很没有面子。天哪,你会对自己感到羞耻的。你的家人和我的家人在这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年,而现在我却发现,你居然处心积虑地玩弄阴谋来坑害我。”
“不,不,先生,不是这么回事的,我不是要坑害您啊!”有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了,巴里摩尔太太站在了门口,脸色比她丈夫的更苍白,看上去也更加惶恐不安。要不是她脸上那种极度紧张的神态,她那庞大的身躯配上裙子和披肩一定会显得很好笑。
“我们必须离开,伊丽莎。事情总算结束了,你可以去收拾好我们的东西了。”管家说。
“噢,约翰,约翰,我真的把你连累到这种地步了吗?亨利爵士,这是我的事情——完全是我的事情。他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我,是我请求他这样做的。”
“那么,快说出来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荒原上饿肚子,我们总不能让他饿死在我们自家门口吧。这烛光就是一个信号,告诉他食物已经准备好了,而那远处的亮光则是告知我们送饭地点的。”
“这么说,你弟弟就是……”
“就是那个越狱犯,先生——罪犯塞尔登。”
“是这么回事,先生,”巴里摩尔说,“我说过,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而且,我不能向您泄露。不过,您现在都听到了,您也会明白,如果说这是个阴谋,那也不是针对您的啊。”
那么,这样就解开了深夜潜行和窗前烛光的谜团了。我和亨利爵士都感到很惊讶,瞪大眼睛盯着那个女人,顽强而可敬的女人竟然和本区最声名狼藉的罪犯来自同一血脉,这可能吗?
“是啊,先生,我姓塞尔登,而他就是我的弟弟。他小时候,我们对他过分纵容,任何事情上都让他任性妄为,结果,他认为世界就是为了使他快乐而存在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为所欲为。等到长大成人之后,他遇上了一些品行不端的同伴,自己也变坏了,我母亲最终被弄得心力交瘁,家庭的名声也被玷污了。他屡次犯罪,越陷越深,直到落得只有上帝的仁慈才能使他免于上断头台的地步。但是,对我这个做姐姐的来说,先生,他毕竟是我曾经用心照料过的、一起嬉戏过的那个鬈发的孩子。先生,这就是他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原因。他知道我们住在这儿,而且知道我们无法拒绝帮助他。一天晚上,他拖着疲倦而饥饿的身子到了这里,与此同时,监狱看守们在他后面紧追不舍,我们还能怎么做呢?我们把他领进屋,给他饭吃,照顾他。先生,后来您回来了。我弟弟认为,在风声过去之前,他到荒原上去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安全,因此,他就跑到那里藏匿了起来。但是,每隔一晚,我们就在窗前放一个烛光,以此确定他还待在那里。如果我们的信号有回应,我丈夫就会拿些面包和肉给他送去。我们每天都希望他走掉了,但只要他还在那里,我们就不能对他置之不理。这就是全部的实情。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您知道,如果这样做有什么罪过的话,那也不能惩罚我丈夫,而应该惩罚我,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女人的话很诚恳,说明她说的都是实情。
“这是真的吗,巴里摩尔?”
“是啊,亨利爵士,句句属实。”
“那行,我不能责怪你这样支持自己的太太。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吧。回屋去吧,你们二位,明天上午我们再来深谈此事。”
夫妇二人离开之后,我们再次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亨利爵士一把推开窗户,深夜冰冷的寒风向我们迎面吹来。在漆黑的远方,那个黄色的小亮点仍在发光。
“真奇怪,他胆敢这么做。”亨利爵士说。
“或许蜡烛放置的位置只有我们这里才看得见。”
“很有可能。您看那儿离这儿有多远?”
“我看,就在裂开岩那边。”
“不过一两英里的距离吧?”
“没有那么远吧?”
“是啊,既然巴里摩尔要去那儿送吃的,那肯定就不太远了。那个坏蛋,他正在蜡烛边等着呢。天哪,华生,我要去把他抓起来!”
我的脑海浮过了同样的想法。看起来,巴里摩尔夫妇对我们并不信任,他们的秘密是被迫说出来的。对这个地区的人来说,此人是一个祸害,一个罪大恶极的惯犯。对这样的人既不能同情,也不能原谅。我们若趁此机会把他缉拿归案,让他不再危害别人,那也只不过是尽了我们应尽的责任。他那种人本性恶劣,性情残暴,如果我们甩手不管,那别人就要付出代价了。比如我们的邻居斯塔普尔顿兄妹,说不定哪天夜间就会遭到他的袭击。或许因为亨利爵士正好想到了这一点,他坚持非去冒这个险不可。
“我也要去。”我说。
“那好,那就带上手枪,穿好靴子吧。我们越快动身越好,因为那家伙随时都可能吹灭蜡烛逃跑。”
五分钟之后,我们便到了门外,开始了我们的探险之旅。秋风低吟,落叶沙沙,我们匆匆地穿过漆黑的矮树丛。深夜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潮湿和腐烂的气味。月亮不时地从云缝里探出头来偷看一两秒钟,云朵在天空中翻腾。我们刚刚一脚踏进荒原,天就开始下起丝丝细雨来,而前方的烛光仍然一动不动地亮着。
“您带武器了吗?”我问。
“我带了根猎鞭。”
“我们必须迅速把他围住,因为大家都说他是个亡命之徒。我们要出其不意,让他没有时间反抗,然后一把逮住他。”
“我说啊,华生,”亨利爵士说,“福尔摩斯对此会说什么呢?他会不会说:天黑之时,恶魔猖狂?”
突然间,从广阔而阴森的荒原上传来一阵怪叫,好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话似的。那声音我以前在格林彭大泥潭附近听到过。声音随风飘过寂静的夜空,先是一声悠长而深沉的低鸣,继而是高亢的吼叫,随后又变成凄惨的呻吟消逝而去。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它尖锐、狂野、吓人,整个空气都为之战栗。亨利爵士一把抓住我的袖子,他的脸在黑暗的夜色中惨白得发亮。
“天哪,华生,那是什么声音啊?”
“不知道,是荒原上发出的,前些日子我听到过。”
怪声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我们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华生,”从男爵说,“那是猎犬的叫声。”
我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因为他说话时声音发抖着,说明他突然恐惧起来。
“他们把这称作什么声音?”他问。
“谁?”
“乡下的民众。”
“噢,他们都没什么知识。您何必关心他们把那个声音称作什么呢?”“告诉我,华生,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他们说,这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犬的叫声。”
他嘀咕了一声,然后沉默了片刻。
“是条猎犬,”他最后开口说,“但我觉得,那声音是从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传来的,好像是来自那边。”
“很难说清到底是从哪边传过来的。”
“声音随风飘**,忽高忽低。那边不就是格林彭大泥潭方向吗?”
“对,是这样的。”
“对了,就在那边。是啊,华生,您自己难道不认为那是猎犬的叫声吗?我不是个孩子,您用不着担心,就实话实说吧。”
“我上次听到那声音时,斯塔普尔顿正好和我在一块儿。他说这有可能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不对,是猎犬的叫声。天哪,那些传说难道真可能有真实的成分吗?有没有可能,我确实处在邪恶势力的包围当中呢?您不相信这一点,对吧,华生?”
“说得对,我不相信。”
“不过,这样的事情若是在伦敦,会被当成笑料的,但在这漆黑的荒原上站立着,听到如此这般的叫声,那可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还有我伯父!他躺着的地点旁边出现了猎犬的爪印。这都凑到一块儿来了。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个懦夫,华生,但是,那声音似乎令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摸摸我的手看看!”
他的手像一块大理石一样冰凉。
“您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我恐怕永远都忘不掉那个叫声了。您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我们回去吧?”
“不,不行。我们出来是要抓住那个人的,而且一定要抓住才行。我们在抓罪犯,而魔鬼猎犬,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在后面追赶着我们呢。来吧!哪怕所有的妖魔鬼怪全部被释放到荒原上来了,我们也要坚持到底。”
黑暗中,我们跌跌撞撞地缓慢前行,周围全是一座座参差不齐的山岗的轮廓。正前方,黄色的光点一直亮着。漆黑一团的夜晚,灯光的距离极具欺骗性。闪烁的亮光时而仿佛远在天边,时而又好似近在咫尺。不过,我们终于看清了亮光所在的位置,我们知道自己离它已经很近了。那支蜡烛被嵌在石头缝里,三面都被石头挡住了,这样不但挡住了风,还可以避免亮光被从巴斯克维尔庄园以外的其他方向看见。一块花岗岩巨石隐蔽住了我们的行踪。我们猫着腰躲在巨石的后面,从石头上探头看着那盏信号灯。令我们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荒原的中间只有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在亮着,旁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股笔直的黄色火苗,还有周围岩石上的亮光。
“我们现在怎么办?”亨利爵士低声说。
“在这儿等着吧,他一定在离灯光不远的地方,我们到处找找,看能否见到他。”我的话刚刚说出口,霎时间,我们都看见他了。燃放蜡烛的石缝上面的岩石后面探出了一张吓人的黄色面孔——一张狰狞的面孔,满是横肉,肮脏邋遢,长着粗硬的胡须,头发乱蓬蓬的,和古时候住在山边洞穴里的野人倒很相像。他那细小而狡猾的眼睛里映出了下方的烛光,在黑暗中敏锐地左顾右盼,就像一只听到了猎人脚步声的狡黠的猛兽。
很显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怀疑。他和巴里摩尔之间有可能约定了某种秘密暗号,而我们之前却未能发出。或者说,那家伙根据其他迹象感觉到了事情不妙,因为我从他那邪恶的脸上看到了恐惧的神色。考虑到他随时都可能蹿离亮处,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因此我一跃身子向前,亨利爵士也同样行动了。就在同一时刻,罪犯尖声咒骂了我们一句,然后搬起一块石头砸了过来。石头碰到遮挡我们的巨石上,被摔得粉碎。当他霍地站立起来转身逃跑时,正巧月亮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矮墩而强壮的身躯。我们冲过小山头,那家伙则从山的另一侧向下跑去。一路上,他在乱石上跳来跳去,简直和山羊的动作如出一辙。如果运气好的话,我用那把手枪远射就可以把他打残。但是,我带上它的唯一目的,是在受人攻击时可以自卫,而不是要枪杀一个手无寸铁的逃犯。
我和亨利爵士两个人都是快跑高手,而且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我们很快发现,不可能追赶得上他。我们凭借着月光长时间看着他,一直到他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远处小山一侧的乱石丛中快速移动着。我们跑啊跑,直到完全筋疲力尽,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最后,我们停了下来,一边坐在两块大石头上喘着粗气,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远方。
而就在那个当口儿,发生了一件极为不可思议而又在我们预料之外的事情。我们当时已经失望,不再追赶,从石头上站起身,打算转身回家了,月亮低垂在右侧的天空,银盘的下方衬托着一座花岗石岩岗嶙峋的尖顶。在明亮的背景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岗上,犹如一座漆黑的铜像。你可不要认为那是一个幻影啊,福尔摩斯,我可以保证,自己一生中可从未看东西看得如此真真切切过。根据我的判断,那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在那里站着,两腿稍稍分开,双臂交叉,头低垂着,正对着眼前广阔而又满是泥炭和岩石的荒野,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他说不定就是那恐怖地带的精灵呢。他不是那个罪犯,距离那个罪犯逃遁的地方还很远。再说,他的身材也高了很多。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并要指给亨利爵士看,但就在我转身抓他手臂的一瞬间,那人不见了。此时花岗岩的尖顶仍然遮盖着月亮的下半部,但其顶上却没有了任何那静立不动之人的踪迹。
我本想朝着那个方向走,对那处岩岗搜寻一番,但距离太远了。那个叫声让亨利爵士想起了涉及他家族的那个恐怖的故事,自他听到之后,他就一直感到很紧张,浑身颤抖,没有了再进行探险的心情。他没看到那个独自站在岩顶上的人,无法体会他的奇异现身和威风凛凛的神气所带给我的不寒而栗的感觉。“是个狱警,毫无疑问,”他说,“那家伙越狱后,荒原上到处都是狱警。”是啊,他的解释或许是正确的,但我还想找到进一步的证据。我们打算今天告诉王子镇的居民,让他们知道逃犯的下落和去向。不过,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胜利,即把罪犯缉拿归案。以上就是我们昨晚探险的全过程。你得承认,亲爱的福尔摩斯,就一封信中涉及的情况而言,我对你还是有一个挺不错的交代的。毋庸置疑,我向你叙述的这些情况大都与案件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我仍然觉得,最好还是要让你掌握全部事实,由你自己从中取舍,判断出有用的信息。我们现在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对巴里摩尔一家人,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行动的动机,整个事态也得到了控制。但同时,神秘的荒原,还有上面住着的那些奇特的居民依然是一如既往,神秘莫测。下次的报告中,我或许能对此澄清一二。你最好能够亲自来我们这儿一趟。不管怎样说,你很快就会收到我的来信的。
10月15日
于巴斯克维尔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