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生在这个“邪说暴行”的时代,要想变无道为有道,却从何处下手呢?他说: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易·文言》)
社会国家的变化,都不是一朝一夕之故,都是渐渐变成的。如今要改良社会国家,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工夫所能办到的,必须从根本上下手。孔子学说的一切根本,依我看来,都在一部《易经》。我且先讲《易经》的哲学。
《易经》这一部书,古今来多少学者做了几屋子的书,也还讲不明白。我讲《易经》和前人不同。我以为从前一切河图、洛书、谶纬术数、先天太极,……种种议论,都是谬说。如今若要懂得《易》的真意,须先把这些谬说扫除干净。
我讲《易》,以为一部《易经》只有三个基本观念:(一)易,(二)象,(三)辞。
第一,易 易便是变易的易。天地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都是时时刻刻在那里变化的。孔子有一天在一条小河上,看那滚滚不绝的河水,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逝者”便是“过去种种”。(程子说,“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无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朱子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此两说大旨都不错。)天地万物,都像这滔滔河水,才到了现在,便早又成了过去,这便是“易”字的意义。
一部《易》讲易的状态,以为天地万物的变化,都起于一个动字。何以会有“动”呢?这都因为天地之间,本有两种原力:一种是刚性的,叫做“阳”;一种是柔性的,叫做“阴”。这刚柔两种原力,互相冲突,互相推挤,于是生出种种运动,种种变化。所以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又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孔子大概受了老子的影响,故他说万物变化完全是自然的,唯物的,不是唯神的(孔子受老子的影响,最明显的证据,如《论语》极推崇“无为而治”,又如“或曰,以德报怨”亦是老子的学说)。
在《易经》里,阳与阴两种原力,用“—”两种符号作代表。《易·系辞传》说: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万物变化,既然都是从极简易的原起渐渐变出来,若能知道那简易的原因,便可以推知后来那些复杂的后果,所以《易·系辞传》说:
德行恒易以知险,……德行恒简以知阻。
因为如此,所以能“彰往而察来”,所以能“温故而知新”。《论语》上子张问十世以后的事可能前知吗?孔子说不但十世,百世亦可推知。这都因孔子深信万物变化都是由简而繁,成一条前后不断的直线,所以能由前段推知后段,由前因推到后果。
这便是《易经》的第一个基本观念。
第二,象 《系辞传》说:“易也者,象也。”这五个字是一部《易经》的关键。这是说一切变迁进化都只是一个“象”的作用。要知此话怎讲,须先问这象字作何解。《系辞传》说:“象也者,像也。”(像字是后人所改。古无像字。孟京虞、董姚皆作象,可证。)《韩非子》说:“人希见生象也,而案其图以想其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解老》篇)我以为《韩非子》这种说法似乎太牵强了。象字古代大概用“相”字。《说文》:“相,省视也。从目从木。”目视物,得物的形象,故相训省视。从此引申,遂把所省视的“对象”也作“相”(如《诗·棫朴》“金玉其相”之相)。后来相人术的相字还是此意。相字既成专门名词,故普通的形象遂借用同音的“相”字(如僖十五年《左传》,“物生而后有象”)。引申为象效之意。凡象效之事,与所仿效的原本,都叫做“象”。这一个湾可转得深了,本来是“物生而后有象”,象是仿本,物是原本,到了后来把所仿效的原本叫做象,如画工画虎,所用作模型的虎也是“象”(亦称法象),便是把原本叫做“象”了。例如《老子》说: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有人根据王弼注,以为原本当是“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句在先,“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二句,应在后。这是“物生而后有象”的说法。却不知道老子偏要说“象生而后有物”。他前文曾说“无物之象”可以作证。老子的意思大概以为先有一种“无物之象”,后来在这些法象上渐渐生出万物来。故先说“其中有象”,后说“其中有物”。但这种学说,老子的书里不曾有详细的发挥。孔子按着这个意思也主张“象生而后有物”。象是原本的模型,物是仿效这模型而成的。《系辞传》说: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这和老子先说“有象”,后说“有物”同一意思。“易也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正是说易(变化)的道理只是一个象效的作用。先有一种法象,然后有仿效这法象而成的物类。
以上说(易经)的象字是法象之意(法象即是模范)。孔子以为人类历史上种种文物制度的起源都由于象,都起于仿效种种法象。这些法象,大约可分两种:一种是天然界的种种“现象”(如云“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一种是物象所引起的“意象”,又名“观念”。《系辞传》说: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垂衣裳而天下之治,盖取诸乾坤。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盖取诸涣。
断木为杵,凿地为臼,……盖取诸小过。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取诸夬。
以上所说古代器物制度的原起,未必件件都合着历史的事实。但是孔子对于“象”的根本学说,依我看来,是极明白无可疑的了。这个根本学说是人类种种的器物制度都起于种种的“意象”。
以上所说,不过是随便乱举几卦作例。但是据这些例看来,已可见孔子的意思,不但说一切器物制度,都是起于种种意象,并且说一切人生道德礼俗也都是从种种意象上发生出来的。
因为“象”有如此重要,所以说: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制器者尚其象。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又说:
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
那种种开阖往来变化的“现象”,到了人的心目中,便成“意象”。这种种“意象”,有了有形体的仿本,便成种种“器”。制而用之,便成种种“法”(法是模范标准)。举而措之天下之民,便成种种“事业”。到了“利用出入民咸用之”的地位,便成神功妙用了。
“象”的重要,既如上文所说,可见“易也者,象也”一句,真是一部《易经》的关键。一部《易经》只是一个“象”字。古今说易的人,不懂此理,却去讲那些“分野”、“爻辰”、“消息”、“太一”、“太极”,……种种极不相干的谬说,所以越讲越不通了。(清代汉学家过崇汉学,欲重兴汉诸家易学。惠栋、张惠言,尤多钩沉继绝之功。然汉人易学实无价值,焦赣、京房、翼奉之徒,皆“方士”也。郑玄、虞翻皆不能脱去汉代“方士”的臭味。王弼注《易》,扫空汉人陋说,实为易学一大革命。其注虽不无可议,然高出汉学百倍矣。惠、张诸君之不满意于宋之“道士易”是也,其欲兴汉之“方士易”则非也。)
这是《易》的第二个基本观念。
第三,辞 《易经》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每卦每爻都有一个“象”,但是单靠“象”也还不够,因为
易有四象,(适按:此处象与辞对称,不当有“四”字。此涉上文而误也。因此一字,遂使诸儒聚讼“四象”是何物,终不能定。若衍此字,则毫不费解矣。)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这便可指出这一卦的吉凶悔吝了。又如谦卦的第一爻,是一个阴爻,在谦卦的最下层真可谓谦之又谦,损之又损了。但单靠这一画,也不能知道他的吉凶,所以须有爻辞道:
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
这便指出这一爻的吉凶了。
“辞”的作用在于指出卦象或爻象的吉凶。所以说:
系辞焉以断其吉凶。
又说:
辨吉凶者存乎辞。
《系辞传》有辞的界说道:
是故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之”是趋向。卦辞爻辞都是表示一卦或一爻的趋向如何,或吉或凶,或亨或否,叫人见了便知趋吉避凶。所以说“辞也者,各指其所之”。又说,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爻字似当作辞。下文作辞,可证)。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
象所表示的是“天下之赜”的形容物宜,辞所表示的,是“天下之动”的会通吉凶。象是静的,辞是动的;象表所“像”,辞表何之。
“天下之动”的动,便是“活动”,便是“动作”。万物变化,都由于“动”,故说:
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
又说:
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虑之象也。
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
动而“得”,便是吉;动而“失”,便是凶;动而有“小疵”,便是悔吝。“动”有这样重要,所以须有那些“辞”来表示各种“意象”动作时的种种趋向,使人可以趋吉避凶,趋善去恶。能这样指导,便可鼓舞人生的行为。所以“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又说: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禁辞的作用,积极一方面,可以“鼓天下之动”;消极一方面,可以“禁民为非”。
这是《易经》的第三个基本观念。这三个观念,(一)易,(二)象,(三)辞,便是《易经》的精华。孔子研究那时的卜筮之易,竟能找出这三个重要的观念,第一,万物的变动不穷,都是由简易的变化繁赜的。第二,人类社会的种种器物制度礼俗,都有一个极简单的原起,这个原起,便是“象”。人类的文明史,只是这些“法象”实现为制度文物的历史。第三,这种种“意象”变动作用时,有种种吉凶悔吝的趋向,都可用“辞”表示出来,使人动作都有仪法标准,使人明知利害,不敢为非。——这就是我的《易论》。我且引一段《系辞传》作这篇的结束: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爻似当作辞。说见上)。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亚也(亚字从简本),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仪之而后动(仪旧作议。《释文》云,“陆姚桓元荀柔之作仪。”适按:作仪是也,仪,法也。与上文拟字对文)。拟仪以成其变化。
“象”与“辞”都是给我们摹拟仪法的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