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乘(1 / 1)

周梅森 周梅森 16144 字 3个月前

卜守茹不相信父亲的世界会在短短十数天里垮掉。望着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凄怆景致,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份凄怆是惨白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石城,也遮掩了械斗留下的一切痕迹。天色灰暗,像笼着一团僵死凝结的雾。卜守茹坐在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吱呀”声,木然前行,把父亲的世界一点点抛在身后。

时近黄昏,周遭静静的,绝少轿子行人的喧嚣,亦无喇叭号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轿的颤声,和轿夫巴庆达与仇三爷的喘息声,再就是他们脚下皂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了。天很冷,巴庆达和仇三爷直流清鼻涕,脑后的辫梢上结着冰,抬轿时都袖着手。卜守茹却没觉着冷,穿着身绿缎薄袄,披了条猩红斗篷,近乎麻木地坐在轿上,脸色赛同积雪。

景观大改,父亲的世界已经倾覆。那门庭若市的36家轿号,现如今无一例外全被查封,盖着官府朱印的封条交叉贴于合严或未合严的门板上,令人心悸。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见了,不知是轿号的管事们败逃时摘走了,还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几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狭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脚步踩进了积雪里,冻得绷硬,想扯都扯不下来……

卜守茹不愿相信这一切。她分明记得,父亲的轿行不久前还是城中一景。那时,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亲的地盘。父亲常神像也似地坐在城中大观道旁的独香亭茶楼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壶,向西眺望,在心里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时的父亲是傲气的,几乎从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继父亲苦心创出的世界,在父亲眼里,她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而父亲是从不愿赔钱的,他只要赚钱,赚更多的钱,置更多的轿子,设更多的轿号,借以成就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扩张。

在卜守茹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慈祥的面孔,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欢笑,都来自巴庆达,她的巴哥哥。父亲甚至从未抱过她,从未亲过她。就是在母亲死后,她到城里来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没亲过她。她是在巴哥哥的怀里和肩上长大的。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轿行里自生自灭。父亲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轿子上,这个原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败,且会败得这么惨……

孤轿顺大观道缓缓行进,飘乎于半空中的卜守茹,默然巡视着自己乡巴佬父亲的全部失败,心中空落落的。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亲情?有几多父女亲情?直到卜守茹从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说不清的。

沿途还能看到许多被砸烂的轿子。各式各样的破轿歪倒在路旁的积雪里,像一堆堆弃物,全无了轿子的模样。最惨的是独香亭茶楼旁的独香号,几十乘花轿、差轿是被一把火烧掉的,烧得不彻底,许多轿子的残框依然挺立着,连日大雪都没能遮严那刺目的焦黑。轿号的门脸被火烧去了半边,两扇已不成其为门的门上也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张缉拿革命党的官府告示。

独香号是父亲起家之所在。18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落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绷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便是在独香号里。8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巴哥哥那时只15,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80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于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半天才说,“我是你爹,喊爹。”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应差去了——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5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落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耍,还在这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曰”。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嗞嗞拉拉响,一股子焦胡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胡味。

仇三爷说:“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作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爷又说:“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道:“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卜守茹回转身,叹了口气,捏着绢帕的手向独香亭茶楼一挥说:“走吧,到茶楼上坐坐,叫几笼狗肉包子来吃,我饿了。”

仇三爷道:“卜姑娘,还……还是回吧,这阵子正闹革命党,地面不肃静,再说,天不早了,你爹又在**躺着,咱……咱也得回去照应一下的。”

卜守茹摇摇头:“照应啥?咋照应他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得把他忘了……”痴痴愣了片刻,又说,“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也好。”

仇三爷不作声了,默默和巴庆达抬起空轿,跟着卜守茹到独香亭茶楼去。

茶楼的老掌柜是相熟的,半个月前,卜守茹的父亲卜大爷还在这茶楼上断过事。老掌柜没因卜大爷今日的背时就怠慢卜守茹。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一定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伺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又点了下头:“那是。”

老掌柜又问:“卜姑娘今个要点啥?”

“包子。”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阴了。卜守茹守着一盘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80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儿个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

巴庆达问:“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他爹,便道:“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

巴庆达一怔,咕噜了一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作声,默默站立起来,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胧的风景。

独香亭茶楼居于石城正中,是傍着个石坡建的,上下三层,显得挺高大,站在茶楼顶层,大半座城都看得清。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楼上看风景,记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铺就的街面。街面纵横交错,起伏无致,把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许多碎块。她和父亲一样喜欢麻石街面。她喜它,是因着幼年乡下的经验:乡下的黄泥路雨天沾脚,麻石路不沾脚;父亲喜它却是为了自己的轿业。父亲曾指着脚下的坑洼不平的麻石路对她说,“妮儿,这就是爹的庄稼地,只要这城里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轿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红火哩!”

爹的庄稼地现在看不见了,积雪将它遮严了。能看到的是那笼在惨白中的街巷轮廓,和被切割开的一片片屋宇与炊烟,炊烟是淡蓝的,像吐到空中的声声轻叹。

凝望了许久,卜守茹回过头问仇三爷:“从这看过去都是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点点头:“都是,以大观道划界。”

卜守茹自语道:“地盘不小。”

仇三爷说:“是你爹拼命才夺下的,前前后后18年……”

卜守茹应了句,“我知道,”指着窗外的街面,又问,“观前街和北边的状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说:“不算。若不是为了争这两块地盘,卜大爷也不会跌得这么惨。最早到观前街设轿号时,我就劝过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听人劝哩……”

卜守茹哼了一声:“我说过,别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爷怯怯地说:“卜姑娘,也……也不好这么讲的,卜大爷不……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心性高,还会起来。昨儿个,他就请人找了麻五爷,想托麻五爷出面和马二爷说和……”

卜守茹眼里鼓涌出泪:“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爷有点惊奇。

老掌柜送来了狗肉包子,热腾腾的,卜守茹却不愿吃了,要巴庆达把包子提着,立马打道回府,言毕,起身就走,连老掌柜和她打招呼都没理。巴庆达和仇三爷都觉着怪,又都不敢问,只好静静地随卜守茹往楼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轿上一直默默落泪……

卜大爷已习惯于用一只独眼看世界了。

独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属于卜大爷的。半边油亮的鼻梁永远在卜大爷的视线中晃动,伴随一次次拼争的成功,常使卜大爷亢奋不已。卜大爷因此认定,他天生该当独眼龙,对失却的那只左眼,几乎从未惋惜过。过去,有两只眼睛时,眼里的世界不属于他,他站在镜子前看到的自己,是个浑身透着穷气,手里捧着窝窝头的叫花子。他正因着恨身上的穷气,才为了马二爷许下的5乘小轿,投入了最初那场和四喜花轿行白老大的格杀。

常记起那日的景象:是个风雨天。在大观道上,白老大手下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他团团围住,另一个轿夫撂下轿逃了,他没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不能伺弄他的轿,他不怕,他也想打断他们的腿,为自己日后少一些争夺生意的主。他操着轿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着他们的腿嘿嘿笑。他干得真好,轿杠抡得又狠又准,他们没打断他的腿,倒是他打断了他们的腿,这战绩真可以说是辉煌的。也正为了这份辉煌,他的一只眼睛玩掉了:这帮孬种中的一个,用手中握着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让他一头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湿漉漉的,每块麻石都披着水光。他把满是血水的脸贴在麻石上,第一次亲吻了他城里的庄稼地。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里这片麻石道上收获他一辈子的好庄稼。

当晚到了马二爷府上,他把被捅破的眼珠儿血淋淋一把抠出,拍放在马二爷的烟榻上,硬生生地说,“二爷,我来取我的5乘小轿了!”马二爷举着烟枪,愣了半晌才说,“我不食言,5乘小轿明儿个到独香号去取,日后不管咋着,你都得记住我今日的情分。”

这是屁话,卜大爷当时就想。

当时,卜大爷知道自己日后会发达,马二爷大约也是知道的,否则,马二爷不会说出关乎日后的话。只是马二爷没想到卜大爷会发得这么快,会在短短三四年里形成气候,及至后来和马二爷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号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还合作过两次,一次是早年联手挤垮花家信行,抢揽信行的货运;另一次是两年前统一地盘,吞并城东、城西12家杂牌小号。

小号垮下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拼上了。

卜大爷看着马二爷不顺眼,马二爷也瞅着卜大爷不顺眼。双方就暗地里使坏,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状,还扯上了革命党和炸弹。

马二爷三番五次对知府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卜独眼不一般哩,轿号里敢窝革命党。邓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马二爷时常孝敬的月规和随着月规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爷的轿号去拿过,没拿到革命党,却拿到了和妇人私通的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

卜大爷也不傻,白给官府应差抬轿不说,也和马二爷比着送月规。送月规时也送话,道是马二爷为革命党造炸弹,一个个西瓜似的。邓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没查出炸弹,只收缴了一筐筐烟枪、烟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这种拼法不对卜大爷的脾味,卜大爷喜欢明里来明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后来,卜大爷就不再搭理马二爷的碴了,月规虽说照送,官府却懒得多去走动,且四处扬言,要把马二爷的脚筋挑断,让他永远躺在大观道上。

然而,永远躺下的不是马二爷,却是卜大爷。半个月前,马二爷挑起全城轿夫大械斗时,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爷的轿号里发现了一把洋枪、两颗炸弹。结果,官府介入,和马二爷一起打卜大爷,从城东打到城西。在大观道独香亭茶楼门前,马二爷手下的人当着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断了卜大爷两条腿,还挑了卜大爷的脚筋,卜大爷和他的世界一并齐完了……

这很怪,卜大爷至今还弄不懂:洋枪、炸弹是哪来的?马二爷一来弄不到这些东西,二来也难以藏到他轿号里去,他防马二爷防得紧呢!没准真会有不怕死的轿夫要谋反?可又怪了,邓老大人若是因着那洋枪和炸弹就认定他卜永安窝革命党,咋又不把他抓进大狱里去?这里面势必有诈,卜大爷只不知诈在哪里。

自那便在**躺着了,两条断腿旷日持久地痛着,提醒卜大爷记牢自己的失败。卜大爷开初还硬挺着,试着想忘却,后来不行了,躺在**无事可做,没法不想心事。卜大爷想着当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着扔在马二爷烟榻上的眼珠儿,想着自己18年里落下的一身伤,和两条再也站不起来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么?可他咋伺弄他的轿子?!这才悲怆起来,连着几日号啕大哭,把仇三爷和巴庆达都吓坏了,他们从未见卜大爷流过泪。

卜大爷把积聚了18年的眼泪哭干之后,又想开了。他觉着,就像当年的那只左眼是多余的一样,他的两条腿其实也是多余的。现在不是从前,他就算躺在**,永远站不起来,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爷!卜大爷!爷字号的人不玩腿,玩脑瓜!用脑瓜去玩世界!他再也不会赤着大脚板,踩着麻石路去抬轿了,他抬够了轿,日后要坐轿,天天坐,坐在轿上去找马二爷复仇,去收获他栽种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梦想。

自然,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卜大爷要落实的,不是收获和复仇,而是认栽讲和。马二爷只要给他留下一丝退路,他都退过去,就算马二爷让他磕头,他也干。为啥不干呢?今日他给马二爷磕头,日后定会割下马二爷的头当球玩。

昨儿个,拖着两条断腿,就派仇三爷去请了帮门的麻五爷,要麻五爷给个公道。

麻五爷起先不愿来,后来架不住仇三爷一再央求,和50两银子的**,才来了,坐着四抬的蓝呢官轿,轿前轿后还有几个一溜小跑的喽啰跟班。

麻五爷一进门就说:“你们都他娘不够意思!都不给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独香亭茶楼上不是给你们断好了么?以大观道划界,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倒好,三天两头打,还到官府相互使坏!你们信官府,还找我五爷干啥?!”

卜大爷说:“五爷,这你有所不知,马二使了我的坏,我自然不能不应付,我这回栽,大概还就是栽在这上面。”

麻五爷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马二爷买通了,还有巡防营的钱管带,也被他买通了,开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

卜大爷问:“五爷咋早不指点指点?”

麻五爷脸一板:“你他娘来找我了么?”

卜大爷再无话说,转而道:“今儿个我找你了……”

麻五爷摇起了头:“晚了,卜大爷,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你这人算废了,要和马二爷争出个输赢,等来世吧!”

卜大爷红着独眼大叫:“老子没完!老子还是爷!还是爷!你五爷若还能有一丝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给我个公道!”

麻五爷叹了口气:“公道我给不了,只马二爷能给。”

卜大爷道:“那你替我捎个话给马二爷,就说我卜永安啥都认,只……只求他给我块喘气的地盘。”

麻五爷问:“这块喘气的地盘得多大?”

“让马二爷瞅着办。”

“你真啥都认?!”

卜大爷点了头:“我啥都认!”

麻五爷这才说:“那好,我也和你实话实说了吧,前日在北关戏园里,我见着马二爷了,我骂了马二爷,怨他不该把你弄得这么惨。马二爷也说他这回是过分了些,想找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说,把西半城轿号的封条启了,再发还给你,他的老号和你的新号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观道为界……”

卜大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五爷,不……不对吧?我……我听说马二爷要把老号开到西城来的,是不是?仍以大观道为界,马二的心机不白费了?你……你五爷莫不是开我的玩笑吧?”

麻五爷正经道:“开么玩笑?!五爷我啥时开过玩笑!马二爷真这么说了,只是提出了个条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还是别说了吧,不说你不会同意,我当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爷紧张地看着麻五爷:“五爷,你……你说!你快说!”

麻五爷道:“马二爷相中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给他生个儿。”

卜大爷愣了。

麻五爷笑了笑:“看看,我说你不会答应吧……”

卜大爷偏道:“我……我答应!”

麻五爷惊得立了起来:“卜大爷,你莫不是疯了吧?马二爷六十有二,不说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爷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让亲闺女给这糟老头儿去做小?”

卜大爷不答,却瞪着独眼痴迷地说:“我……我要我的轿号,我……我的36家轿号,那都是我的,我的……”

麻五爷摇了摇头:“卜大爷,你要听我的,我就劝你甭上当。你想想,你若不是被马二爷废掉,马二爷会把轿号还你么?你今日没用了,他是让你用亲闺女换个空欢喜。”

卜大爷眼里噙着泪:“你不懂,五爷,你别劝我,你只管去和马二爷说,我愿意,这是我的事。”

麻五爷走后,卜大爷蒙上被子欢喜得呜呜哭了半夜。一大早,便把闺女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述说这个决定时,卜大爷满是伤疤的脸上还透着昨夜残留的激动,独眼里射出夺人的光亮。

卜大爷说:“妮儿,马二爷看上你了,你想想,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一过去,爹就能东山再起!爹腿断了,可还有脑瓜,爹的脑瓜不笨,还能和马二爷斗下去!15年前,爹凭5乘小轿,就玩出了今日这世面,日后能玩不倒马二爷么?!”

守茹被卜大爷的述说惊呆了,嘴半张着,两眼睁得很大,身子直往后退。

卜大爷摆手招呼守茹:“妮儿,你别怕,过来,站过来,爹给你说,女孩家迟早都得出门子,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

守茹试探着问:“我……我若是不愿呢?”

卜大爷道:“你咋会不愿呢?!你是我的妮儿,你得听我的!”

“我就是不愿呢?”

卜大爷脸黑了下来:“你不愿也不成,我会把你捆去!现如今只有你能救爹!”

守茹道:“我不是赔钱货么?今儿个咋就这么金贵了?也能救你了?你……你可真……真会算计!”

卜大爷直到这时才记起了18年来对闺女的轻慢,有了些愧疚,叹息着说:“妮儿,爹过去对不住你,今儿个,你有气只管冲爹出,出完气,还得到马二爷家去。”

卜大爷伸出手想去拉守茹,守茹却把身子一撤多远。

卜大爷又说:“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36家轿号么?你想想,你一过去,那36家轿号又是咱的了,还有城西那么大片地盘,那么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车,只能使轿!妮儿,你去看看,扒开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块块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守茹愣愣瞅着卜大爷:“你眼里只有这?”

卜大爷坦承不讳:“爹眼里只有这,白日里看着它,夜里梦着它。”

“我去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爷道:“能!爹再不会让它丢掉了,妮儿,你得信!”

守茹强压住涌上眼眶的泪,沉默了片刻,这才说:“好……好吧,爹,你……你容我想想。”

守茹出去时,卜大爷想搂搂她,守茹却一把把他的手推开了,这让卜大爷有些哀伤。

整个上午没再见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爷过来说:“卜姑娘好像在房里哭,别是出了啥事?”

卜大爷说:“没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傍晚,守茹从自己房里出来了,穿了绿缎袄,系了猩红斗篷,怪妖艳的,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守茹要仇三爷和巴庆达备轿,说是出去走走。卜大爷那时就知道,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盘,心里不禁一阵狂喜。

卜大爷相信,自己闺女不会不要那36家轿号和金子铺就的麻石路的。闺女是在轿行里长大的,知道轿号和麻石路的价值。轿号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闺女的一切,闺女懂。

上灯时分,闺女回来了,卜大爷拖着断腿从**爬起来,趴在床头的窗前看。卜大爷看到了在院中轻轻落下的小轿,看到了闺女披在身上的猩红斗篷,还看到了仇三爷凄苦的老脸。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卜大爷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边鼻子,那半边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爷起家之后的所有景物中了……

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用手抠的。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这很让卜守茹讨厌,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说:“卜姑娘,你爹叫你呢!”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他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脸一板:“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

父亲独眼红红的,见她进来,慌忙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身,连声问:“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老刘家的狗肉包子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儿个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总算逮到了话题:“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作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咱……咱城西的36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道:“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上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你咋就没真死掉呢?”愣了下,又说,“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凄然笑了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儿个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儿个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5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别再提那5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的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现在我还喜他……”

卜大爷手直摆:“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36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36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我是你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82家轿号一起出轿!”

卜大爷高兴了:“这行!爹就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茶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他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罩袍,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10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只把卜姑娘当作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了他,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伺弄5年轿子。说这话时,卜姑娘15,他22。他当时想,5年是好过的——卜大爷当年为5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5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壳往地上落。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袄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庆达知道卜姑娘有话和他说,想去,又不敢,怕自己会当着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声,便道:“明儿个再说吧,今晚我……我还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龙套……”

卜姑娘问:“你还有心思去跑龙套?”

巴庆达嗯了一声,道:“和人家王老板说好的,得去。”

这倒不是瞎话,真是说好要去跑一趟的,戏衣都备好了,还想拉着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听戏,但凡轿号的伙计去跑龙套,她都跟着。晚上没轿可抬,伙计们就去挣碗夜宵钱,她去听白戏。

卜姑娘说:“还是别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庆达犹豫了一下,又找借口:“白儿个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许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额头上:“你这人真贱!不抽着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屋里燃着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蓝蓝黄黄一大团。卜姑娘进屋后,先到火盆上去烤手。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细细的,被火烤着,红红的,让巴庆达为之动心。心一动,巴庆达鼻子就发酸。

卜姑娘说:“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庆达说:“我不足信。我这辈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说:“你和我爹压根儿是两种人。”

巴庆达点点头:“我也想做你爹那种人,也想弄上36家轿号,可……可妹你知道,我没能耐,只能给人抬轿。”

卜姑娘定定地盯着他问:“我若是给你36家轿号,你能给我守好么?”

巴庆达摇摇头:“怕……怕是守不好。妹,我不能骗你,我斗不过马二爷,也缠不了麻五爷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更……更甭说官府了,我……我见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面前,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颈里,抚摸着他结着厚茧的肩头,轻声说:“巴哥哥,其实你不软,你只是心善。我要给你36家轿号,你能伺弄好,一定能的……”

巴庆达呐呐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胆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头,一边捏,一边说:“你胆不小,小时候,人家欺负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帮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们俩呢,打得一头一脸血……”

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巴庆达一把把卜姑娘搂在怀里,哽咽道:“那……那是为你,为你!今儿个为你,我……我还会拼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泪珠儿在粉脸上挂着,说:“今儿个,你还是为我,你替我管着那些轿号!”

巴庆达叫了起来:“我还管啥?你都要到马二爷家去了!”

卜姑娘从他怀里站起来说:“你得有耐心,马二爷总要死的!”

巴庆达又说:“那也用不着我管,还有你爹。”

卜姑娘道:“别提他!不说我信不过他,就算我信得过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记住!这话我再不愿多说了!”

巴庆达还是摇头。

那日夜晚,巴庆达根本没想过别的,只想着卜姑娘从此再也不属于他了,他的世界倾覆了。在他看来,卜姑娘就是他未来的一切,没有卜姑娘,就是有360家轿号,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巴庆达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说:“我……我这辈子啥都不要,只要你!跟我走,走得远远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着他,许久没作声。

巴庆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脑门红红亮亮的,“就跟王老板的戏班子走,大后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轿行、轿子么?”

巴庆达直愣愣地道:“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说:“我喜。我要咱的轿行、轿子。我觉着,打从8岁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爷的小轿,我的命脉都和轿行、轿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观道上走着轿,我就在想,真没了这些轿子,我可咋活?”

这可是巴庆达再没想到的:卜姑娘竟也这么看重轿!

巴庆达凄哀地看着卜姑娘:“难道说我……我不如轿?”

卜姑娘摇摇头:“这不好比。”

巴庆达非要比:“我和轿,你要哪样?”

“我都要。”

“只能要一样。”

“我就要两样。”

巴庆达拗不下去了,长叹一声说:“当初,我……我真不该把你从乡下抬来!”

卜姑娘点点头:“这话对了,傍晚在独香亭茶楼上我就说过的。”

巴庆达眼圈红红的:“你心狠……”

卜姑娘说:“我心不狠,今儿个,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巴庆达不知道卜姑娘还能给他啥,瞅着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见他这么痴,就把身上的绿缎袄先脱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红绸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胀着的**。他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给他。

这是他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想象中的这时刻,是在洞房花烛的夜里,是在一个迎娶的隆重仪式完成之后,不是在这里,不是像这样偷偷摸摸的。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进门,像供物一样敬奉在身边。

巴庆达身子不由地向后退着,连连说:“不,不,妹,别这样……”

卜姑娘说:“我……我要,巴哥哥,你得听我的!”

巴庆达心很慌:“以后……以后,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这样……”

卜姑娘泪水直流:“我要你的儿!要你的儿!懂不懂!你的儿将来就是咱36家轿号的少东家!”

巴庆达这才怯怯地过去了,轻轻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只金贵易碎的花瓶。卜姑娘却不管这些,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还用牙咬他的肩,喉咙深处发出浓重的喘息,这让他多多少少动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终是不行,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脱了,搂着钻进被里,马上嗅到了枕上、被头的香气,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气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总觉着自己是在亵渎神灵。

失败感山也似地压来,巴庆达俯在卜姑娘**的身上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干……干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说:“你行的,肯定行,从今往后,你夜夜来,我给你留门,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这当儿,正房响起了卜大爷一声高似一声地叫唤:“妮儿,妮儿……”

卜姑娘从**探起身,一下将油灯的灯火吹灭了。

卜大爷还在唤:“妮儿,我看见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来……”

巴庆达有些怕,再顾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别走,就让他拖着断腿爬过来看!”

这夜,卜大爷高低没爬过来看,巴庆达也在夜过五更,卜守茹睡熟之后悄悄溜走了,走时偷偷拿了卜守茹解下的那条红绸抹胸布。

这是卜守茹万万没想到的。

天亮以后,卜守茹呆呆坐在**,心里空****的。后来她突然意识到了点啥,忙不迭地披衣服下床,趿着鞋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在院子里扫地的仇三爷,见了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走了,连铺盖都带走了。”卜守茹仍不甘心,三脚两步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痴痴地向街面上张望……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订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颇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卜守茹心里既恼又怕,就一边让人绞脸、梳妆。一边强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大媒,也算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脸皮说:“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说:“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说着,又用骨节暴突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正色道:“做叔就得有个叔的样子!”

麻五爷却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敷衍道:“那是,往后或许要叨扰你。这门亲事你给我作了主,我就仗着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这就对了!从今往后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郁闷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他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倒是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36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他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

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因而,才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才走出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扉,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喧天的鼓号与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8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风是从山塝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的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还在心里恨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巴哥哥的家就在山后,她知道。巴哥哥说过,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她当时还不愿呢,说,“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现在,真想到山后,和巴哥哥一起去,让巴哥哥拥着她。

到了马家,临和马二爷拜天地了,卜守茹还想,这时候只要巴哥哥来,她就横下心,不要轿号、轿子,只要个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开。

巴哥哥没来。

卜守茹这才死了心,硬着头皮和马二爷拜了天地,喝了过门酒,当晚,又被马二他扯着见了马二爷的原配夫人马周氏。马周氏老得没个人样,坐都坐不稳,还咳个不休。卜守茹看她时,就估摸她活不长了。果不其然,后来一年不到,马周氏就死了,死于痨病。

和卜大爷一样,马二爷也膝下无子,大婆子生下两个闺女,都出阁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连闺女也没生出来,马二爷没入洞房便瞅空急切地和卜守茹说,要卜守茹给他生个儿。

卜守茹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她才不呢,她只能给巴哥哥生儿。然而,这一夜她却属于马二爷,她的亲爹将她卖给了这个糟老头。躺在马二爷的铜架**,卜守茹心里揪揪的,直想哭。

洞房之夜真让卜守茹恶心。拖着花白小辫的马二爷,穿着衣服还有几分人样,衣服一脱,整个像条癞狗。那东西就像他的小辫一样不经事,弄了大半晌也没能破了她的身,却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还喘个不息。她真想一把把他推开,可手臂却沉得抬不起来。她紧闭着双目,觉着自己的心在滴血。

对马二爷的痛恶,更激起对爹强烈的憎恨,卜守茹那当儿就打定主意,要让爹和马二爷都输个干净。

次日夜,卜守茹强打起精神,一边麻木地应付着老而无用的马二爷,一边和马二爷谈开了价,要马二爷给她10家轿号。

马二爷俯在她肚皮上,仰着个干瘪的脑袋问:“我供你吃,供你喝,你还要轿号干啥?”

卜守茹道:“赚我的私房钱。”

马二爷哼了一声:“你别想骗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帮你爹。我10家轿号给了你,就是给了你爹……”

卜守茹格格疯笑起来,笑出了泪:“真难为你还过了这么多桥!连我摆在脸面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给你做小,那爹还叫爹么?我会去帮他?就是你去帮他,我也不会帮的。”

马二爷疑道:“不帮他,你咋就愿进我的门?”

卜守茹收了脸上的笑:“进你的门是为我自个儿,城西那36家轿号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卖给你的身价!你听明白了么?回门那日,我就把这乡巴佬送回乡下去,这城里没他的事做了!”

马二爷大惊,惊后便喜,两只鸡爪似的手搭在她脸上捏摸着,连连道:“好,好,你要真能这么着,我……我给你15家轿号!”

卜守茹硬忍住厌恶:“那就说定了。”

马二爷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会骗我吧?”

卜守茹道:“我骗你做啥?!只不过你也得想清了,答应给我15家轿号会悔么?我可是要让麻五爷做干证的。”

马二爷说:“我悔啥?你人都进了马家的门,你的还不都是我的?!这一来全城的轿号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这你错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马家没关系!”

马二爷说:“别扯了,你一个女人家,能管好那么多轿号?”

卜守茹道:“你别忘了,我是在轿号长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让仇三爷替我管着。”

马二爷打着哈哈,敷衍道:“算了,就我给你管着吧,仇三爷终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只等着使银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绝:“我的就是我的,我宁肯不要你答应的15家轿号,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给我使坏,别怨我和你拼命!为轿号,我……我是敢拼命的!你得清楚!”

马二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认真的,想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问:“那15家轿号你还给不给?”

马二爷不敢说不给,只道:“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灭了灯,背对着马二爷说:“你好生想吧,我困了,想通了就别悔,我最讨厌大老爷们说话不作数。”

马二爷不想睡,又呼呼喘着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狠命把马二爷往身下推,差点把马二爷推下了床。

马二爷是爷字号人物,一辈子睡过的女人多了,哪见过这事?火透了,掐着卜守茹的大腿根骂:“你这贱货!你爹都不是爷的对手,你还想用你那臭×治爷?做梦!”

卜守茹也抓住马二爷的腿根叫:“老王八,我不治你,你来呀,你可有那本事呀!”

马二爷被抓得很疼,先松了手,卜守茹才松了手。

都**身子,相互提防着,又僵了好一会儿,马二爷才软了,先是尴尬地笑,继而,又吭吭呛呛流了泪,说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债,只怕得用老命偿还了。

最后,马二爷认输了——从未臣服过任何女人的马二爷,在他62岁时臣服了卜守茹,当场立了字据,把观前街的6家轿号,和分布于状元胡同一带的9家轿号作为私房钱的来源,一并送给卜守茹。

这15家轿号是卜大爷靠阴谋和蛮力都没得到的。

抓着那张字据,躺在**承受着马二爷无能的**,卜守茹泪水直流,浸湿了绣花枕头。

卜大爷有了不祥的预感,三天来心总慌慌的。

闺女守茹出门子那日,原以为要有场痛快淋漓的哭闹,却没有,卜大爷便觉着怪。守茹走后,卜大爷要和仇三爷商量重开西城36家轿号的事,仇三爷又是一副很踌躇的样子,就更让卜大爷起疑了。他还以为仇三爷的踌躇是因信不过马二爷的承诺,便说,马二爷虽道不是东西,说话却是作数的。卜大爷要仇三爷把36家轿号的轿头管事都招来,一起合计合计,仇三爷这才说,还是先别急,待卜姑娘回门后一块合计吧!

这是啥话?卜大爷想,他的轿号和闺女有啥关系?

没想到还真有关系,且是大关系!他卜永安自己作孽,亲生闺女趁火打劫,把他这个当爹的卖了!仇三爷、麻五爷,可能还有马二爷,都参予了这场惨绝的扼杀,里里外外只瞒着挨杀的他。

回门时,院门口再次落下许多轿,有卜守茹从马家带来的,有麻五爷和麻五爷手下弟兄坐的,还有一乘八人抬的绿呢官轿,是空的——麻五爷进门就指着绿呢官轿吹:这可是好轿!连知府邓老大人都不摊坐的,他五爷一者有面子,二者又花了大价钱,才从退隐的巡抚大人府上借来了。

卜大爷问:“借来干啥?”

麻五爷大大咧咧说:“干啥?给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儿个就和我说了,你为轿子苦了18年,身子骨全毁了,回乡咋着也得有乘风光的好轿!卜大爷,我可是真妒嫉你呢,有这么好个闺女。”

卜大爷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直着嗓子叫:“谁……谁说我要回……回乡?谁说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面看着卜大爷:“爹,我说的。我还对五爷说了,你老这么累着,我做闺女的于心不忍,这西城36家轿号我就管了,你只管到乡下歇着享清福吧!”

卜大爷身子动着,手直颤:“妮儿,你……你可还是我的妮儿?”

卜守茹说:“这叫啥话?我咋不是你的妮儿呢?你对我的好处,咱石城82家轿号的人谁不知道?不因着你是我爹,对我好,我能让五爷费神弄这绿呢大轿?爹,你不是不知道,当皇上的命官也得当到五品才能坐这绿呢轿呢!”

卜大爷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壶朝卜守茹摔过去:“你……你这贱货,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闪,躲过了,茶壶在卜守茹脚下碎了,壶里有茶水,湿了地,也湿了卜守茹的粉红绣花鞋。卜守茹抬起脚,用绢帕揩着沾在鞋面上的茶叶片儿,又抬头瞅着卜大爷说:“爹,你真是不识好歹,你想想,我这么着不是为你好么?你今儿个败了能卖我,明儿个再败了可咋办呢?你可再没闺女卖了……”

卜大爷吼道:“老子不会再败了,不会!”

麻五爷插上来说:“卜大爷,话不好这么讲,不说你这人已是废了,不能再伺弄轿子,就算你没废,也不好说这大话的!”

卜大爷冲着麻五爷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闲事!”

麻五爷笑了:“我可不愿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现在呢,你不让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这闺女还就是比你这独眼龙强,有心计,也有能耐呢,五爷我都服气,你还不服?”

卜守茹道:“五爷,回乡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别说这种话气我爹!”旋又对卜大爷说,“爹,打从我落生,你可是没回过家哩,我娘死时你没回,接我时也没回,只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爷。今儿个,你也该回了,看看我娘的坟,给我娘烧点纸,啊?”

卜大爷到这地步了,还心存妄想,恓惶地看着卜守茹说:“妮儿,我……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我……我把轿号都给你,你别让我走,允我留在城里帮你的忙……”

卜守茹摇摇头道:“不必了,仇三爷会替我照管轿号的,他有腿,你没有,这没办法……”

卜大爷问仇三爷:“你能照看好西城36家轿号?”

仇三爷不敢看卜大爷,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让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们卜家的人。”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好,好,你们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说别的了,只一条,你们让我留下来,任啥不管,让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轿,成么?”

仇三爷瞥了卜守茹一眼,对卜大爷说:“这……这得问卜姑娘……”

卜大爷便对卜守茹道:“妮儿,你说句话!”

卜守茹一声不吭。

卜大爷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带着他的一只独眼、两条断腿还乡了,他在城里18年的拼杀至此完结。而造成今日这局面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这么个孽障,又把这孽障聘给了马二爷,极完整地铺排了自己的全面失败,连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伴着一声绝望的嚎叫,卜大爷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开,冲着卜守茹扑了过去。

然而,今日的卜大爷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爷,那个用大脚板踩着麻石道和人拼命的卜大爷已不复存在,卜大爷的两条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离开太师椅,卜大爷便轰然一声栽倒在方砖铺就的地上。

卜大爷倒在地上拖着鼻涕挂着泪骂:“卜守茹,你这个贱货!老子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就和你没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动气,看着卜大爷说:“爹,你咋骂也还是我爹,你不仁我得义;你不养我的小,我得养你的老。天不早了,咱得起轿了……”

卜大爷像没听见,直挺挺睡在地上,泼妇似地喊:“……都来看哟,都他娘来看哟,这就是养闺女的报应!闺女就是这么葬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这才火了,脚一跺,叫道:“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转而又对麻五爷说:“五爷,快把我爹抬进轿去!”

麻五爷手一挥,院里站着的人过来两个,和麻五爷并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爷架上了绿呢大轿。

卜大爷被扔进轿里了,还在骂,骂闺女,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和仇三爷。麻五爷被骂得心烦,就找了团裹脚的破布,要把卜大爷的嘴堵起来。卜守茹不让,说是挺好的事,别弄糟了。

起轿前,卜守茹张罗着一路上要带的东西——去一趟就80里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还有必不可少的盘缠。

正收拾着,卜大爷那边又出了鬼,这瘫子从轿里爬了出来,独眼亮得吓人,还狼一般地吼,说是要去见马二爷。麻五爷和仇三爷两人都按不住。

麻五爷说:“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迟疑了一下,道:“……手脖上缠点布片,别勒疼了他。还有堵嘴的物什得干净……”

麻五爷和手下的人找来麻绳和布,把卜大爷捆了,又给卜大爷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爷塞进轿里。

卜守茹待麻五爷弄好了,才撩着轿帘对卜大爷说:“爹,你可别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不能让你再呆在城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卜大爷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着布,啥也说不出,只能用那只独眼狠狠盯着闺女看。

卜大爷的眼光中充满疯狂和仇恨,让卜守茹至死难忘。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临走了,偏有人来找麻五爷,还带了个秀才模样的人来,秀才很年轻,手臂上有伤,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枪打的。秀才要出城,说是绿营的官兵在追他。麻五爷便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轿出城。

卜守茹问:“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爷支支吾吾不说。

卜守茹道:“你不说,咱就不带,一个爹已够我烦的了!”

麻五爷迫于无奈,才说:“这人是革命党,到咱城里运动刘协统的新军起事,被发现了,咱不救他,他就险了,闹不好得掉脑袋!”又说,“卜姑娘,你别怕,革命党的人我见得多了,并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世面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后正好能帮她做事,便说:“我才不怕呢,举凡你五爷信得过的人,我自是信得过。”

那日是和革命党同坐着一乘四抬轿子出城的,革命党靠着轿子的左侧,卜守茹靠着轿子右侧;卜守茹盯着革命党看,革命党也盯着卜守茹看。这一来,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发现,而是怕自己会鬼使神差跟革命党走——那革命党是在官府缉拿告示上见到过,很像巴哥哥,只是比巴哥哥文气些。

革命党在轿子里说,南洋各处的革命党已纷纷起义,满人的朝廷长不了了。卜守茹点点头没作声,更没敢多打听。那当儿,卜守茹不知道这话对她未来生命的意义,只觉着这个革命党怪大胆的,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听完也就忘了。

轿子出城二里,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党下了轿,和麻五爷拱手道别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去了?会不会也投了革命党?巴哥哥若是投革命党,是不是也要这般东躲西藏?

再上轿时,石城已被抛在身后了,回首望去一派朦胧,可卜守茹分明从那朦胧中看到了纵横交错、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那是父亲用血肉栽种过的庄稼地,如今轮到她来栽种了,她认定她能种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获自己和父亲的双份成功……

革命说来就来了,来得迅猛且嚣张。约摸大半年后,驻在石城的新军第八协马标、步标官兵两千口子,在协统刘家昌的带领下,打着灭满兴汉的旗号突然举事,炮轰绿营官兵据守的江防会办府。会办府告急,城外巡防营的钱管带奉命带巡防营官兵前来增援,似乎是要挽狂澜于既倒的。殊不料,钱管带进城后不打新军的刘协统,偏立马输诚革命,专打绿营。会办大人和知府衙门的邓老大人这才慌了,带着几百口子绿营残兵渡江逃跑,邓老大人不慎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复。

这便换了朝代,进了民国。

革命党转眼间满街都是,就连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弟兄也成了革命党,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到处剪男人的辫子。马二爷和城中绅耆被弄得目瞪口呆,咋也不信大清就这么完了,硬是不剪辫子,麻五爷就不厌其烦,一一来收小辫保护费,还交待马二爷们把辫子盘起来,以免人头落地。麻五爷说,大明换大清时,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眼下光复了,大清换了民国,汉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规矩,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

马二爷先因着惯常依靠的邓老大人的溺死,后又因着时常要交的保护费,对革命恨意日增,做梦都梦着大清皇上重坐龙廷。恨意绵绵之中,马二爷不止一次对卜守茹说过,革命就是谋反,革命党没一个好东西,像那麻五爷,将来是一定要被满门抄斩的,马家即便就此败落,也不好和麻五爷再来往。

卜守茹但凡听到马二爷这么说,总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心里却认定马二爷荒唐,身为一介草民,却要为没有皇上的大清做忠臣,实能让人笑掉大牙,就冲着这份荒唐,马二爷作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也算完了。

革命没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麻石路上依旧行着红红绿绿的轿子。做了民国镇守使的刘协统,仍是和前清的邓老大人一样钟爱轿子,说满街行着的轿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表征。卜守茹便想,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革掉了马二爷们的小辫,并没革掉轿号、轿子,她自得拥戴革命,退一步说,就算不拥戴,也不好反对的,冲着钟爱轿子的刘镇守使,也不好反对。

尽管如此,卜守茹却并没想过要利用革命首领刘镇守使去扩张自己的地盘。嗣后卜守茹和刘镇守使的结识,并非刻意钻营的结果,而是刘镇守使找上门来的。

刘镇守使做大清协统时就听说过卜守茹的芳名和传闻,知道卜守茹虽出身寒微,却颇有些姿色,以妾身进了马家,却又生性孤傲,敢和马家分庭抗礼,就想见见。说来也巧,恰在这年秋里,刘镇守使老父死了,刘镇守使要大办丧事,这就有了机缘。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说,丧事由马记老号承办才好,马记老号最会办丧事,轿夫使轿平稳,过世老大人不会受惊,将军和后人才能更发达。刘镇守使偏不睬,亲点了卜家新号,且要卜守茹前来镇守使署面商。

这是石城光复第三年春里,刘镇守使升了中将师长后的事。

那年春里极是反常,时令刚过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来,夹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着一身素旗袍,系一袭红斗篷,到镇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顶蓝呢轿。麻五爷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轿。一路上有许多帮门的弟兄跟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

因着头一回去见刘镇守使,卜守茹心里惴惴的,极怕有何不妥,坏了自己和刘镇守使的这笔大买卖。刘镇守使刚升了师长,正是春风得意时,老父的丧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场的,粗算一下,动上千乘轿,以每乘轿子八百文计,就有不少银子好赚。事情若是办得好,丧家总还有赏。更重要的是,刘镇守使家的丧事办好了,新号的牌子也就跟着响了,马记老号包揽全城丧事的局面就会因此改观。

心里不安,就觉着路短,转眼到得东城老街上,离镇守使署只里把路了,更觉着不踏实,卜守茹便让轿落了,进了一家棺材铺,说是去看棺木,实是为了静自己的心。在铺里转了一圈,又掏出一面小镜子身前身后照了照,认定自己还算利索,才又上了轿。

上轿后,仍免不了左思右想,这一来便发现了新问题:担心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在镇守使署出丑,坏了大事,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轿,吩咐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回去。麻五爷不愿,说是一起见刘镇守使最好,一人说不清的事,两人自能说得清。那当儿,卜守茹为了自己的轿子、轿号,和麻五爷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进了麻五爷的帮门,做了挂名的二掌门不说,还和麻五爷生了个儿子,取名天赐——自然,天赐是让马家养着的。卜守茹知道麻五爷要陪她去见刘镇守使是一番好心,可咋看咋觉着五爷和他的弟兄不顺眼,就板起粉脸坚持要麻五爷回去。麻五爷虽说不甚高兴,还是听了卜守茹劝,回去了。

卜守茹记得清楚,四抬蓝呢轿飘进镇守使署时是傍晚,夕阳的白光映在门口兵士的枪上和脸上,使得兵士和枪更显威严。紧张自不必说,几个兵士枪一横,喝令卜守茹下轿时,卜守茹心跳得实在狂乱。好在兵士还客气,得知卜守茹是奉刘镇守使之命来见,枪放下了,其中一个兵还引着卜守茹去见了刘镇守使。

刘镇守使那日很威武,穿一身笔挺的军装,腰间斜挎着把带红穗的大洋刀。卜守茹进门时,刘镇守使正和一个当官的说话,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马靴踩出咔咔的响声。见卜守茹进来,刘镇守使愣了一下,把那当官的打发走了,要卜守茹坐,还让手下的兵拿了点心,沏了茶。

双双坐下后,刘镇守使盯着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俊。”

卜守茹心里慌,又想掩饰,就半个身子倚坐在椅子上,偏头看着刘镇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齿笑,后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茶杯盖,撩拨水面上的茶叶片儿。

刘镇守使又说:“怪不得咱石城的轿这么好,却原来是有你这么个俊女子在弄轿呀!”

卜守茹记挂着将要开张的大生意,便道:“城里的轿也不是我一人在弄,还有马家老号呢!往日城里的丧事都是马家老号包办的。这回将军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将军把事办好,也不辜负将军的抬举……”

刘镇守使手一摆,极和气地说:“抬举啥呀?!我只是想见见你。早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总觉着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轿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户门里和人家对着弄就益发奇了。”

卜守茹见刘镇守使很随和,心中的紧张消退了些,抬头瞅了刘镇守使一眼,笑道:“才不奇呢!我爹弄了18年轿,我是起小在轿行长大的,不弄轿还能弄啥?难不成也像将军你似的,去弄枪?”

刘镇守使也笑,边笑边摇头:“轿和枪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扬:“谁说不是?我不就弄到今日了么?”

刘镇守使道:“所以我说你是奇女子嘛!你志趣实是不凡,敢破陈规,敢反常情,真少见哩。”

卜守茹说:“破啥陈规?反啥常情?我才没想过呢!我要真像将军你说的那样敢反这反那,还不早就把马二爷宰了!”

刘镇守使哈哈大笑:“能被你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分!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其实我不敢。”

刘镇守使问:“是怕我治你的罪么?”

卜守茹道:“你不治我的罪我也不敢。”

刘镇守使说:“你终是女人,心还是善的。”

卜守茹辩道:“也不算善,谁欺我,我也会去斗。”言毕,又瞅着刘镇守使说了句,“你是将军,武艺一定好,赶明儿,你教我两手,碰到谁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刘镇守使大笑道:“我可不敢,你要真会了两手,只怕我这做师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连连摆着手:“不揍你,不揍你,你别怕。”

刘镇守使益发乐不可支:“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又说,“我真想不出你这俊女子打架时是啥模样……”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再无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见面,倒像相识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刘镇守使,连请卜守茹来的初衷都忘了,只一味和卜守茹说笑调情,卜守茹几次谈到丧事的安排,刘镇守使马上岔开,只说改日再谈,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强了。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刘镇守使兴致仍高,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卜守茹那当儿已看出了刘镇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爽快地答应了。

喝酒时,刘镇守使已不老实了,又夸卜守茹俊,说是相见恨晚,说着说着,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

卜守茹说:“要是会两手,这会儿就用上了。”

刘镇守使笑道:“那也没用,我还有枪呢。”

卜守茹把刘镇守使一把推开:“那你快去拿!”

刘镇守使只一怔,手又摸了上来:“我拿枪干啥?不把你吓坏了!”

卜守茹道:“你真敢拿枪对着我,我就和你拼!”

刘镇守使讨好说:“我拿枪来也是给你的,你烦了就毙我。”

卜守茹哼了一声:“真的?”

刘镇守使真就把枪掏了出来:“给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说过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卜守茹接过枪看了看,放下了:“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杀人。”

刘镇守使笑道:“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没作声……

这晚的酒喝得漫长,刘镇守使尽管动手动脚,却总还算有些规矩,也体恤人,因卜守茹身上正来着,便没和卜守茹做那事。这是与麻五爷不同的,麻五爷蛮,想做便做,才不管来不来呢。刘镇守使不这样,就给卜守茹多少留下了点好感。

因着那份好感,卜守茹在为刘镇守使的父亲做完丧事后,又应刘镇守使之邀,到镇守使署来了,陪刘镇守使喝酒谈天。听刘镇守使谈,自己也谈,谈倒在麻石道上的父亲,谈老而无用的马二爷,谈到伤心处还落了泪。卜守茹一落泪,刘镇守使便难过。刘镇守使文武双全,自比岳武穆,某一日难过之余,为卜守茹做诗一首,号称《新长恨歌》,歌曰:

夜月楼台满,石城桃面多。

世人皆梦寝,娥娘轿已过。

凄然声声叹,哀颜粉黛落。

含恨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轿,傲唱大风歌。

满目蓬蒿遍,春风吹野火。

辛亥风云起,义旗换山河。

我拔三尺剑,尽斩天下错。

还尔自由身,红妆一巾帼。

相伴常相忆,一笑泯逝波……

刘镇守使在诗中说得明白,卜守茹做马二爷的妾是天下大错之一,刘镇守使是要挥剑斩之的。还有一点,刘镇守使也说得清楚,刘镇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忆的。在刘镇守使看来,卜守茹做他的妾还差不多,做马二爷的妾就委屈了。刘镇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国新贵,年岁也不大,比马二爷小了十几岁,才52,讨卜守茹做个四姨太正合适。

卜守茹却不愿和刘镇守使常伴常相忆,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爷惹来地面上的麻烦,也不想得罪马二爷落不到家产。打从巴哥哥出走后,她的心早死了,惟有轿号、轿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就算对刘镇守使有些许好感,也还是不愿被刘镇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让仇三爷花了两斗米的价钱找了个老秀才来,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气拟首诗回刘镇守使。诗是拟在一方绢帕上的,诗道:

妾家行轿如行舟,门前水长看鱼游。

当窗莫晾西风网,惟恐贵人悯悲愁。

姻缘前世皆有定,长剑三尺难斩秋。

纵然春光无限好,武穆亦当觅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诗绢,刘镇守使偏就益发地魂不守舍了,四下里对人说,这卜姑娘不但俊气,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学养哩,诗做得好着呢。

刘镇守使身边的老师爷却说:“诗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辙。”旋即摇头晃脑,诵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辙律。

刘镇守使脸皮挂落下来,说:“你这是迂腐,卜姑娘的诗好就好在破了辙,卜姑娘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敢破陈规,敢反常情,我就喜她这点!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专教我那七个娃儿做这种破了辙的诗。”

过了几日,刘镇守使又做了一首诗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长送去的,诗道:

一巷寒烟锁碧流,武穆无心觅封侯。

但求娥娘总相伴,月照双影酒家楼。

不见旗飘山川止,英魂云桥古渡头。

汉业已随春色改,当年燕赵几悲秋?

这么一来,卜守茹便难了,就是不想和刘镇守使好也不成了。刘镇守使宁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双影长相守,这番情义令她感动。又知道刘镇守使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让她发,也能让她败。于是,就和刘镇守使说,明里的妾是不能做的,马二爷年岁已大,大婆子又死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东西的命,要遭人唾骂的。若是刘镇守使不嫌弃,倒可以做个暗中的妾,也不负刘镇守使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爱。

刘镇守使不好相强,便应许了,且赌咒发誓说,他这辈子真正中意的女子只有卜守茹,再无别人。还说要把四姨太的位置永久地给卜守茹留着,从此再不纳妾。嗣后,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请了去,吃酒、听堂会,也时常做一些**的事情。

刘镇守使脱下军装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点文治武功显不出,还有狐臭。卜守茹都忍着,且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时常夸赞刘镇守使好功夫。诗却做不出了,在**和刘镇守使说了实话,是请人做的,花了两斗米钱。刘镇守使便笑,说是那诗才值两斗米钱?真是便宜,还说要把写诗的老秀才请来见见。

刘镇守使是真心喜欢卜守茹的,为了来往方便,认卜守茹做了干女儿,给卜守茹的轿行起了新名号,唤作“万乘兴”,亲笔题写了招旗、匾额,还为“万乘兴”赋诗一首:

麻石古道万乘兴,缥缈如舟梦里行。

为客不惧山川远,舆轿如烟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刘镇守使的诗狗肉幌子一般裱挂起来,一下子包揽了官家动轿的差事,和民间大部的红白喜事。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原只认马二爷说话,举凡云福寺做佛事,都让施主用马记老号的轿,这一看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也就变了,要施主用“万乘兴”的轿,让“万乘兴”包办丧事。

生意越来越好,卜守茹就不断更新轿子,还为轿夫们置了蓝布红边的新轿衣,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就像一团团火,烧得马二爷的三十多家老号自惭形秽,再不敢有非份之想。“万乘兴”的轿子货色新,座位也宽大、舒适,就是不讲刘镇守使的面子,城里人也都愿坐。而马二爷则日渐衰老,一门心思也不在轿上了,马记老号轿子烂了无钱维修,号衣破了无钱添置,呈现出一派败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抬抬散客。后来许多轿夫干脆甩了老号,都奔“万乘兴”去了……

“万乘兴”总号在刘举人街的卜家老宅,除了飘乎于半空中的一面招旗和门楼上的一块匾额是新的,其余皆是旧的。前院的正房和东西厢房仍保持着10年前的老模样,就连窗棂也还是纸糊的,夏日的一场大雨过后,总要潲进些雨水。房里依然是黑洞洞的,日渐陈旧的家具大都摆在原处,无声地映衬着那黑的深邃。

轿业兴盛之后,仇三爷想把这老宅翻盖一下,卜守茹不允,说是就这样好,她看着眼熟,若是哪一日巴哥哥回来了,也不会觉着生分。

仇三爷从此不再提这碴了。

仇三爷知道,卜守茹这10年都没忘了巴庆达。每每回老宅,总要到巴庆达住过的屋子看看,有时在那一呆就是好半天,还会禁不住落下泪来。

这年年底,轿行的管事们照例在老宅聚会,卜守茹因着仇三爷和众管事的奉承,无意中多喝了几杯。管事们散去之后,卜守茹和仇三爷扯谈过轿行来年的生意后,又说起了巴庆达,认定巴庆达是跟着当年那王家戏班子走了。

仇三爷便劝道:“卜姑娘,你得想开点,得把过去的事忘了,如今咱‘万乘兴’的生意那么好……”

卜守茹神色黯然:“我忘不了,越是生意好,就更忘不了了。”

仇三爷叹了口气:“你别固执,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就有失,你现在有了这么多轿子,又有刘镇守使和麻五爷护着,更发达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卜守茹痴迷地说:“这些都不能替代巴哥哥!”

仇三爷这才试探着问:“要不,咱就派人江南、江北去找找?”

卜守茹摇摇头:“怕不行。若是找不到人,又闹得沸沸扬扬,被刘镇守使、麻五爷他们知道反倒不好了。”

仇三爷道:“姑娘不放心别人,我就亲自去,咋样?”

卜守茹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这最好!”稍停,又说,“您老若不亲自去,就算找到了巴哥哥,他也不会回的,他这人的脾性我知道!”

仇三爷胸脯一拍:“卜姑娘,你放心吧!只要找到小巴子,我先替姑娘你搧他两大耳光,而后,就是捆也把他捆回来!”

仇三爷是头场雪落下后走的,没带外人,只带了个本家侄子,对外只说到上海置办一批轿衣,一去就是四十余日。在这四十余日里,仇三爷江南江北到处寻那王家戏班子,寻到后来才知道,王家戏班子5年前就散了,当年的王老板已在扬州开了杂货店。仇三爷向王老板提起巴庆达,王老板竟说从不知还有这么个人。

回来后,仇三爷病倒了,躺在**,扯着卜守茹的手老泪直流,说是对不起姑娘。卜守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脸一转,眼中的泪却下来了……

这场徒劳的寻找,给卜守茹带来的除了失望和惆怅再无别的。仇三爷便觉着自己害了卜守茹。他本不该去寻巴庆达,更不该把真情告诉卜守茹。

病好之后,仇三爷想把卜守茹的那颗心从巴庆达身上引开,便把天赐带到了卜家老宅。仇三爷认定,能在卜守茹心中替代巴庆达的,也只有她儿子天赐了。往天,卜守茹常和仇三爷说,天赐被阴毒的马二爷教唆坏了,起小不要娘,一见她就往马二爷身后躲,她想想总是很伤心的。

仇三爷是用两挂炮仗把天赐从马家门前哄来的。仇三爷和天赐一起在老宅院里放炮仗,还给天赐当马骑。天赐便说仇三爷好,和他爹——马二爷一样好,还说,他爹也时常给他当马骑的。

仇三爷在雪地上爬着,喘着,说:“我不好,你爹也不好,只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的!”

天赐真就被马二爷教坏了,骑在仇三爷背上竟说:“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恨我。她想把我们家搞败!”

仇三爷道:“你是她儿,她咋会恨你?!不是为了你,她才不会这么拼着性命弄轿呢!”

天赐一撇嘴说:“哼,才不是呢!她连亲爹都不要,还会要我?她弄轿不是为我,是要坏我爹,坏我!”

仇三爷趴在地上,反勾着头问:“这话又是你爹说的么?”

天赐“嗯”了声。

仇三爷道:“他是骗你!你别信……”

正说着,卜守茹进了院门,一见天赐骑在仇三爷背上,脸一沉,说:“天赐,给我下来!要骑回家骑你爹去!”

天赐脸涨得通红,慌忙从仇三爷背上下来,转身便走。

仇三爷爬起来,一把将天赐拉住了,对卜守茹说:“不怪天赐,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三爷,你别宠坏了他!”又对天赐说,“你得记住,你是我的儿,日后得弄轿,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手少爷!”

天赐低着头,两只脚在雪地上搓着,一会儿便搓出了个坑。

卜守茹走到天赐跟前,把天赐头上的乱发抚平,口气也和缓下来:“进家吧,天赐,娘有话给你说。”

天赐不挪窝。

卜守茹又说:“进家吧,那边是家,这边也是家。娘今晚包饺子给你吃,你最喜吃的羊肉饺子。”

天赐仍不挪窝,只怯怯地说了句:“我……我不喜吃羊肉饺子。”

卜守茹强笑着说:“你想吃啥,娘就给你弄啥!”

天赐头垂得更低:“我……我不饿,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说:“那你进屋陪娘说说话吧,娘明儿个还想带你去看看咱‘万乘兴’的轿号哩!娘的轿号比你爹多,轿子也比你爹新,你一看准喜欢。”

仇三爷也说:“是哩!你娘的本事比你爹大,你真该跟你娘去看看,看看你娘是咋弄轿的,学着点!”

天赐不作声。

卜守茹又说:“娘是女人,本不该弄轿,你呢,是男人,起小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得学着弄轿……”

天赐却说道:“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我爹等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声叫道:“马二不是你爹!你……你只有娘,没有爹!”说着,一把扯起天赐就往堂屋里走。

偏在这时,马二爷坐着轿子赶来了。轿在门口落下后,马二爷并不进门,只站在门楼下的青石台阶上阴阴地看着卜守茹和天赐。

天赐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唤了声“爹”,挣脱母亲的手就往门外跑,在门口差点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眼见着马二爷和天赐钻进轿子,又眼见着马记老号的4个轿夫起了轿,只愣愣地在院子里站着……

目睹着“万乘兴”日渐兴盛,一乘乘崭新的轿子从西城飘进东城,公然夺去马记老号的生意,马二爷又恼又恨,却又有苦说不出。

最初马二爷以为,卜守茹是自己的妾,又有了儿子天赐,再怎么折腾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轿业都落到她手上,总归也还是马家的。马二爷的家业要传给天赐,卜守茹的轿号迟早也要传给天赐。因而,马二爷并不把卜守茹的新号当对手看,对“万乘兴”的扩张,只在心里冷冷一笑也就算了。

不料,天赐过10岁生日那天,卜守茹的亲爹卜大爷不知是出于何种用心,从乡下托人带话过来,说是自己闺女和麻五爷养了个野小子,已有三岁,只等着马二爷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轿业接过来。马二爷这才慌了,出了大价钱让人私下里四处查访,想找到那个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几个月终没找到。查访的人回来说,卜大爷和自己闺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说了瞎话,一来坑自己闺女,二来也想气死马二爷。马二爷偏不信,又派管家王先生带了厚礼去见卜大爷,卜大爷方才支吾起来。

风波过后,马二爷却多了个心眼,觉着今日或许没有那野小子,日后则说不准,若是卜守茹真和麻五爷养出个野小子,麻烦就大了,遂决意反击。

马二爷不承认自己的好时光已经过完,打从作出反击的决断后,就常拖着条花白的小辫,佝偻着身子带着天赐站在独香亭茶楼上静静看,默默想。马二爷觉着,石城里的麻石路终是属于他的,啥人都不该把麻石路从他手中夺走。马二爷决不能眼见着卜守茹这么狂下去,卜大爷当年败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该成功。

马二爷扯着天赐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看着,想着,合计着,两只眼里渐渐便现出了杀机——许多年后,当马二爷、卜大爷和麻五爷都作了古,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还回忆说,凶兆在那年春里就有了,那年春里马二爷真是怪,站着站着就满脸的泪,还对天赐说,这城里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为了它,就是杀人也别怯。

终有一天,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的马二爷不见了,坐轿出了城,回来时把卜大爷接来了。仇三爷是最先见着的,一见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禀报。卜守茹那当儿正在刘镇守使府上听着戏,听了禀报,脸一沉和仇三爷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爷就说:“卜大爷这次来得必有名堂,保不齐马二爷使了啥坏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过去,他们翻不起大浪!”

仇三爷说:“姑奶奶却要小心,别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马二爷我可是知道,都迷轿迷个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哩!这两人弄到一起,只怕会有一番折腾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他们还折腾啥?老的老了,瘫的瘫了!”

进了马家的门却看到,老的和瘫的正面对面坐着,很像回事地谈着轿子呢。老的对瘫的说:“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轿,我呢,伺弄了一辈子轿,懂你的心,我觉着你说啥也得把轿号再拾掇起来。”

卜守茹听到这话,便往马二爷面前定定地一站说:“你们都别做梦,‘万乘兴’是我的,谁也甭想再插一脚!”

马二爷看了卜守茹一眼:“你的轿行却是你爹拼着命挣下的!”

卜守茹道:“我们卜家的事你管不着!”

马二爷笑了笑:“我是不想管……”

卜守茹问:“那你把我爹接来干啥?想挑着我爹夺我的轿号么?”

马二爷摇摇头:“不是,你们爷俩的关系那么好,我挑得了么?我是觉着对不起你爹,才想帮衬他一把。”

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别说帮衬我,你一说这话,老子就来气!当初不是你,我能落到这一步?!”

马二爷叹了口气:“卜大爷,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我当初是不好,斗勇好胜,伤是伤过你,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直到今天,我马吉宁都还认定你是伺弄轿子的好手,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得有滋味。”

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当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他赶到了乡下,他那么求她,她都不松口,把他捆上轿,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为此,卜大爷饮恨10年,也不择手段地报复过:最早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告闺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偏说闺女很孝顺;革命后,以为机会来了,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想让刘协统作主,收回他的轿号,刘协统不见他,后来,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万般无奈,卜大爷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想借刀杀人。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弄死,“万乘兴”就能落到他手上。又不料,马二爷实是无用,不说不敢杀闺女,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

今日,机会送上了门,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的,就问马二爷:“你究竟打的啥主意?”

马二爷这才慢悠悠说:“卜大爷,你名份上也算我丈人,你闺女不帮你,我得帮你,我老了,弄不动轿了,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也了了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爷极吃惊:“你……你这么想?”

马二爷点点头:“我想了许久了,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伺弄好我的轿号,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能弄轿!”

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堂堂马二爷也完了,自己拼不过她,就请来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整旗鼓。

这真荒唐。

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很动情地说:“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万乘兴’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给守茹,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我……我干!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10年,我做梦都梦着轿!”

卜大爷立时就打定主意,他要好好干,把10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不是马二爷,他落不到这地步,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我马吉宁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要了,我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跟我和你爹拼。你把你爹赶到乡下,又和马家分着、顶着,我没办法!”

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卜守茹却只是笑,边笑边说:“这又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们老的老残的残,就不会享享清福?我早就想说了,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你们得承认,你们的好日子早过完了,今后咋弄轿子,你们都得看我的。”

马二爷道:“别把话说得这么早,咱还是试试吧!”

自此,卜大爷住进了马家,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二人给老号换了名,改作“老大全”。双方又各自出资6000元,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更新了800乘轿子。开张头几天,雇了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乘花轿,几十架抬盒,并那头锣、旗伞,吹吹打打,招摇过世。嗣后营业,轿资收得也少,比“万乘兴”低了一成半,说是不为赚钱,只为争口气。

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都觉有趣,两边的轿都坐。坐在“万乘兴”的轿上骂“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轿上就骂“万乘兴”,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

麻五爷一见便气了,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专叫“老大全”的新轿坐,坐在轿上满城乱转,待得下了轿,分毫不付,还打人,撕人的绣花轿衣,吓得“老大全”的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