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的题材往往是某种内心活动。抒情诗有其“内倾性”,它往往表现人的内心情感。就像再现与叙事紧密相连,抒情与表现的关系非常密切。
在西方,虽然也可以将“诗是情感的表现”的观念追溯到遥远的古代,但是,使它变成某种艺术准则的,无疑应是19世纪浪漫主义的诗歌观念。而其中的开创者是华兹华斯。艾布拉姆斯说:“浪漫主义者关于诗歌或一般艺术的论断,常常涉及诸如‘流溢’之类使内在的东西得以外化的比喻。‘表现’(expression)就是用得最多的术语之一。根据其使用场合来判断,这一语词重新起用了原来的词根意义ex-pressus,源自ex-premere,意即‘挤出’。”[1]也就是说,所谓“表现”,即是情感的流溢的意思。
抒情的表现性,首先是由抒情的表现对象决定的。黑格尔认为,抒情诗的出发点“就是诗人的内心和灵魂,较具体地说,就是他的具体的情调和情境”[2]。所谓“再现”,往往意为以较为客观的描述方式再现某种场景与行为;而所谓“表现”,往往意为用较为主观的方式表现诗人内心的情感。同时,抒情的表现性也是由抒情的表现方式决定的。就像黑格尔所言,在抒情中“占主要地位的不是对一件事进行丝毫不露主体性的(纯客观的)描述,而是主体的掌握方式和情感,即响彻全诗的欢乐或哀怨,激昂或抑郁”[3]。因此,抒情的表现性,是以诗人的情感表现方式及其主观性作为基本特征的,特别是在浪漫主义时代,这被视为抒情诗的基础。
由于抒情自身的表现性特征,抒情与“自我”表现具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正如艾布拉姆斯所言:“浪漫主义时期大多数主要的诗篇,同几乎所有的主要批评一样,都是以诗人为圆心而画出的圆。”[4]抒情诗中的“我”与诗人的自我表现有着极其同一的关系。惟其如此,抒情诗人与外物的关系,就很像王国维说的“有我之境”的境界:“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这个意义而言,所有的抒情诗都不可能是“无我之境”,所谓的“无我之境”,只是指“自我”表现的成分相对不明显而已。因此,抒情诗人往往使外在事物成为诗人内心境况的写照与象征,其真正的描写对象还是诗人本人的内心境况。正是就这个意义而言,黑格尔认为:“抒情诗的中心点和特有的内容就是具体的诗创作主体,亦即诗人。但是抒情诗主体并不投身到实际动作情节中去造成事迹,也不展现于戏剧冲突的运动,他的唯一的外化(表现)和成就只是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不管对象是什么,说出来的话表达了主体的情感,即把自我表现的主体的心情展示出来,在听众中引起同情共鸣。”[5]这种自我表现的特征,甚至就构成了抒情诗与叙事性作品(史诗)的不同:“在史诗里诗人把自己淹没在客观世界里,让独立的现实世界的动态自生自发下去;在抒情诗里却不然,诗人把目前的世界吸收到他的内心世界里,使它成为经过他的情感和思想体验过的对象。只有在客观世界已变成内心世界之后,它才能由抒情诗用语言掌握住和表现出来。”[6]
当然,在抒情诗中,表现自我情感的方式是不同的。后期象征主义诗人T.S.艾略特同样也主张诗要表现情感,但其提倡的表现方式却与浪漫主义有很大的不同。艾略特反对华兹华斯所说的将诗等于“宁静中回忆出来的感情”的浪漫主义诗歌观念,主张“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当然,他并不是说诗中就断然不存在个性和感情,而是说“感情的生命是在诗中,不是在诗人的历史中”[7]。换言之,在文学里,感情和个性的价值应该体现在诗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形象和象征中。在论叶芝的论文中,艾略特将“非个性化”解释为“用强烈的个人经验,表达一种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经验的独特性,目的是使之成为一个普遍的象征”[8]。与之相应,他又在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的文章中提出了“客观对应物”(也可译为客观关联物)的概念:“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9]当然,简单意义上的“客观对应物”概念,并不能独立地成为艾略特独特的“象征主义诗学”,任何比喻都可以说是寻找客观对应物的尝试,雪莱的抒情不也要借助于“风”“含羞草”“云雀”等形象吗?但是,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概念,确实提出了关于诗歌表现方式的新见解。依据这种见解,我们甚至能够对古典主义、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的抒情方式加以适度地区分。
萨福有首诗叫《暮色》[10]: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到母亲身边。
柏拉图有一首短诗叫《星》[11]:
我的星你在望着群星。我愿意变作
天空,好得千万只眼睛来望着你。
如用王国维标举的“情景”理论来分析,前一首诗是“摹拟自然风景”,即写景之作,是现实主义(古典主义)风格的,“自我”的情感在这里是以“借景抒情”的方式得以表现的;而后一首诗是“摹拟我们底心情”,是直抒胸臆地抒情的,是浪漫主义风格的作品。那么,我们再来看波德莱尔的诗作《忧郁》[12]:
雨月,整个城市使它感到气恼,
它从瓮中把大量阴暗的寒冷
洒向附近墓地的苍白的亡魂,
把一片死气罩住多雾的市郊。
我的猫在方砖地上寻找垫草,
不停地摇着它那生疮的瘦身,
老诗人的魂在落水管里升沉,
像怕冷的幽灵似的发出哀号。
大钟在悲鸣,冒着烟气的柴薪,
用假声伴奏伤风的钟摆之声,
这时,在一个患浮肿的老妇人
死后留下的发臭的扑克牌里,
红心侍从和黑桃皇后在一起
闷闷地交谈他俩过去的爱情。
这首诗最为明显的特征是,题目称为“忧郁”,而全诗没有出现一次“忧郁”这个词(这在浪漫主义作家那儿恐怕是做不到的)。构成全诗的全是一系列意象(雨月、亡魂、猫、老诗人的魂、大钟、患浮肿的老妇人、红心侍从和黑桃皇后等)及其场景的描写,诗的题旨是题目本身展示给我们的——忧郁。而诗人着力展示的就是要找到这抽象的情感的“客观对应物”。这首诗可以说是象征主义的典型文本,情感不是直接被抒发或描述出来的(像浪漫主义那样),而是被暗示出来;暗示的方式则是“累积不加解释的意象”[13]。
[1] [美]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等译,69~7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2]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19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3]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193页。
[4] [美]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等译,69~7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5]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20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6]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212页。
[7] [英]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见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7~8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8] [英]艾略特:《叶芝》,见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167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9] [英]艾略特:《哈姆雷特》,见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13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10] 《古希腊抒情诗选》,水建馥译,11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11] 《古希腊抒情诗选》,水建馥译,239页。
[12] [法]波德莱尔:《恶之花 巴黎的忧郁》,钱春绮译,156、15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13] [英]查德维克:《象征主义》,肖聿译,53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