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微微细雨初敛。
白鹿山脚,药山、水田错落有致,平整的道路交错纵横,贯穿在一座座青瓦白墙的院子间,道旁几簇青草丛上,还沾惹着晶莹的雨珠,摇摇欲坠,偶有几只土狗追逐而过,晃落一地水渍。
苏软萌背着大大的竹篓,缓步走在小路上,口中嚼着一根青草,望着这俨然世外桃源般的村景,心绪飘远。
她本是一个刚从中医学院毕业,准备接掌家传国医馆的药师,却因一本偶得的药典来到了这个世界。
其生母探亲路上遇流匪被重伤,临终前自切腹剖出了“她”,留下血书而亡,而“她”则被田角山田头寨的大寨主收留为义女。
如今,她十五及笄,带着亡母遗命归来认祖归宗,门都没能进去,就被她那位当家作主的太祖母用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安排成了投亲的远房表姑娘。
什么苏家乃雁城望族,举足轻重,什么家中嫡长早有定论,不易动荡,什么她的事若传出去,一来有碍族中几位老爷的官声,二来对她生母和她的清誉都有折损……其实说白了,无非就是因为她生下来就落在了匪窝里。
“哪来的不要脸的野东西,占了窝还敢钻篱笆偷东西!”
突然,一个女人尖锐的骂声在前方陡然响起,划破了白鹿村的宁静,也打断了苏软萌的思绪。
她眉头一皱,将口中的青草随手一扔,背着竹篓迅速往那个方向跑去。
院子位于村子南面最边沿,十几间格局差不多的农家小院子混落而成,与村中的那些高墙大院仿若两个世界。
这些,都是苏家提供给投亲的人住的。
她和义妹田小翠便被安排在其中一座。
整个院子用半人高的树枝扎成篱笆,圈住了屋子以及屋前半丈宽的泥地。
三间瓦房,青瓦泛黑,白墙隐现青苔,木门斑驳,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左边搭了一个简易的灶房,右边角落还有一个木棚茅房,此时正盘旋着成群结队的苍蝇,隐隐有臭味传出来。
院中央留了一条小路,两边都有翻过的痕迹,只是,地中没有作物,也不知道以前是种什么的。
灶房的前面,还有一口小小的井,上面架了轱辘。
此时,她家隔壁的院子里,一个穿着蓝布衫、绿长裙、腰间围着蓝白碎花围裙的黑瘦女人拿着木棒槌,一脸的凶相追着满院子跑的一只白球。
白球似乎受了伤,后腿一瘸一瘸的满院子窜,但,它几次想穿过中间树枝制成的篱笆墙逃窜,却都被那妇人给堵了回去。
女人边打,口中连骂:“打死你这占窝的野东西!打死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狐狸精!”
“喂,不许碰它!”田小翠气喘吁吁的如同老母鸡般护在白球前面,双丫髻已微乱,白净的小脸上全是汗,却还是没能拦住妇人的攻击,急得直跳脚。
“打死你这个偷鸡的野东西!”妇人很是灵巧,一挪身就避开了田小翠的防护,一棒槌砸向了白球,“打死你们这些占窝的狐狸精!”
“嗷!”但这时,白球已被堵到一个角落,脚下踩到湿泥,一个打滑,被后面的妇人一棒子打在了后腿上,顿时惨叫了起来。
“喂!不许动我们家球球!”田小翠惊怒的喊了一声,冲了上去,但是,妇人的棒槌却顺势一转,砸向了她的大腿,猝不及防之下,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妇人瞧了她一眼,冷冷一笑,又直奔白球而去,手中的棒槌也再次高高的举了起来。
“住手!”苏软萌见状大急,冲到院前,一脚踹翻了篱笆,飞快的挡在了白球的面前,怒目看着妇人,“你再动一下试试!”
“我打这偷东西的野东西,关你什么事?”妇人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斜眼看着她。
“什么野东西,这是我们家球球,它只是淘,卡在篱笆上了,谁要偷你家东西了。”田小翠跑了进来,心疼的抱起了白球。
“有事说事,动手动脚做什么?”苏软萌皱了眉,望着面前的妇人沉声说道。
“小萌,她冤枉球球。”田小翠抚着怀里瑟瑟发抖的白球,将它的小爪子抬起给苏软萌看了一眼,心疼的不得了,“你看她,球球的腿可能被打折了。”
“打折只是轻的!”那妇人闻言,哼了一声,盯着两人晃了晃手里的棒槌,说道,“占了窝还偷东西的狐狸精,打死都是活该。”
“你嘴巴放干净些,谁占了你家的窝?谁偷了你家的东西!”田小翠跺脚,气得脸都白了,“都说了我家球球不会偷鸡!它不吃生鸡!”
“狐狸不吃鸡?你当我四姑娘是三岁的孩子呢?”妇人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将手中的棒槌一抱,傲然的睨着苏软萌,说道,“今儿,你们必须给我说出个道道儿来,否则,这事儿没完!”
“你想要什么道道?”苏软萌压下脾气,淡淡的问。
她看出来了,这女人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赔!”妇人嘣出一个字,眼睛落在了苏软萌还背着的竹篓里。
里面,是满满的金银花和野果,甚至还有一些被遮住的野味。
“赔?”苏软萌没有错过她眼中的贪婪,不由笑了起来,“大婶儿,你在逗我呢吧?你说我家球球偷了你的鸡,你有证据么?”
“就是,拿出证据来!”田小翠大声的附和,“就算是吃了你的鸡,也总有鸡毛吧!”
“哟哟哟~瞧你们这俩丫头片子这意思,是不想赔了对吧?”妇人见状,脸角并没有几两的肉抽了抽,阴沉的问了一句。
“你凭什么让我们赔!”田小翠直接顶了回去,“你伤了我们家球球,应该是你赔我们才对!”
“好哇!是你们逼我的!”妇人眉毛一抖,咬了咬牙,眼睛四下一扫,突然将手中的棒槌一扔,坐在地上就捶着大腿嚎了起来,“快来人啊!新来的欺负死人啦!!”
苏软萌和田小翠不由面面相觑,错愕不已。
这也行?
“别理她。”苏软萌瞧了那妇人一眼,招呼了田小翠转身回自己家院子。
和这样的无赖泼妇,真心没什么好说的。
可谁知,她们还没走几步,那妇人却一把扑了过来,紧紧的抱住了田小翠的腿,尖叫声不断的响起:“快来人啊~要死人啦~~新来的要打死人啦~~”
“放开我。”田小翠低了头,用力的甩腿,却没能甩开那妇人的一双手,气得脸都红了。
苏软萌皱了眉,一伸手,狠狠掐住了妇人腕间的穴位。
妇人吃痛,又使不上力,顿时松开了手。
田小翠趁机挣脱,抱着白球跳到了自己家。
但是,苏软萌却没有那好运气,她还没来得及松手,院外已经涌来一大群人,围在篱笆墙外惊愕的看着院中的一幕,议论问道:“怎么回事?”
“救命呐~新来的要杀人啦~”妇人见到这么多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嚎得更加的厉害。
苏软萌望着围过来的众人,一张俏脸瞬间沉了下来。
此时此景,她手里还抓着妇人的手,可不正是一副欺负人被抓正着的样子么?
“怎么回事?”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精壮的络腮胡汉子,穿着灰色布衫,紧皱着眉望着苏软萌,又看看地上的妇人,沉声问道。
“他二叔,我们也是好意,知晓东家有苦衷,特意的把这院子让了出来,谁晓得,这两个小姑娘看着闷不吭声,却长了一副狠毒的心肠,居然放了她家的野东西过来偷我家的鸡。”
妇人坐在地上,也不抽手,任由着苏软萌抓着,哭诉着编造的事实。
“谁偷你家的鸡了,你乱讲!”田小翠气得直跺脚。
她只觉得,连牛角寨里最无赖的喜儿婶也不及眼前这女人的可恶半分。
“那野东西,分明就是只狐狸,我见过狐狸我认得的,要不是我出来及时,我家的鸡就全都糟殃了!”妇人不理她,如祥林妇那般的哭诉着,“瞧瞧,我不过是赶狐狸,不小心打了一棒子,她们就要行凶哇。”
苏软萌冷眼看着妇人作戏,心头一阵腻歪,甩开了手站了起来。
“啊!”妇人顺势扑倒在地,抱着那只被抓过的胳膊直打滚,“啊~我的手啊,我的胳膊啊,断了!”
“……”苏软萌望着这一幕,哑然无语。
前世无数次听过碰瓷,她都没经历过,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还是这么拙劣、这么明目张胆的碰瓷手段。
“娘。”三个半大小子从人群中钻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呼了一声,齐齐的扑了上去,想要搀扶起妇人。
“痛啊,痛死我了。”那妇人却适时的滚开了,整个人滚得脏乱无比,她却不在乎,反复的滚,滚得还颇有规律,并没有脱离苏软萌和那络腮胡汉之间,愣是不让那仨小子碰到。
“去请大夫来。”络腮胡汉子沉默了一会儿,冲着身边的人挥了挥手,一边看向了苏软萌,“小姑娘,你们这样做,过份了吧?”
“我们做什么了?明明过份的是她,我们根本就没碰她。”田小翠急急的跑了回去,站在了苏软萌的身边,大声的反驳道,“明明就是她,指桑骂槐,还打伤了我们家球球,刚才我们都没碰她,她自己就躺下去了。”
“那可是个狐狸精啊,新来的就这么欺负人,今儿是我家,明儿就轮到你们家啦。”妇人喊得一声比一声高,整个人已经成了泥人。
“什么狐狸精,你别胡说八道,我都说了,我们家球球只吃熟的鸡,它从不偷生的鸡,更不吃生的鸡!”田小翠气得眼睛都红了,再次重申道。
“听听,听听,从不偷生的鸡,那就是会偷熟鸡了,哎哟喂~痛啊,救命啊~”妇人说完,再次滚了起来。
旁边的几个小子慌乱的跟在后面,时左时右。
“三巧。”苏软萌没理会妇人,拉了田小翠一把,将背上的竹篓取了下来,交给了田小翠,“你先回去,准备药箱,一会儿给球球上药。”
这妇人打定了主意要讹她们,三巧说再多,也抵不了什么用。
田小翠气愤的瞪了一边的妇人一眼,接了竹篓,抱着白球先回了家。
“哎哟喂~我的手啊,我的手断了,可疼死我了。”妇人一直暗中关注着苏软萌这边的动静,此时看到田小翠抱着白球就这么走了,目光在那篓金银花上转了转,再次抱着手臂滚了起来,嚎得更响亮。
“呵~”苏软萌走了过去,蹲在了妇人的面前,伸手按住了妇人的肩膀,笑眯眯的问,“真断了么?”
“臭丫头,我娘疼成这样,还能有假?”旁边,肖像妇人的小子怒目看着苏软萌,大声斥道。
“我瞧瞧。”苏软萌没理他,依旧笑眯眯的望着妇人,手往下滑,抓住了妇人的手臂。
“哎哟~哎哟哟~疼啊~~”妇人吓了一跳,想要避开,手已经被牢牢的抓住,她抬头,瞧着面前微笑着的苏软萌,心头忽然浮上一抹惊惧。
这时,院外围着的人再次分出一条道来,之前出去的年轻人带着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一个是穿长衫的老头,另一个是个医士装扮的年轻人,手里提着药箱,看着院内乱糟糟的一幕,两人在院门口停了脚步。
“都在闹什么?”老人沉声斥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苏软萌身上,微微一怔。
苏软萌抬头瞧了那老头一眼,认出了这老头。
他是苏府的四大外管事之一,众人都叫他福管家。
几天前,就是他将她和田小翠安排到这个院子里的。
“福管家,救命啊~”妇人看到老头,叫得更加的惨,“新来的杀人了。”
片刻的工夫,她的话已经从“新来的欺负死人”升级到“新来的杀人了。”
“表小姐。”福管家瞧了那妇人一眼,缓步来到了院中停下,冲着苏软萌微拱了拱手,“四姑娘若有得罪,还请表小姐高抬贵手,暂且饶过她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纷纷看向了苏软萌。
妇人更是一滞,哭声骤停,惊慌的看向了苏软萌。
她听得出来,福管家语气中潜藏的恭敬,对这小丫头片子的恭敬。
田小翠实在不放心苏软萌,把竹篓送到了堂屋又急急的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忙大声的喊道:“明明是这女人先伤了球球,还撒泼污蔑人,福管家,您可不能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