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情、爱之辩㈡
刚思此节,只听得客厅一阵轻响,随即响起妻子郑树芳的声音。
“小明,居然还没得做完呐。”声音里透着几分焦急几分无奈,“嗨,你们老师咋个搞哩。作业嘛一本好的辅导书做正确哰也就足够哰。哪有象呃折磨小孩哩?一天作业个没完没了,可见你们老师的水平呐……你爹哩,回来哰没得?几天哰,死也应该回家来死吧,死到外头别人岂不说我霸道?”
“在寝室里嘞。”
“哦……还是晓得回家来死呐。还晓得有这么一个家哰哈。”
“老妈,你烦不烦人呐。你想找他吵哰,就出去吵,人家作业多的是,没闲心听你们吵。”
树芳一听:“我哪子说过我跟他吵?”
“看你凶巴巴哩样子,人家不以为你们在吵架才怪哩。”
宿舍里突然异乎寻常地平静,平静得如同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前夜,冷不棱汀冒出棵手榴弹却足以要你的小命。滞息、沉闷。出奇地滞息、沉闷。
大呼小叫的儿子,似乎突然懂事了许多,一边静静地盯着树芳的每一个细小且精准的动作,一边收拾起书本,准备离开暖暖的电烤灶,回到自己那个狭窄且寒冷的卧室,重操旧业去了。
“小明,你想去哪点?”妻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给你们腾地儿。”在麻木中沉浸了良久的小明似乎有一个优点,就是在麻中奋起了成人般的明事理,居然想起了给人腾地儿。这是过去很少有过的事情。
黄权路终究升腾起一丝温凉,过后却诧异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腾地?”
“是的。”
“腾啷子地?嗯,你给我坐下,做你的作业。”树芳抢在头里道。
只听小明唉唉诺诺了几句,似乎又坐回原位了。客厅里顿时针落地有声,雾入室呼啸。黄权路站起身,走出寝室,乜了妻子一眼,妻子不温不火,平平静静,坐在沙发里。
“黄权路,你给我过来。”
“是。”
“你最近做的事,我理解。我不是不理解。”
妻子的话语微风般轻柔,细雨般和蔼,象跟自己争气的孩子谆谆说教。他谨慎地“嗯”了一声,等待着妻子老子云庄子曰地说上一气之后的雷霆大怒,等待着暴风骤雨的到来。金刚一怒天下诧的冷气似乎随时扑面而来。
“坐下。既然你认为是对头哩,你就放胆坐下。”
他不敢坐下,不是因为没有道理,而是因为愧疚,实在愧疚得很。愧疚得唯有站着,心绪才有片刻的消停。
他看了看埋头做作业的小明,她也看了看小明。她点了点关,他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一起离开了家门,在校园里漫无边际地散起步来。谁也没有开始开口的意思。
最终还是郑树芳开口:“你不归家,我也没有怨你。”
他听了此话,心下有些感激,感到她的善解人意。他默默地听着,千言万语藏心间,一时语塞无言对。
他们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来回游离着,在稍粗的树与树之间不断的转换着视角,听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计雯其实也活得很苦。她的苦楚我也略略有所感受。男人死哰十好几年吧,无儿无女的,病了,总得有人照顾吧?”
一声“计雯”仿佛把黄权路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到现实中来。全校教职工只有树芳直呼计雯大名,她从来没有称呼过“纪校长”或者“计校长”,而纪文似乎也并不在意树芳如何称呼她。
纪文常说,树芳心里有股气,等这股气顺过来,也就云消雾散了,何必与她计较呢。自己对她不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下辈子报答她吧。至于名字一个符号罢了,不过只是好听与难听的分别,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自己无所牵挂,只求她将来不再记恨就算了。
“是啊。她的心的确很苦。”想到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遥望着寒冷的夜空,阴沉沉的,向他压来。他奇怪今天的树芳与往日的树芳的确不同。在如此阴阳交替、如此明暗难定的时期,如此特殊的时期里,的确需要树芳的这份稳定,这份若无其事。
这时,他似乎觉得身后有个阴影闪来闪去,不断地变幻着位置窥探着他俩,回过头看了看那一排排矮小的灌木丛。那是呈方框般规划的护草树——万年青。那影在万年青的另一侧不停地移动着。
他心里轻轻笑了一下,又继续听树芳谈论起来。
“别看她平日里风风光光哩,是吧?其实她的内心似乎实在半点也风光不起来。这,我从她近来的言谈举止轻易地就看哰出来。
“她老来无依无靠,还能图啷子?啷子也图不到,要权嘛,似乎权利是有哰,可权利是个啷子东西?既非物,又非人,说到底啷子东西都不是。可是她抓在手里怕丢哰,含在嘴里怕化哰,揣在包里怕被偷哰。成天提心吊胆哩样子,是不是活受罪我就不晓得哰,也懒得晓得,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比纪文活得自在活得洒脱。”
“如今学校搞得又是像呃哰,还成天苦中作乐,乐中还带苦滋味,看似活得有劲十足,其实心底那个苦,有谁晓得呢?只有她自己才晓得其中滋味了。
“听说自从住院至今,没有半个人去医院看望她,病房里冷清得不能再冷清哰是吧?我可怜她,真的可怜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这所学校一漂就是十好几年,跟游魂似的。前几天,听卢征程说,她又碰见她老公哰,是吧?”
黄权路仍然以点头作为回答。他深知,沉默是金,祸从口出的道理。越是这种时候,肢体语言往往胜过口头语言,于是伸手轻轻拍了拍树芳的肩膀,算是回答。
“看看,看看,她总是挣不脱瞑瞑中的符咒不是?命里有时你想挣也挣不脱。”
“这世间真有鬼吗?没有,的确没有。鬼由心生罢了。爱如此,心情也如此,鬼自然就生了出来。过去,我的确恨死了她,恨得牙痛难忍。甚至每当她莫名其妙地又被那种幻觉纠缠不清时,我还暗自幸灾乐祸,大呼活该活该真活该,活该有此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