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若想的出神,隐约察觉一道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她脸上,扭头便对上无名那双灰濛濛的眼睛。
平心而论,即使这双眼睛宛如蒙了层阴翳,却也是好看的,睫毛浓密纤长,天然地在眼尾勾出一道上翘的弧度。
桑若总觉得在哪见过这样的狐狸眼,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墨玄和穆青青也都是上翘狭长的眼型,只是同无名比起来,他们一个更邪肆勾人些,一个要妩媚多情点,却都是同样的张扬明艳。
只有无名,明明生了双多情勾人的眼,眼眸却黯然失色,像是一对冷冰冰的玻璃珠,表达不出感情,也看不见这世界的色彩。
再瞧见他脸上的伤,桑若忍不住怜爱起这个小可怜来,碍于沈凝霜的脾气,她压低声音,小声关心道:“你的眼睛是天生便看不见吗?”
“不是。”墨玄垂眸,纤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层阴影,随着天幕的晃动和摇曳,乍一看竟有些像眼波流转的光。
桑若直觉他的话还没说完,也不催他,耐心等着他再次开口,眼神顺着他的眼神往下,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自方才白纱掉落后便没再系回去,那段浅白色纱带绕在他皓白手腕上,纱带的白和他冷白的肌肤相互呼应,宛若艺术品般极具欣赏性,却又无端透出些冷戾。
墨玄凝著那段纱,明明是白的几近透明的颜色,他却仿佛又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色。
耳边隐约传来女人痛苦的哭叫声,她大喊著:“阿无,快跑,带着妹妹跑——”
他想跑的。
他没跑掉。
大脑某根神经在跳动,墨玄呼吸未变,眸色却浅浅起了变化,但他低垂着眼,桑若又在看他的手腕,研究那股戾气是从何冒出来的,所以没发觉。
可头顶上的烈阳已在瞬间被乌云遮盖,上空雷声轰隆,似乎有一场浩劫般的暴雨将要落下。
沈凝霜正在缝伤口的动作一顿,随后丢下针线,几步窜出天幕遮盖下的院落,抬头看着阴云遍布的天,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但声音分明有些发抖,似久别重逢的激动,又像无可奈何的悲伤。
堂溪元朗跟着追了出来,长长叹了口气。
沈凝霜推了他一把,眼泪往外掉落:“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他回来了。”
堂溪元朗抓住她的手,面上也没了嬉笑:“是,人刚到我便收到父亲的传音,快马加鞭赶去了。”
“那人呢?人呢?”沈凝霜的声音已经带上些哭音:“墨玄哥哥人呢?”
“给你带来了。”堂溪元朗回头,看了眼那低眸垂眼,看似温润如玉的男人,他嘴边还噙着抹浅笑,似乎这雷声暴雨,都同他无关。
但他知道,沈凝霜也知道,全堂溪城的人都知道,这怪异的暴雨天气是因为什么。
沈凝霜也回了头,微一怔愣后,眼泪落的更?。
堂溪元朗能一眼认出墨玄,靠的是堂溪城的阵法,但凡来过堂溪城的人,经过阵法,都会留下自己的气,这气旁人看不出,但作为堂溪氏直系子孙,堂溪元朗是看得见的,所以他认出墨玄,靠的是墨玄身上的气。
而沈凝霜生来便有眼疾,但无人知晓她的眼疾,其实是她的外祖父,那位鼎鼎有名的神医谷谷主费劲心力在她母亲怀胎时研制出的特殊药物造成的。
坏处是她自降生后,双眼便畏惧强光,好处是,一切幻象在她的眼里都形同虚设。
所以她看见的不是用了幻术改变样貌的墨玄,在她眼里,墨玄的银发,异瞳,邪肆上挑的眼,都和小时候十成十的相似。
那是墨玄。
是她五岁那年想要行医,无人信任她时,随便她针灸喂药,充当病人的墨玄哥哥。
沈凝霜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的滚落,她红着眼,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是他没错,一定是他。
是那个把全城的回天枝都用废了的墨玄,是那个把她精心培育出的,全北渊唯一一棵回天树挖出来带跑了的墨玄!!!
沈凝霜眼底猩红,满脑袋头发都要炸起来,她猛地跳起来,怒吼道:“我他妈杀了你——”
沈凝霜跳起来就要往墨玄那边冲,却在半空中被堂溪元朗眼疾手快地拦腰挡了回来,连骂骂咧咧的嘴巴都被捂住了。
动静不小,桑若想忽略都难,她好奇地回头,眼神在堂溪元朗抱着沈凝霜的手和捂着她嘴的手上来回扫视,眸光疑惑。
沈凝霜脚在空中蹬了两下,唔唔说著什么,堂溪元朗边抱着她往外走,便冲桑若解释道:“没什么事,你们聊你们的,她就是怕下雨把药淋坏了。”
这么说著,他又安慰似的冲沈凝霜道:“没事,我帮你一起收,很快就好了。”
将人一路抱到天幕外的视线盲区,他才将沈凝霜放下,沈凝霜脚一落地,便朝他膝盖上狠狠踹了一脚,呸呸两口,气呼呼地问:“你拦我干嘛!”
堂溪元朗哎呦捂著膝盖,面露痛色,还不敢不答:“你没看见,墨玄是用了幻术换了张脸来的,还换了名字,现在他叫无名,不知道为了什么隐藏身份,我猜可能是和他身边那位女子有关,总之他让我们保守秘密。”
沈凝霜又是一脚踹过去:“我管他是为了女人还是为了旁的,我只要我的回天树!”
堂溪元朗两只膝盖都惨遭重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本就青红交加的脸扭曲的没法看,疼得他嘟囔道:“你跟墨玄学点好的吧,动不动就揍人,什么坏毛病……”
“你说什么?!”沈凝霜圆眼一瞪,伸手就去拎他的耳朵。
堂溪元朗连忙赔笑道:“我说你别着急,等一会找个机会支开桑姑娘,你再同墨玄问问回天树的事。”
沈凝霜哼了一声,收回手时还存著几分气:“你赶紧搬药材,我去把孙大哥的伤口缝完。”
她回了天幕下,桑若却还没等到墨玄开口。
天上的阴云更重了,遮天蔽日般的黑压下来,整个院落仿佛都笼罩着一层压抑,桑若却没在意这些外界的氛围,她看到无名的眉眼间,也笼著一层阴翳。
他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中,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灰濛濛的眼眸透著些哀伤,唇边还下意识带着抹机械的笑意,可眉头却不知道在何时紧蹙起来。
只管他上半张脸,已然是泫然欲泣的脆弱。
她不了解无名,只知道他无父无母,因在南风馆长大,所以为人处事要奇怪了些,但也只是奇怪,这么多天,纵使对她表露喜爱遭拒,他也没露出过这种……这种仿佛被巨大的哀伤包裹,想要哭出来的悲,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哭出来的茫然。
桑若心头莫名有些酸涩,她伸出手,细白的指尖探向他的眉。
墨玄看到了,他想躲开,现在的他不想被触碰,更厌恶被触碰。
身子刚动,却又想起,他如今是个‘盲人’,不该看见她伸过来的手,自然也不该躲开。
他眉头皱得更深,他不是担心再引起桑若怀疑。
他只担心,因为这份怀疑,让他失去桑若。
他不能再失去谁了。
闪电撕开昏暗的云层,桑若伸出的手,在雷声轰鸣中,触到了他的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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