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扫盲班上(1 / 1)

土墙上突然贴出了新告示,村长敲著铜锣沿巷喊:

“各家各户注意啦!上头要办识字班,晚上祠堂开课!”

消息像颗石子投进池塘,在村里激起层层涟漪。

榕树下的石凳上,几个老农边抽水烟边议论:

“识字?识字能让禾苗多分蘖?”

林老汉吐著烟圈,布满老茧的手掌搓著谷粒,“我阿爷不识字,不也种了一辈子地?”

阿婆正补著渔网,闻言插嘴:“女娃娃更不用学,横竖都是要嫁人的。”

针尖在发间蹭了蹭,又扎进网眼里。

晒谷场上,年轻些的村民算著另一笔账:“一晚学两个钟,少编三张竹席,月底就少换半斤盐。”

有人掰着手指附和:“就是,有这功夫不如去摸点田螺。”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家户户都在为吃饱穿暖发愁,大家伙对扫盲班兴致缺缺。

林美家也不例外,院子里飘着艾草熏蚊的烟气,一盏煤油灯搁在磨盘上,照亮了围坐的一家人。

林德贵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烟。

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着他额头上犁沟似的皱纹。

“认字?”老汉终于开口,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能认得地契上的亩字就够了。”

夌苗就著灯光择野菜,枯瘦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马齿苋,瞥了眼正在玩石子儿的孙子孙女,

“让小崽子们去认几个字就得了。咱这些老胳膊老腿的,学那些干什么。”

墙根下的林大山“呸”地吐出牙缝里的菜梗:“净整这些没用的!”

他撩起汗衫擦了把脸,“认字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吃糙米?”

“就是!”陈彩姑突然拔高了嗓门,惊得竹笼里的母鸡“咯咯”直?。

她掰着手指头算账:“买本子要钱,铅笔要钱,煤油灯一点就是半宿——这得糟蹋多少铜板!”

说著拧了把正在打瞌睡的林翠兰,“睡什么睡!明儿早点起来拾粪去!”

林美猫著腰溜到父母身边,拽了拽刘芳的衣角:“阿妈,”她眨巴着眼睛,“我听富贵叔说,扫盲班管晚饭哩!”

小丫头故意把“管饭”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刘芳手里的菜也不择,林大海的烟杆也不磕了。

两口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精明的盘算。

“嗯?”林大海压低嗓门,把女儿往跟前拉了拉,“你听真切了?”

林美重重点头,羊角辫跟着一颤一颤:“富贵叔亲口说的!扫盲班的人顿顿能吃上稠粥,还有咸鱼干呢!”

常年为口粮发愁的刘芳这时候哪分得清,她咽著口水推了丈夫一把:“大海,要不……咱们也去识几个字?”

林大海眯着眼盘算:晚上去祠堂坐着听讲,既不用摸黑下地,还能白吃公家饭,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林美信口胡诌,一心想着把一家子都弄去扫盲班扫盲。

看着父母窃窃私语的模样,她故意歪著头,用天真的语气问道:“阿爸阿妈,那咱们是不是要带碗筷去呀?

听说扫盲班发的粥可稠了,还能捞到番薯块呢!”

刘芳一听更来劲了,赶紧把三个孩子拢到身边:“勇仔,惠妹,明儿个都给我穿整齐些。”

她压低声音嘱咐,“到了那儿眼睛放亮点,见着发吃食的就往前凑,知道吗?”

林大海瞥了眼正在训斥林翠兰的陈彩姑,“就说带孩子们去捡柴火,别让大房的人起疑。”

扫盲班就设在村里那间老祠堂里,

原先的祖宗牌位都被收进了仓库,如今墙上挂著主席像和增产节约宣传画。

几张老旧的桌子拼在一起,就算是课桌了。

祠堂的墙壁斑驳发黄,角落里还堆著些农具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尽管如此,这里却成了村里唯一一处能让人感受到“新风”的地方。

木门吱呀作响,林家五口人排著队挤进来时,

村长叼著烟袋锅子,差点咬到舌头,“林……林大海家全来了?”

他眯眼数了数——林大海牵着林勇打头,刘芳抱着林惠押后,中间还夹着个东张西望的林美,像支过家家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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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顿时嗡嗡作响。

几个纳鞋底的媳妇把针往发髻上一别,凑在一起咬耳朵:“稀奇了嘿!林家这两口子不是最会躲懒么?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正在打盹的林富贵被这阵骚动惊醒,一个趔趄差点从条凳上栽下来,慌忙抓住桌沿才稳住身子。

“我看啊,大海准是又想出啥偷懒的新花样了。”村长老婆王婶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压低声音道。

“认字总归是好事,保不齐哪天就用上了。”

林大海面不改色,把全家人安顿在最前排——离先生最近,离门口最远。

刘芳从包袱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五副碗筷,整整齐齐码在掉漆的桌面上,

又铺了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垫在条凳上,这才抱着林美坐下。

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一个中年男人迈著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浆洗得笔挺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著本厚厚的《农民识字课本》。

“乡亲们好,”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我是县里派来的扫盲老师夌民生。”

林美坐在刘芳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斯文的老师。

只见他从讲台上拿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粉笔灰簌簌落下,那工整的“夌民生”三个字在斑驳的黑板上格外醒目。

“识字不仅能看报读书,还能记账……”夌民生的话还没说完,

刘芳突然扯著嗓子问道:“先生,不先吃了晚饭再上课吗?”

祠堂里瞬间鸦雀无声。

林美心道:【坏了!】

夌民生推了推眼镜,一脸茫然:“扫盲班……不包晚饭啊……”

“啊?”刘芳手里的筷子骨碌碌滚到讲台前。

祠堂后排突然爆发出哄笑。

王婶拍著大腿直乐:“哎呦喂!敢情林大海家这是来吃席的!”

她捅了捅旁边的人,“瞧见没,连碗筷都备齐了!”

林大海手指头戳了戳林美的脑门:“好你个小滑头!”

林美缩著脖子装傻,眨巴著大眼睛一脸无辜:“阿爸,是富贵叔说的嘛……”

夌民生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哭笑不得:“乡亲们,扫盲班是学文化的地方……”

祠堂里的哄笑声渐渐平息,夌民生老师轻咳一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工工整整的“人”字。

“咱们先从最简单的字开始学。”

夌民生转过身,手指著黑板,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有没有人知道这个字怎么念?”

林美差点脱口而出,小嘴刚张开就猛地捂住。

她心虚地左右张望,赶紧把小脑袋埋进刘芳怀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我、我知道!”十岁的村长孙子林福民突然举手,“这是‘人’字!”

“很好!”夌民生笑着点头,粉笔又在黑板上写下“大”和“小”,“那这两个字呢?”

林美在刘芳怀里扭来扭去,憋得小脸通红。

她多想显摆一下啊!可一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不识字”的三岁娃娃,只好咬着手指头装傻。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穿越而来的普通人,既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没有七步成诗的才华。

现在仗着前世记忆装神童容易,可日子久了,迟早要露馅。

三岁的身体里装着二十二岁的灵魂又如何?这一世,她偏要学着做个真真正正的小孩子,一步一个脚印地重新长大。

该哭时哭,该闹时闹,该无知时就理直气壮地无知。

林美歪著头,看着黑板上那个“人”字,忽然觉得这个字格外亲切。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属于三岁孩童的天真笑容,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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