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坡上的茅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林勇撅著屁股,像只刨土的小狗崽在草丛里翻找著什么,汗水顺着他晒得通红的脸颊往下淌。
“小美……”他扭头可怜巴巴地央求,“上课太没意思了!我能不能不学了?
我好想出去玩,掏鸟窝、下河摸鱼,多有意思啊!”
林美站在土坡高处,双手叉腰,像个严厉的老师似的瞪着他,
威胁道:“哥,你要是不好好学,以后咱们就找不到好吃的了!”
林勇听到这话,原本嬉皮笑脸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赶紧直起身子,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学、学,我一定好好学!我可不想饿肚子。”
林美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暗暗发笑,却故意板著脸,学着教书先生的样子背着手:
“那你说说,昨天教的‘米’字怎么写?”
林勇蹲下身,用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道。
那字写得七扭八歪,像几只爬行的蚂蚁。
“错啦!”林美在地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个“米”字,“你看,要这样写!”
林美把树枝塞回他手里,“再写十遍,写不完不许回家吃饭!”
林勇蹲在地上认真写字,林美则像个监工似的背着手来回踱步。
远处传来母亲喊吃饭的声音,林勇如蒙大赦般跳起来:“写完啦!”
林美踮着脚尖仔细检查哥哥的字迹,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这个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这个东倒西歪像喝醉的毛毛虫……”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算了,明天接着练。”
兄妹俩一前一后地往家走,两个小小的影子在田埂上拉得长长的。
三岁的林美踮着脚,小短腿使劲倒腾才能跟上哥哥的步伐。
两条小辫子随着步伐一翘一翘的,有点奶膘的脸却绷得严肃:“哥,你要是不识字,长大了会被人骗的!”
七岁的林勇缩著脖子,他偷瞄著远处波光粼粼的小河,喉咙动了动:“可、可是……”
“没有可是!”
林美蹦起来要戳他脑门,差点被田埂上的土坷垃绊个跟头。
林勇眼疾手快扶住妹妹,心里叫苦不迭,但也不敢反驳,只能暗暗发誓:
【等学完了这些字,一定要去掏个最大的鸟窝,好好补偿自己!】
路过的大婶子挎著菜篮子,“噗嗤”笑出声:“哎呦,小美真成精了,比村头林大爷教训孙子还像样!”
林美立刻缩回手,眨巴著水灵灵的大眼睛,歪著脑袋冲大婶子甜甜一笑,活脱脱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娃娃。
待大婶子走远,她立刻变脸,一把揪住哥哥的衣襟就往家拽:
“快走!今天不把‘粮’和‘钱’学会了,晚上别想吃我藏的花生!”
扛着锄头归家的叔伯们瞧着这场景直乐,暮色里飘来几声零星的哄笑:
“萝卜丁大的奶娃娃踮着脚训半大小子,一只炸毛的奶猫张牙舞爪在教训大狗似的,
偏生那傻小子,还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间扫盲班已在村里办了小半年。
起初祠堂里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身影还在坚持。
林家,除了林大海、林惠和林美,其他人都渐渐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刘芳发现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比地里的杂草还难对付。
起初她还硬著头皮跟着去,坐在最后一排,手指头在桌面上装模作样地比划。
可每次李先生提问,她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领里。
后来干脆连装都不装了,直接对林大海说:“大海,我今天头疼,就不去了。”
“成,你歇著吧。”林大海憋著笑,把识字本塞进怀里,“回头我把李先生教的字丳给你。”
刘芳的脸“腾”地红了,抓起枕头就往丈夫身上砸:“要你多事!”
林大海大笑着躲开,临走时还不忘回头逗她:“李先生今儿要教写‘懒’字,正适合你!”
“滚!”刘芳丳起鞋底作势要打。
林大川这个闲不住的,早就恢复了游手好闲的本性。
“认字?还不如去摸螺蛳实在!”
他常叼著根草杆在村里晃悠,偶尔路过祠堂时,总要扒著门框往里张望几眼,然后摇摇头,哼著小调往河边去了。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林福生,为了逃避扫盲班,竟想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借口。
今天说要去地里施肥,明天又说要修葺猪圈。
有次被陈彩姑逼急了,他竟扛着锄头在田里躲到天黑才敢回家。
“你个没出息的!”陈彩姑气得直跺脚,“连你三叔家的小丫头都比你有恒心!”
林福生只是憨厚地笑笑,继续闷头干他的农活。
林美看着林大海蹲在墙角闷头抽烟的样子,心里直打鼓。
“阿爸……”她蹭过去,“你是不是也不想上学啦?”
林大海吐出一口烟圈,“阿爸答应过的事,哪有不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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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墙上贴的粮站通知,“等阿爸认全了字,就再也不会被人糊弄了。”
林美刚松了口气,转头却看见刘芳坐在石磨旁,手里的识字本都快被她揉烂了。
“阿妈……”
“别劝了。”刘芳烦躁地翻著书页,“这些字跟蚯蚓似的,看久了脑仁疼。”
她指著“勤劳”两个字,“昨儿刚记住,今早又忘了。”
林美顿时急了,眼圈一红,小嘴一瘪:“可是……可是春花的阿妈都会写自己名字了!我不管,我阿妈也要认得字!”
刘芳一听,忍不住乐了,伸手捏了捏林美的小脸,调侃道:“嘿,你自己认的字还没我多呢,怎么还管起阿妈来了?”
“哇——我不管!我不管!” 林美直接往地上一躺,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乱蹬,
手脚并用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还不停地嚎。
林大海叼著烟杆:“了不得!咱们家妹仔这是要唱大戏啊?”
“快起来!地上多脏啊!"刘芳急得直跺脚,伸手要去拉她。
谁知林美一个翻身躲开,滚得更起劲了:“就不起!阿妈不去上课,我就躺这儿!”
旁边的林惠看着妹妹在地上滚来滚去,愣了两秒,忽然像是受到了“启发”,
也跟着“扑通”一声躺倒在地,学着林美的样子,滚来滚去。
动作虽然不如林美熟练,但她胜在态度认真,嘴里跟着念念有词:“阿妈……阿妈也要认字……”
刘芳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两个女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顿时觉得头好痛:
“惠妹,你怎么也跟着闹?地上都是鸡屎,快起来!”
林惠像模像样地继续滚,嘴里还学着林美的语气:“不起!阿妈不去上课,我也不起来!”
林美见姐姐加入了自己的“阵营”,顿时士气大振,滚得更起劲了。
两个小丫头一唱一和:“阿妈不去上课!”
“我们就不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惊得院子里的老母鸡扑棱著翅膀直跳脚。
站在一旁的林勇看得目瞪口呆,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林美:
【幸好我之前答应小美要好好认字了,不然这还得有我的一份?】
林大海笑得直不起腰,“哎哟喂,咱们家这是要出两个女霸王啊!”
刘芳被闹得没办法,蹲下来,一手一个,试图把两个女儿拉起来:
“好了好了,阿妈答应你们,明天去上课,快起来吧!”
林美一听,立刻止住了哭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脸上还挂著泪珠,却已经笑得像朵花:“阿妈说话算话!”
林惠见妹妹起来了,也跟着爬起来,
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奶声奶气地说:“阿妈说话要算话!”
说著伸出沾满泥巴的小拇指。
刘芳哭笑不得地跟两个女儿拉钩,一边掏出手帕给她们擦脸:“你们两个小讨债鬼,真是上辈子?了你们的!”
林美打定主意要提升家里人去扫盲班的热情,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要是能从福宝那儿蹭点好吃的,就说是扫盲班路上捡的,保准阿爸阿妈更乐意去上课!】
晃晃悠悠地跑到福宝家,刚跨进院门,就听见福宝的奶奶调侃她:
“哟,这不是林德贵家的小泼猴吗?听说今儿个在地上打滚撒泼,把你阿妈治得服服帖帖?”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村里的大婶们传话比广播还快,半天的?夫,林美在地上打滚的事,全村都传遍了。
不过,林美什么大孝子名场面没见过?
一点也不觉得羞愧,脸不红心不跳,笑嘻嘻地凑上前,“福宝阿姆,我来看福宝啦!”
福宝奶奶被她这副厚脸皮的样子逗乐了,“你这丫头,脸皮比老榕树的树皮还厚!
行吧,福宝在屋里呢,你去吧。”
在林美的“威逼利诱”下,一家五口还是坚持上学。
刘芳虽然学得慢,但时间长了,渐渐也能认出一些字了。
这天晚饭后,刘芳突然捧著识字本,眼睛亮晶晶地指著上面的字:“大海,你看!这个‘田’字我认得了!
妹仔说它像咱家那块四方田,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林大海凑近一看,“了不得!看来咱们家小泼猴不用再滚泥地啦!”
正在翻识字本的林美立刻支棱起脑袋,“我就说认字不难吧!阿妈现在信了吧?”
“信了信了!”刘芳爱怜地揉着女儿的小脑袋,“咱们家妹仔最机灵了!”
角落里,林勇正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嘴里嘀嘀咕咕:“‘田’字我也会写,不就是画个方框嘛。”
林美瞥了他一眼,故意逗他:“哥,那你写个‘鱼’字给我看看?”
林勇顿时涨红了脸,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这……这个……”
突然灵机一动,“我明儿就去学!保证比你先学会!”
林惠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大家说话,手里攥著根小树枝,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划拉着,
“阿妈,我也会写‘田’!”
刘芳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歪歪扭扭地躺着个“田”字,虽然笔画歪斜得像喝醉了酒,但轮廓分明。
“哎哟!”刘芳惊喜地搂住大女儿,“咱们惠妹也会写字啦!”
林大海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笑着说:“看来这扫盲班还真没白上,咱们家现在可是‘文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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