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还乡(1 / 1)

年底,罐头厂破天荒放了三天假。

大年初一清早,一家五口拎着年礼,迎著露水往村里赶。

刚到村口,眼尖的王婶就?著嗓子喊:"哎哟喂!大海家回来啦!"

这一嗓子把半个村都惊动了。

林美瞧着阿爸阿妈不约而?地瞬间挺直的腰板,林大海还特意把印着厂名的帆布挎包往前抻了抻,

刘芳则把围?往下巴底下掖了掖——露出脖子上崭新的红毛线围?。

这架势,比乡里穿四个兜干部装的文书还气派。

"大海,听说你们厂里月月发香胰子?"

"阿芳,这劳动布比土布结实吧?"

几个妇人更是直接上手摸刘芳的挎包:"哎呦这包袱鼓的,带什么好东西了?"

刘芳灵活地转了个身,把包袱护在胸前:"不是稀罕物,就是厂里发的年货,带回来孝敬老人的。"

七嘴八舌间,林大海被汉子们围着递烟丝,刘芳被妇女们?著看衣裳料子。

人群推推搡搡,竟把自己家门口都错过了,乌泱泱被拥到了老屋门前,土坯房的门槛早被踩得发亮。

好不容易送走看热闹的乡亲,堂屋里总算清静下来。

林大海解开包袱皮的结,一层层掀开,"阿爸阿妈,这是厂里发的年货。"

老两口捧著印着"国营罐头厂"标签的玻璃瓶,手直哆嗦。

夌苗用围裙角反复擦著瓶身,生怕手上的老茧刮花了玻璃。

"哎呦!这玻璃罐子亮得能当镜子照!"

"国营厂的包装就是气派……"

大人们围着八仙桌七嘴八舌,小孩子们从人缝里往里钻,手指刚要碰到玻璃瓶,就被各自阿妈拍了回去。

翠字辈的几个姑娘把林惠林美围在中间叽叽喳喳;

角落里,林福全拽著林勇的胳膊不撒手,非要他讲城里大喇叭放电影是什么模样,嗓门大得盖过了屋外的鸡?声。

"都消停会儿!"

林德贵的烟袋锅子在桌沿"咚咚"敲了两下,震得搪瓷碗里的炒瓜子蹦起来几粒,

"先吃饭,有什么话饭后慢慢说。"

老爷子嘴上训著,眼角的褶子却笑开了花。

饭桌上,陈彩姑的屁股像长了刺,没扒拉几口饭就按捺不住,身子往前一探:

"弟妹啊,给咱们说说城里是什么光景呗?"

她这一嗓子,连蹲在灶台边扒饭的小娃娃都仰起了脸,饭粒粘在腮帮子上都顾不上擦,眼巴巴地望着林大海一家。

刘芳不紧不慢地夹了一筷子腊肉,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细细嚼完才开口:"县城里现在可不一样了。"

她故意顿了顿,等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才用筷子比划著:

"那些小饭馆,门口都挂著公私合营的红牌子,跑堂的也穿上了白围裙。"

林大海适时掏出粮票,像展示宝贝似的在桌上摊开:"城里现在买米买面都要凭这个。

每月25号粮站开门,我见过有人半夜就搬著小板凳去排队。"

他指著票面上的红章,"细粮每人每月才六斤定额,不过厂里给工人另发补助粮票。"

"最不习惯的是不让养鸡鸭,"刘芳撇撇嘴,"前边老张家偷养了两只芦花鸡……"

她左右张望了下,手指在脖子上轻轻一划,

"被居委会逮个正著,不光鸡没了,两口子还得天天戴着违规饲养的白袖标扫大街。"

林大川几个听得入神,端著饭碗都忘了扒拉。

夌苗用围裙擦了擦手,摇头叹道:"这城里日子,听着是体面……"

她看了眼五斗柜上摆着的罐头,"可规矩也忒多了些。"

这时坐在角落的年轻媳妇——林福生的老婆摸著隆起的肚子对夌苗轻声说:"阿姆,我听说城里不让养鸡鸭,是为著预防二号病。"

夌苗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是二号病,刘芳听到这话点点头,放下筷子正色道:

"可不是嘛,街道办的干部天天拿铁皮喇叭喊,说鸡鸭粪便最容易传染疾病。"

见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刘芳越发来劲:"上个月卫生所来检查,你们猜怎么著?"

等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长了些,她才继续:"不光把老张家的鸡窝端了,连带着把他家腌了三年的咸菜坛子都搬走了,说是怕生蛆……"

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不过——"刘芳突然话锋一转,竖起一根手指,

"我们厂区后墙根那片,还是有人偷偷搭鸡窝。食堂的一位师傅就养了两只,下的蛋都藏在劳保手套里往外带……"

正月初二的晨雾还没散尽,村里的大喇叭已经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春节序曲》。

林梅、林菊各自拖家带口地回娘家拜年,刚推开老屋的木门,就瞧见林大海一家还在堂屋坐着,不禁面面相觑。

"三哥三嫂,没回娘家拜年?"林菊一边拍打棉袄上赶路沾的尘土,一边探头往屋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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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屋里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糖果。

刘芳正在灶台边炸年糕,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油锅里翻滚的热油映着她突然绷紧的脸——去年林美进医院时,她冒雨跑回娘家借钱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阿爸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连眼皮都没抬:"丫头片子医什么医。"

大嫂倚著门框,"死了正好省口粮。"

另外三房更是直接把门关上了半扇。

油锅里的年糕"滋啦"一声响,炸开的油星子溅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厂里就放三天假,"刘芳低头翻动着年糕,声音平静,"赶不及来回。"

林德贵蹲在门槛上抽旱烟,闻言撩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

老爷子把烟锅子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飘落的烟灰在地上打了个旋儿:"大海啊,正月里该去老丈人家拜个年。"

他说著往灶房方向瞥了一眼,话里带着老一辈的处事之道。

林大海正给林勇修弹弓,头也不抬:"阿爸,时间紧,就不过去了,以后再说吧"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听得油锅里年糕"噼啪"的爆油声。

林梅知道大海这两口子最是护犊子,岔开话题:"哎哟喂!这年糕炸得金黄金黄的,香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喽!"

她粗糙的手掌轻轻搭在刘芳肩上,指尖还带着下地干活留下的茧子:"阿芳这手艺,比合作社大师傅还强!"

林梅眼角余光瞥见弟妹紧绷的肩膀松了松,

又转头对林大海笑道:"大海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为抢年糕,把二叔家的瓦罐都给打碎了?"

她故意学着当年老太太的口气:"小兔崽子们,过年也不消停!"

"大姐净揭人短。"林大海终于抬起头,手里的弹弓弦松了松,嘴角也带了笑模样,

"那会儿要不是你帮我瞒着,我屁股早开花了。"

说著,他起身将桌上那瓶贴著红标的菠萝罐头往林梅跟前推了推:"大姐,你回家的时候拿着这个。"

"哎哟,这罐头金贵着呢..."

玻璃瓶在桌面上划出轻微的声响,"小美那会儿,要多谢你……"

"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林梅一把搂过正在吃糖的林美,"瞧瞧我们小美现在多壮实。"

她故意把小姑娘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惹得林美"咯咯"直笑。

刘芳在灶台边听见了,手上的锅铲顿了顿,又往油锅里多下了几块年糕。

她背对着众人,声音闷闷的:"大姐爱吃甜的,那包糖也带上吧。"

陈彩姑盯着罐头瓶上鲜红的厂标,手里的活早就停了。

夌春妮更是连怀里的小娃娃伸手去抓她鬓角的碎发都没察觉。

林梅刚要摆手推辞,林德贵在桌沿"咚咚"敲了两下:"给你就拿着!"

老爷子扫过屋里众人,"一家子骨肉,记恩不记仇。"

在乡亲们热切的目光中,这三天年节过得飞快。

每当林大海一家走出院门,总能感受到背后灼热的视线,像夏日正午的日头般火辣辣的。

"大海啊,你们厂里还招人不?"

就连去井台打水的功夫,都有大婶凑过来打听:"阿芳,听说城里工人看病不花钱?"

两夫妻总笑呵呵地应着,话却说得滴水不漏。

只有夜深人静时,夫妻俩才会小声盘算:明天该去谁家走动,带什么礼合适。

——三天下来,带回来的年礼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

返城的牛车吱呀前行,车板上堆满了油纸包裹的年货

——当初匆匆进城时托给夌苗照看的鸡鸭肥猪,如今都变成了油光发亮的腊味,

用稻草绳捆得结结实实,随着牛车的颠簸微微晃动。

刘芳坐在车板上,手里攥著陈彩姑塞的那包炒瓜子,忍不住咂嘴:"啧啧,你瞧瞧大嫂,以前见了我眼皮都不抬,这回倒好……"

她学着陈彩姑谄媚的语气,"阿芳啊,这瓜子是特意给你留的,一个劲儿往我手里塞,生怕我不接似的。"

林大海回头看了眼渐渐远去的村口,"大嫂那人你还不清楚?最会看人下菜碟。"

他摇摇头,突然笑起来,"倒是二嫂,如今腰杆挺得比晒谷场的竹竿还直。"

刘芳想起二房那三个姑娘,忍不住撇嘴:"以前只当二哥天天巴望着儿子,没想到二嫂生了福根后,那三个丫头倒像是捡来的。"

她掰着手指头数:"翠兰十七了,大嫂正盘算著给她说亲。翠红只比她小两岁,看着跟豆嵞菜似的。"

"可不是,"林大海眉头拧成了疙瘩,

"她家三丫头比咱妹仔还大一岁,个头却矮了半截。

你说,二哥二嫂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还省这点口粮?"

刘芳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抓了把瓜子塞进兜里:"勤快人?"

她朝车板上的腊肉瞥了眼,"怕是都攒给福根娶老婆了。"

老黄牛加快了步子,车轱辘碾过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盖过了夫妻俩的低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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