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指在满室清冷的墨香中稍一停顿,少顷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声复又重新响起。
“区区一个歌姬?”江瑾时美玉雕成的俊脸上闪过一丝凉薄的浅笑。
“宋潇斐自发妻亡故以来,多年未近女色,却偏偏专宠于她。为了她,宋潇斐连高阳王世子的颜面都不顾了,你现在还觉得她只是区区一个歌姬吗?”
一声茶盏落桌的清脆声响起,子非挠挠下巴,喃喃道:“看不出来啊,宋御史竟然还是个情种。”
“他少年时的授业恩师曾因买卖官爵之事犯在他手上,当时老翰林一把年纪,声泪俱下地跪在他案前忏悔,饶是如此,他亦没有宽松分毫。后来老翰林一家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至今盛京城里都还有不少老翰林的门生在戳他的脊梁骨卖,骂他罔顾师恩,不?不义。”
“这样一个心性坚韧,杀伐果断的人,竟然会困在一个歌姬身上,这位乔姑娘,还真是不简单啊……”
江瑾时寒若深潭的眼眸适时从信件中抽了出来,侧身向对面漆黑安静的屋子中看去,片刻后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窗外月光皎洁,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将这方小院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天地万物皆已沉睡,唯有东厢房彻夜烛火不灭。
深夜,盛京城的某一处府宅里,亦是?样的烛光高悬,烛光辉煌。
书房内,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这种诡异氛围自从昨日上午乔蓝衣走失之后便越演越烈,直至此刻达到了巅峰。这两天府中上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
南风垂著脑袋立在下首,屏气凝神,眼睛紧盯地面,不敢与书案上端坐的男子那充满怒火的目光对视。
“砰!”宋潇斐猛地一拍书案,倏然间木料厚实的楠木书案当中竟然“刺啦”一声裂开一道细缝,碎屑随掌风飘散开来。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登时倾倒,墨汁四溅,将他月牙白的袖口染上一片乌黑,恰似他此刻阴沉至极的脸色。
“好个江瑾时,如意算盘都打到我身上来了。”宋潇斐冷嗤一声,将手中的纸张“哗啦”一声扔在书案上,朝下首的南风稍一颔首。
南风登时心领神会,疾步上前几步,一眼就看到了书案中央的一幅美人沉睡图。
美人青丝如瀑,眼帘轻合,袅袅婷婷地安卧在一只老旧的藤椅上,宛如晨曦中初绽的睡莲,纯洁而静谧。
如此温柔缱绻的一幅美人沉睡图,南风却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时,心绪陡然一惊,汗水顷刻间湿透了后背。
就算没有抬头,他也能感受到自家主子那凌厉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在这张美人图上,书房内阴冷肃杀的气息越发沉重,令人惶恐犹甚。
南风强行按捺住了狂乱的心跳,将目光收了回来,拿起书案边缘处的一封加急信件看了起来。
谁知这封信也是越看越心惊,数息之后,南风手指微颤地将书信放回原处,困惑道:“主子,这位江瑾时究竟是何许人?他?江瑾言是什么关系?”
宋潇斐曲起手指,轻扣书案边缘,眼神晦暗不明,嗤笑道:“江瑾时,江家庶出二公子,乃是江将军和渔阳药谷的一个医女所生,多年来一直为江夫人和江大公子所不容。”
“这些年来,江将军一直将他们母子安置在老家的别院生活,故而盛京城里的人大多都是只知道江大公子,不知还有这么一位江二公子。”
“江将军驻守北境多年,战功赫赫,三月前更是以六千兵马大战鞑靼一族三万兵马,大获全胜,圣上龙心大悦,亲降圣旨册封江将军为我朝第一个异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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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位都封了三个多月了,世子之位却迟迟未立,难怪江瑾言坐不住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搞死他这个庶弟。”
原来如此,南风听到这里便都明白了。
江将军偏爱庶子江瑾时,故而迟迟不肯定下世子人选,如今他人还在北境作战,只怕下一次战功来临的时候,他就要为江瑾时请封世子之位了。
这对于江将军的嫡长子江瑾言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难怪江瑾时会被他大哥一路追杀到渔阳药谷,毕竟只要江瑾时活着一天,对江瑾言来说就是莫大的威胁。
南风回想起刚刚信上的内容,觉得目前的情况有些棘手,道:“主子,江二公子如今以乔姑娘的性命作威胁,让你帮忙对付江大公子,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这要是搁以前,南风打死也不相信有朝一日会从自己嘴里问出这种话。
要知道,他家主子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受人胁迫。
宋潇斐少年老成,自少时起便说一不二,很少有人能令他改变心志。再加上这些年官海沉浮,心性历练得越发老辣,就更不会为任何人的威胁诱迫而折腰了。
宋潇斐就像是一条无坚不摧、凌厉至极的巨龙,浑身鳞甲坚硬如铁,仿佛铜墙铁壁一般,任何风雨都无法将其穿透。
可这世上的任何事情向来都没有绝对二字。
世人皆有所惧,巨龙亦有软甲。
南风眼睁睁地看着乔蓝衣就这样一日一日地变成了宋潇斐身上最软的一片鳞甲。
说来不可思议,宋潇斐这些年来心性愈加难以捉摸,喜怒不现人前,没什么东西能真正动摇他的情绪。
但每当他和乔蓝衣在一起的时候,乔蓝衣的一举一动轻易就能点燃他的情绪,让他易怒易躁,患得患失。
就像昨日宋潇斐在得知乔蓝衣逃跑的第一时间,大怒之下还不忘派手中能出动的所有势力去找人,连京营节度使的关系都用上了,这么多年来南风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慌张。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宋潇斐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有多么在意乔蓝衣。
南风的问题一出口,屋内登时沉寂了下来,他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一旁,等待自己主子的吩咐。
“一个贱婢而已,也值得爷为她耗费心神,你下去吧,爷要睡了。”案几上首传来了一道颇为憎恶嫌弃的声音,但南风依旧静立在一边,没有离开。
果然,数息之后,案几上首又传来了一道声音,听上去漫不经心的,但内里的咬牙切齿只有正主自己知道。
“江瑾言早已入朝为官,且齂族势力不弱,天时地利在手,竟然连一个庶子都弄不死,真是一个蠢货。对付这样一个蠢货,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既然是顺手的事,爷就赏江瑾时一个薄面,替他敲打敲打江瑾言。你下去将江瑾言最近的消息整理出来,明日一早我就要看。”
南风就知道会是如此,连忙领命下去办事去了。
南风离开后,屋内便只剩下了宋潇斐一人,窗外夜风正盛,将满室烛火吹得一闪一闪的,整间屋子便在摇曳的烛光中变得忽明忽暗。
闪烁不定的烛光映照在宋潇斐冷峻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阴森和暴戾。
倏忽间,宋潇斐猛地站了起来,冷眼看着书案上的美人图,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仿若一头蛰伏的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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