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在烈阳下前行。
他也是出谷后才意识到,他没有赶路的小马驹。
这些时日跟在裴玄归身侧,锦衣玉食马车相送,那人偶尔会不耐将软榻主位让于他,倒显得此时长路漫漫。
沈醉走了半个时辰,叹息:“由奢入俭难。”
古烬此人贪生怕死。
宫殿建在城外的毒障中,好在不过多时遇到一位赶路老翁。
“官人,您这是要进城吗?”老翁看他白皙通红的脸,“倘若不嫌弃……”
一眨眼,沈醉坐在干草上,“不嫌弃不嫌弃。”
干草上堆放著简陋行李,角落里坐着干瘦的小男孩,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躲在书后偷看他。
沈醉问:“老人家,您是外地来的吗?”
“是啊,原县干旱,颗粒无收。”老翁赶着瘸腿的老牛往前走,“莫说是粮食,就是连青草都没有了。”
沈醉看向行路艰难的老牛,后腿被细心地包扎,还绑着粉色的蝴蝶结。
乱世中老牛便是一家支柱。
“北疆动乱,您这时来……”
“官人。”老翁打断沈醉的话,苍老浑浊的眸望向远方,“没地方去了啊……”
既然去留都是死,不如搏一线生机。
沈醉没有说话,恍惚间,他想起凝香所留的遗书。
天地虽大,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生无立锥之地,死无葬身之土。尸首被随意扔在山林间,随经年斑驳腐朽。
一直安静的男孩捧著书,摇头晃脑地背诵:“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姓苦;亡,?姓苦。”
老翁闻言立马色变:“豆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快住嘴!”
他知沈醉来时行径,恐被官人所迁怒。
“无妨,事实而已。”沈醉摸摸男孩的头,“倒是他年纪甚小如此聪明伶俐,日后多加培养恐大有所为。”
老翁这才放下心来,握住缰绳的手苍老枯朽。
“也要能活下去。”
老人嗓音带着浓重叹息:“前朝覆灭时,我一家十六口家破人亡,竭尽全力托举出唯一的男孤,好不容易挨到了新朝建立,可陛下他……大兴土木,赋税徭役,依旧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啊。”
夕阳浅浅晕染在天边,沈醉摸著男孩干瘦的小脸。
好似在他黝黑的瞳眸中望到年少的自己。
“哥哥,这是什么?”男孩摸著沉甸甸的石头。
沈醉低声:“银子,别告诉你……”
“爷爷爷爷,爷爷爷爷!”男孩立马化身了葫芦娃款尖叫鸡。
“……”
如今已到北疆城内,沈醉翻身跳下车。
“官人,使不得使不得啊。”老人家握著一袋沉重银两,步履蹒跚地朝他追过来。
沈醉用幂篱将两人隔开,“老人家既载我一程,自然是您应得的。”
他将幂篱戴在头上,将面容遮得严实,随意朝后挥了下手。
“带着外孙且安心在此地住下吧。”
“北疆,不会覆灭了。”
老翁牵着外孙,望着他消失在人流间,男孩轻轻叫了句:“爷爷……”
老翁颤抖着手,将月白钱袋妥帖放入衣襟,浑浊苍老的眸泛著泪意固执地望着前方,“天地兴亡,水利万物,我在您身上好似看到了一位熟悉的身影。”
男孩不解,拍拍爷爷佝偻的背:“是我们认识的人嘛?”
老翁潸然泪下:“是先帝啊。”
……
北疆未曾覆灭过,覆灭的是沈醉。
他望着掌心寥寥几颗碎银,隔着幂篱问娇美女娥:“还需一锭入场费?”
“是呢,公子。”
鲁噜,此人,坏!
沈醉竟全然不知有这规矩,将一袋银子尽数给了老翁。他倒并非怜世间?态,只是在那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十六口人命托举出的男孤,终将独自背负一切,爷爷又能陪他到几时?
他越聪明伶俐,未来便越辛苦。
“要不还是辛苦一下吧孩子。”沈醉抚额无奈道,“我能不能要回一锭银子?”
这事太子断然做不出来。
因此他也犯了难。
不远处,奢华的马车停在街边,寄枫掀开帘窗的一角:“醉醉没钱了,大人,我去给醉醉送几锭金子吧?”
廖仪唇角微抽:“傻白甜。”
金子说送便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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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归面不改色:“多管闲事。”
这采花贼倒半点不听话,难得将他放开一次,便直接跑出了十几里外,?一阵无拘无束的风,谁也别妄想能抓住他。
寄枫:“?那我们来干啥……”
还不是大人得知人不见了,怕小醉猫没挠过北疆王被反杀,将千花谷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是阿蛮姑娘用蛊虫指引气息,才一路寻了过来。
北疆王那时脸色沉郁,又好似在笑,极为幽深诡谲的笑。
寄枫小声地骂骂咧咧:“也不知道是谁多管闲事。”
胆大过人。
说罢,他便被裴玄归一脚踹了出来。
“噗通”一声,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侧目,偏偏楼阁前的沈醉未曾发现。裴玄归冷冷眯眸,从牙缝中挤出几字,“蠢死了。”
廖仪将一切尽收眼底:“大人放心。没有银子沈公子无法入内,还是要来借您……”
话音未落。
沈醉抬手掀开白纱幂篱,稍稍倾身靠近女娥,并不逾越又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什么。
女娥对此见怪不怪:“我说公子啊,您这招早就……”
她一愣,对上水墨般温润的浅眸。
“该使在我身上了。”
沈醉早知此法有用,没有谁能拒绝仙灵果。仙灵花生长三年才能结一颗果实,可治面黑黯,令肤白如玉,养气血充盈,则容颜悦泽。
他对女娥道:“等著,我且去赢来给你。”
说罢,沈醉便如愿进了万毒门。
女娥还在愣神,只恍惚两人在幂篱之下,眸光流转交缠,她近乎沉醉在那干净笑靥中,晕乎乎地什么没听到。
“在说什么啊,长得怪好看的。”
“……”
马车上的几人:“……”
廖仪推测失败,低眸退下,“大人,当我没说。”
裴玄归一掀车帘便走了下去,随手将黑色幂篱摁在额前,娇美女娥笑吟吟迎上来,“这位公子。”
“四位。”裴玄归扔出一锭金子。
女娥数了数他身后的人,“只有三位……”
“还有方才使下三滥美人计那个。”
“……”
裴玄归大步踏入万毒门。
他倒要看看沈醉此行又要玩什么花样。
……
万毒门是北疆最大的地下鬼市。
鬼市顾名思义,其中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正,但在此地皆可随意交易,赢者为大。哪怕北疆如今人心惶惶,鬼市依旧门庭若市。
沈醉走到仙灵果前,拍下碎银:“押!”
一桌子忽然安静了。
商贾拧眉看了好几眼,随后从怀中拿出放大镜,这才看到银块堆中的碎银,他倒也不嫌:“这位公子要押多少仙灵果?”
沈醉笑问:“能押多少?”
商贾:“一个核。”
“……”
“那便一个核吧。”沈醉无奈笑道。
二楼雅座的裴玄归,淡淡垂眸朝着楼下看,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丢人现眼。
沈醉倒是无所谓,“能押便押。”
商贾眸光犀利一转,而后看向他腕间碎闪金光,精雕细琢的铃铛一看便非凡物。
他拿着放大镜看了几秒,“这位公子可愿以那金铃为押?”
二楼传来不轻不重地茶杯轻放声。
即便聒噪如寄枫这时也不敢多言,那伴生铃于大人而言意义非凡。
当初军营受袭大火,处处皆是刀山火海。
可他宁愿皮肉烧伤也要冲进去,将那小铃铛自火海救出,寸步不离地贴在心口。
他们都没想到。
此铃会赠予沈醉。
楼下人声嘈杂,沈醉温淡的嗓音犹为清晰:“能押多少?”
见状,不用裴玄归开口,廖仪便道,“大人,我去拦……”
“不必。”
没什么情绪的嗓音打断了他。
裴玄归手臂垂落在矮桌上,修长指骨上一道火焰噬过的疤痕。
他平静道,“既已送人,去留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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