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钉在林景逸那张过分年轻,也过分平静的脸上。
狂。
太狂了。
陛下刚刚才对徐真鳞的提议轻轻“嗯”了一声,虽未明说,但那态度,已然偏向认可。
你林景逸倒好,直接一句“大谬不然”!
这不啻于当众挥起巴掌,左右开弓,抽在徐真鳞脸上,顺带还擦了陛下的龙须。
徐真鳞那张原本因得意而泛红的脸,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猪肝色,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
精彩纷呈。
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著林景逸,哆哆嗦嗦,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主要是,不敢。
当着陛下的面,他再愤怒,也得憋著。
顶多,用眼神杀死林景逸一万遍。
可惜眼神杀不了人。
御座之上,朱元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玩味之色更浓。
他微微前倾了身子,似乎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学子,生出了几分真正的兴趣。
“哦?”
他拖长的语调,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著众人紧绷的神经。
“如何大谬不然?”
“说来听听。”
这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景逸微微躬身,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陛下,学生以为,徐学子之言,看似雷厉风行,实则后患无穷。”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奉天殿内。
“其一,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林景逸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学子。
“朝廷选拔贤才,是为了治理天下,安抚万民。”
“若官员心不在此,或有难言之隐,强行挽留,不过是多了一个心怀怨怼的庸吏,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这岂非是逼良为圙?”
呃……这个比喻。
不少老臣嘴角微微抽搐。
话糙理不糙。
但你当着陛下的面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奔放了?
林景逸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异样,继续说道:“长此以往,天下才子见入朝为官,竟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入,便再无抽身之日,谁还敢轻易出仕?”
“这等于是将有志之士,拒之门外。”
“届时,朝堂之上,恐怕只会剩下汲汲于功名利禄之辈,真正有风骨、有担当的贤臣,反而会望而却步。”
这话一出,殿内不少年轻学子,眼中都闪过一丝思索。
确实,如果当官就像签了卖身契,那还真得好好掂量掂量。
徐真鳞终于找到了反驳的机会,他急声道:“陛下!林景逸此乃妖言惑众!”
“为官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能朝三暮四,视国事如儿戏!”
“若人人都如他所言,稍有不顺便撂挑子,那朝廷法度何在?官员体统何在?”
他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仿佛林景逸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叛徒。
朱元璋眉头微微一挑,却并未看徐真鳞,只是摆了摆手。
“让他说下去。”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徐真鳞后续准备好的一大篇驳斥,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他一张脸涨得更红,却只能不甘地退后一步,眼神怨毒地盯着林景逸。
林景逸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徐真鳞的小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学生并非鼓励官员随意请辞。”
“而是以为,当有官员请辞,朝廷首先要做的,是查明其请辞的真正原因。”
“若是确有冤屈,当为其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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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确有困难,当设法相助。”
“若是确有疾病,当准其休养。”
“若是其才不称其职,或可调任他处,人尽其才。”
“如此,方能显朝廷体恤之情,爱才之意。”
“至于那些真正心灰意冷,或是另有高就,不愿再为朝廷效力之人,强留亦无益。”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瞥了徐真鳞一眼。
“徐学子方才所言,对请辞者严惩不贷,甚至株连家人。”
“这与卸磨杀驴,何异?”
“驴子拉完了磨,没了用处,便要杀之烹食,未免太过刻薄寡恩。”
“如此一来,只会让天下官员心寒齿冷,人人自危。”
“谁还敢真心为陛下效力?”
“卸磨杀驴”四个字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
不少老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这话,太诛心了。
却也,太他娘的形象了。
朱原璋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著扶手,发出极有规律的“叩叩”声。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景逸身上,看不出情绪。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皇帝,此刻正在进行着某种权衡。
半晌,他微微点了点头。
幅度很小,却足以让一直关注着他的有心人捕捉到。
刘伯温站在文臣前列,微微垂着眼睑,心中却是一声轻叹。
这林景逸,胆子是真大。
说的话,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只是,这般锋芒毕露,在官场之上,怕是难以长久啊。
情商,这东西,有时候比才华更重要。
徐真鳞看到朱原璋点头,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难道……陛下真的被这小子说动了?
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表现的机会,眼看就要得到陛下的赏识,怎么能被这林景逸三言两语就给搅黄了?
林景逸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将徐真鳞得罪到了何种地步,也没有因为朱原璋那微不可查的点头而有丝毫得意。
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需要更多的勇气。
也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的死法,更轰轰烈烈一些。
“陛下,方才所言,不过是治标之策。”
“学生以为,若要真正让官员安心任事,减少请辞,还需从根本上着手。”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连朱原璋敲击扶手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根本之策?
这小子,还想说什么惊人之语?
林景逸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视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
他的眼神平静,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与一个普通人对话。
“洪武一朝,官员之苦,古来罕见。”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奉天殿内炸响。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脸色大变。
就连一直闭目养神,仿佛事不关己的几位原勋宿将,此刻也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景逸。
疯了!
这小子绝对是疯了!
当着陛下的面,说洪武一朝官员苦?
这不是在打陛下的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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