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学,巧儿就是小学生了,怪的是,巧儿的模样越长越像她的养母,鼓鼻子鼓眼儿,小时候细长的眼睛长圆了。人们都说,跟谁长大就随谁,更何况大红的乳汁喂养了巧儿呢。大红的双眼皮儿特宽,三层眼睑,看人的时候眼神里透着慈祥和善意。可巧儿这丫头也长了个双双眼皮儿,睁大眼睛漂亮又略带柔情,加上她说话的神态和走路的姿势跟大红相似,不知道底细的人谁也看不出这不是大红生出的闺女。
这闺女要是长得不像大红倒好,抱养的嘛,有啥稀奇。可这巧儿偏偏就像她,好多年没人议论的闲言碎语又重新回到了好事老娘们儿的嘴边。也亏得巧儿长得不像钟铁山啊,要是那样,长舌妇们非赖他在外面弄来了野种,老钟人长得帅,个子高,一脸深沉,村里上年纪的人还都说他长得像哪位开国元帅呢。
这段日子,钟家老大帮儿几乎是天天尿炕,大红每天都要拆洗被褥,她听说,爱尿炕的小孩顶着被子晒太阳就能改,为了叫帮儿改掉自己的过错,每回他尿了的被子,大红都要让他顶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这种小惩罚其实很徒劳,帮儿根本看不见太阳,只是觉得顶着被子暖烘烘的很舒服,要是顶累了,他才不管那被子扔的是哪儿呢,撂下就跑,以后还是照尿不误。帮儿整天不知道想什么,但是巧儿和助儿都去上学了,留下大红跟帮儿在家里,娘儿俩是个伴。大红爱看电视,帮儿爱听半导体收音机。娘俩都闲下来的时候,大红就跟帮儿唠嗑,好多话帮儿听不懂,但大红还就爱跟帮儿瞎叨叨。
帮儿怎么说都是弱智,快十岁了脑子里好像啥事儿没装下,但,大红有时机就向他灌输着一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那就是,将来让巧儿当你媳妇。
帮儿这傻小子,只要大红想郑重其事地跟他说点什么话,他就仰面朝天地躺在前院的石台上,嘿嘿地乐起来没完没了,这次等大红说完,他还算给了大红一句回话,从嘴里忽然就冒出一句:媳妇儿!
对呀!,说得就是媳妇儿,你懂吗?
大红惊喜地以为帮儿听懂了她的话,谁知,这会儿不知道帮儿想到哪去了,依然是仰面朝天地躺在石台上,他突然就把笑脸一变,呜呜地哭出声来。吓得大红又把他搂在怀里,给他擦眼泪,给他擤鼻涕。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会对傻孩子帮儿能付出如此爱心以及呵护,唯独他的母亲大红。
当然,大红跟帮儿说这样的话只能是家里没人只有他们娘俩的时候,大红在心里想着想着,忍不住的时候偷偷地溜出嘴边。巧儿虽说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但大红是个善良女人,她给予巧儿的母爱并不比那两个儿子少。虽说巧儿现在出落得越来越像模像样,也比从前更加懂事儿,大红想让她当老大媳妇的愿望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知道这件事情有难度,最起码钟铁山把巧儿放在手心里捧着,让钟铁山点头做他的傻儿媳妇?谁知道呢?
有一回大红在跟帮儿又叨叨起类似的话,助儿放学回家听见了一点,他很气愤,到母亲跟前说:您神经啦,怎么想让巧儿给帮儿当媳妇,她是我妹妹呀!
哦,妈糊涂,说错话了。大红紧张地赶快遮掩说。
的确,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助儿和巧儿都上了学,可他们并不知道巧妹妹是捡来的呀。小时候,大红给仨孩子洗澡用一个大木盆里的水,三个小孩儿赤条条光着腚一块儿洗。巧儿是丫头,占第一遭清水。老二机灵,第二个洗,盆里头巧儿身上掉下来的泥泡泡他从没嫌过脏。老二其实爱干净呢,才五岁那会儿,老大的唾沫星子喷他碗里都不干,可他给巧儿擦屁股抹一手屎还竟然放到鼻子闻闻,没完没了地傻乐,老二就是不嫌妹妹脏。老大眼瞎,不光看不见那盆黑泥汤儿水,别人光屁溜啥样儿他也不知道。可助儿和巧儿又不瞎,都看得见啊,那真叫两小无猜的童男童女,巧儿身上哪长个痦子,助儿身上哪有块疤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后来,助儿上了学就不干了。他觉得男生跟女生不一样,跟自己的妹妹洗澡会叫人笑话。既然助儿不愿意,巧儿没说什么,可大红每次给巧儿洗完澡,就会让巧儿帮着给傻哥哥洗洗。巧儿毕竟是个孩子哪想到那么多,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给帮儿洗身上,打肥皂,每回要碰到帮儿的那个撒尿的地方,巧儿都很自然地跟母亲一样给他洗洗涮涮。而每当这个节骨眼儿上,大红在一边就说点让巧儿听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腻歪或者是让她尴尬的话。当然,巧儿是一年级学生,还不懂尴尬是什么意思,但她觉得挺反感,母亲平时不爱跟男人交往,这些夸小男孩狗鸡的话,应该像胜利妈那种浪娘们儿才爱说。
大红不止一回在与巧儿和帮儿三人相处的时候说:唉!老天也有眼啊,你这傻哥哥哪长得都不好,偏偏这小狗鸡长得这么顺流,好看,随了老钟家人,可真让人稀罕呀。说着,大红还故意伸手巴拉巴拉帮儿的小狗鸡。
要说帮儿那小狗鸡也的确随了钟铁山,这一点别人不知道,大红当然最清楚。
巧儿很奇怪,这地方儿啥叫好?啥叫坏?她看见过助儿的,跟帮儿的没啥区别,怎么帮儿的就比别人稀罕。巧儿就纳闷的问:妈,帮儿这地儿怎么好,我看跟助儿的一样,怎么您老爱夸他这地方。
大红神秘兮兮地说:你是丫头,还不懂,妈是大人,妈当然比你会看,等你长大了妈告诉你吧,等你嫁人的时候,我啥都跟你说。
巧儿有点害臊,说,我不嫁人,我跟妈过一辈子。
大红一听巧儿这么说话,更乐啦,巧儿越是不想嫁人就越有可能跟了帮儿啊。她想着自己攒了那么多金银首饰,要是给了巧儿也心甘情愿。不过让她最担心的还是,如果巧儿早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样的话,就不能给她跟帮儿拢一块儿了,她准不愿意,大红还能看出来,如果老二助儿跟巧儿不是亲兄妹,一定会成为一对儿好夫妻。
巧儿对大红掩饰不住的意图自然不能心领神会,她小小年纪永远也不会想到母亲心中拨弄的小算盘,前几年,胜利妈带着个新媳妇来钟家小院给大红出了这个馊主意,巧儿听是听见了,那时她才一岁多,哪懂。
钟家后院的葡萄秧长得枝繁叶茂,开春后,一条褐色的长龙就会沿着早先竖起的葡萄架粗野地伸开须子,搭好一间郁郁葱葱没有缝隙的绿叶小廊。葡萄秧自打种上就好多年不结果实。每每大红抱怨,钟铁山总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态度。他说,光看那些冒着油光的绿叶吧,葡萄这东西阴气重,不长也好,容易让孩子们坏肚。
大红瞥他一眼说,贱骨肉,你要是栽棵花红树,我们早吃上酸甜果了。大红说的花红树就是海棠。
下午,大红正在后院浇水,听见了重重的脚步和一声咳嗽。她知道钟铁山回家了。她心里油然生出一阵热流,心想,这次回来好,刚刚来完事儿,不耽误功课。
钟铁山的手里拎一兜子葡萄,大红见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接过葡萄嘟囔说:自己家种葡萄一粒也不长,还要跑到外面买着吃啊。
帮儿的鼻子跟猫一样灵,像葡萄这种水果本身没有味道,可帮儿似乎也能闻见,他虽然没有正常的思维,却有着正常人所没有的嗅觉、听觉。大红把洗好的一串递给他,一小盆葡萄立马就见底。
巧儿和助儿放学回来,两个孩子围着爸爸亲热。
钟铁山回家来又带了些天马酒家的厨房菜,比如大对儿虾、四川腊肠、熏鱼、猪头肉一类,这类肉食最好还是夹着大饼吃才更好,大红见到这些菜就立刻去了灶台上烙饼,她烙出来的大饼真棒,层数多,香酥脆。可是饼烙完了,她就被烤得什么都吃不下去了,一个胖大妈从伙房出来像洗完了桑拿浴。
帮儿吃够了葡萄,在一边听半导体。
这孩子在家里跟谁都不亲,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黑色,没有别的色彩,但他隐隐觉得巧儿就是花,花就是巧,他喜欢巧的声音和味道。他不懂什么时候爸爸该回来,什么时候该走。爸爸和助儿都一样,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碰到的,能够发出声音的同类,是跟猪、狗、牛、马差不多的动物,而他唯一感觉到不能缺少和离不开的人只有母亲大红。
吃过晚饭,巧儿和助儿连彩电都不看,一人躲在一盏台灯下面看书。这南柳村买得起彩电的人家据说仅有三户,除了钟家就是两个养鸡养兔子专业户。所以,从1984年以后,春节晚会或是别的大型节目一开播,钟家小院就会挤满村里的观众。
帮儿吃多了,把肚子撑老大,哼哼唧唧地爬上炕头听歌曲。还不时地发出几声怪叫。不一会儿,一阵臭味充斥了整个房间,帮儿拉裤子了。
巧儿见帮儿坐在一片屎尿堆上还在左顾右盼,眯起眼睛,捏住鼻子,好像他也知道气味不太好闻。助儿去叫大红,巧儿看着傻哥哥帮儿那脏样儿赶紧跑到院子里。
大红进屋来,给帮儿脱衣服,换袜子,她想让巧儿帮她把脏衣服拿走,巧儿捏着鼻子进来,接过大红递过来的衣服扔进木盆。她刚要走,大红又把她喊住:巧儿,过来。给帮儿哥哥洗洗换换。
不,我不愿意,叫二哥干吧。巧儿打心里懒得看见帮儿那个破狗鸡,她不明白大红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连巧儿的背心裤衩都不让巧儿自己洗,为啥老是帮着傻哥哥洗屁股?很少顶撞大人的巧儿今天破例了,兴许是钟铁山回来的缘故?
死丫头,越来越倔,妈白疼你,快,快过来。
不,我不管。巧儿说完就哭着跑了,正撞在钟铁山的怀里。钟铁山立刻像小时候一样抱起了巧儿,叫她别哭,说给爸听听。巧儿一下子找到了出气筒,她不敢跟大红撒气,但她知道爸爸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她有点故意地耍给大红看,巧儿就在钟铁山怀里连踢带踹地说:我不愿意,不想给帮儿洗屁股。
谁让你干这活儿,谁?我们巧儿不管。
钟铁山把巧儿放下,带着一脸愠怒找大红理论,他又一次揪住大红的衣裳,瞪圆了眼睛说:死娘们儿,不许让巧儿管帮儿的事儿,再有下回,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了下文来。
当着孩子的面,钟铁山给大红留了面子,可是,他心疼巧儿的邪乎劲儿真叫大红伤透了心,自己的丈夫怎么变得如此陌生,这巧儿丫头莫非是他的亲骨肉?出门在外这么多年,整家来个小野种也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啊!
这个闷热的夏夜,钟铁山跟大红临睡前谁也没跟谁说上一句话。到了后半夜,大红的哭声叫醒了他。往常日子,钟铁山一定会哄哄大红,这次,又是因为巧儿,钟铁山真就想让她知道,巧儿是比亲闺女还亲的孩子。
夫妻仇儿不过夜。这还是大红的习惯,钟铁山对她的态度实在让她忍无可忍。她看看钟表,还不到三点。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跟钟铁山说说清楚。于是,她不哭了,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拉开日光灯。钟铁山觉得照眼睛,扭脸冲墙还是不理他,有只蚊子落在钟铁山肩膀上,大红故意看着那蚊子一口一口地吸他的血,就不管逮,眼看着那只蚊子吃大了肚子笨笨地飞走,钟铁山开始了一下接一下地挠痒痒。
大红见自己的男人又打起呼噜,肩膀子上挠出了血印,一种怜爱占据了她的心。她想,结婚这么多年,钟铁山从没跟自己动手,甚至都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何况,每个月钟铁山都交给自己两千块钱呢。村里那些整天胡吃闷睡的懒爷们儿,比如胜利妈的男人,还不是除了睡觉就打老婆,胜利妈好像挨打都挨上了瘾,不挨打就故意找打玩儿。这么想着想着,大红就不再生气,她爬到钟铁山跟前儿,轻轻地脱去了他的大裤衩,把她的手伸到钟铁山的下面。
钟铁山的身体也饥渴,他立刻有了不由自主地回应,那回应大红再熟悉不过了,她心疼丈夫,赶上自己带例假不方便,她也会想法儿叫丈夫痛快痛快,两口子嘛,日久天长两个人的身子就慢慢合并,长成了一个人。
钟铁山搂过媳妇,小声说:大红别恼,我就是喜欢咱这丫头,看她昨天那委屈样儿我受不了。儿子是亲生的,巧儿可不是啊,咱养了人家,对人家就得比亲生还好。
你想过没:怎么才能留住巧儿,一辈子当咱家人?
没想,她叫钟巧,咋就不能当一辈子钟家人。
实话跟你说吧,老大要是说不上媳妇,我想叫巧儿跟了他,当初不捡回她早就冻死了,我像亲闺女一样对她,给儿子掐了奶喂丫头。她这么大了,我都从不使唤她干家务,我就是想,想……
你想啥?
钟铁山也从炕上坐起来,他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
我为啥叫巧儿帮老大洗澡啊,换衣服啊,伺候伺候老大让她对帮儿有感情。咱叫他们到岁数就结婚,哪怕早点圆房呢,我注意了,咱老大别的地儿不行,那地儿可随你。
你,你这个傻逼娘们儿,你以后再提让巧儿跟帮儿的事儿,我撕烂你嘴?
操你妈钟铁山,你,你是人吗,我可是为你儿子和这个家着想,巧儿还没说不乐意你就先不干,你说清楚,巧儿要不是你的种,为啥你不愿意嫁给咱儿子。
钟铁山照着大红的胳膊狠狠拧了一下:你小声点,让孩子听见我宰了你。
大红傻了,钟铁山的表情有点让她恐怖。但她还是想用自己的推断驳倒丈夫。
大红说:钟铁山,你就不像干老爷们儿事儿的人,是你的种,我当自己闺女养,哪来的,她娘是谁,我连问都不问,你也放个响屁让我听听,那样儿的话她跟儿子是一父所生,不能当夫妻。如果这孩子不是你的种,为啥不能跟帮儿结婚,让肥水流了外人田吗?
唉!你横竖就是个傻逼,我这么跟你说,巧儿要真是我的种,叫我明天就死,你要是再打巧儿跟帮儿将来结婚的主意,我让你死得好看,让你下辈子变猪。钟铁山说完,穿上衣服一摔门儿就走了。
大红万万没想到,钟铁山竟然对自己说出这么无情无义的话,这个没心肝的家伙,过去自己如花似玉的年儿头,他一口一个大红花,大红枣,他敢这么说?说我下辈子变猪!我这么胖还不是给他生儿子生的吗?
大红气得喘着粗气,看看自己随着深呼吸起起伏伏的大肚子,她觉得自己会越来越越失去对钟铁山的吸引力,眼下,在外面挣钱的男人有几个像钟铁山这么顾家的,都在外面养个女人,不离婚就是好事儿。既然丈夫死活不答应巧儿跟帮儿,以后慢慢再想法子吧。
大红起身想叫丈夫回去接着睡会儿,谁知,她出门一看,钟铁山已经背着背包走出了前院儿大门。大红这个气呀!钟铁山哪能为了这点破事生这么大动干戈呢,本来在家住两宿,他才住一天就走了。望着钟铁山的背影,大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骂:狗东西,有本事总也别回来!
她想去追回钟铁山,走出大门,看见钟铁山的身影正在红彤彤的朝霞里消失着,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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