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每天放学回家先去看看大红,她想帮着娘洗洗涮涮,擦擦身子,可是,这些活计钟铁山都干完了,她想问问爹是不是让她去养鸡场去拉肉鸡,钟铁山指着大铁盆里用各种佐料腌好的肉鸡说,拉来了,甭管!巧儿到院子里帮爹的时候,钟铁山立刻会说,这些粗活可不是我们巧儿干的,念书吧。假使巧儿仍然固执地做家务,钟铁山会露出一脸的不高兴。巧儿并不介意爹为此给他拉长脸,她是心疼爹。她心里打鼓的是,自己早盘算着要退学,帮着爹把生意干起来,干大,钟铁山连点鸡毛蒜皮的家务活都不叫她干,不去上学肯定是没门儿。
天气冷起来,钟铁山把堂屋门封死了,做这件事情使他最愉快,也让他在许多年来都偏爱冬天,每到这样的季节,他不用看见后院的一草一木。为了自己当年答应过园艺师别挪那颗葡萄,好好养,钟铁山极不情愿地又一次把树枝子捆包好,做好防冻措施,预备来年再生。
透过屋子里的玻璃窗,钟铁山在巧儿的视野里像匹又高又瘦的老马佝偻着腰背过来过去,不拾闲地干活儿,他的满头黑发在助儿死后的某个夜晚忽然掉了一多半儿,没出一个礼拜,后脑勺出现了一大块不毛之地。太阳照在他的秃头顶上金晃晃的,锃亮。照在他手里攥着的杀鸡刀上闪着猎猎寒光。旧军装的裤子磨破了个洞他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收拾完了那些半成品的肉鸡,他把刚才洗好切好的肉鸡用各种调料腌好。这配方是他跟南方厨子学来的,煮熟的鸡特别鲜美。做完这些,他弯下腰去端起沉重的大铝盆,吃力地蹒跚到墙角。接着他又把鸡肚子里的杂碎埋在前院的菜地里。钟铁山看见巧儿从屋里出来有话要说,停住了手里的活儿。
爸,最近念书就头晕,我想在家帮您干活,不上学了。巧儿看一眼钟铁山赶快低下头,她不敢看钟铁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头晕,咋整的?咱上医院看看?钟铁山关切说。
不光头晕,还有,我就是没法念书,书本里的字都变成是你们俩的影子,实在看不下去您这么劳累,我妈天天那么着急。
钟铁山咣当一声扔下手里拿着的小钢种盆,故意像看个陌生人一样仔细地端详着她,半晌没说话。
巧儿虽然低着头,依然感觉到钟铁山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在冷冷地盯着她,巧儿心里发毛,从小到大,钟铁山还从来没跟她真正发过脾气,更没动**过她一下,现在,巧儿感觉到了父亲从没有过的冷峻和威慑,她只好默默等待着钟铁山的发落。
地面上先是啪哒啪哒掉下了几滴泪水,突然,巧儿听到了父亲大声地哀号,一大群鼻涕,眼泪,口水顺着他咧开的大嘴倾巢出动,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他越哭越委屈,那哭声邪乎得如同他那天死去儿子那么悲怆,那么痛不欲生。但,他只是用哭声强烈地抗议巧儿退学的要求,至于为什么不许巧儿退学,他只字未提。
巧儿心目中那么高大、勇敢、坚强的父亲竟然为她提出不去上课跟孩子一般无助地大哭起来,这让她真正体味着从前在语文课上念过的词语心如刀绞。她以后还怎么敢再提出退学呢?
巧儿看见阵阵寒风无休止地卷着一条条小龙,钻进父亲大张着的口腔,她想起了小时候,爸爸在院子里给他砸榛子,因为剥开一个不饱满的小瘪子榛子,钟铁山怕不好吃塞进自己嘴里。巧儿那年还不懂事,特霸道,她立刻就连哭带闹地撒泼,气急败坏地把小手伸进爸爸的大嘴里,她要抠出来爸爸吃下去的榛子。爸爸不仅没怪她,还张着大嘴傻呵呵地大笑,笑出了眼泪,。当时,在一边哄儿子的大红看不下去了,照着巧儿的屁股给了狠狠地一巴掌,叫你霸道,宠坏了你啊?巧儿大哭,钟铁山怕大红再打,飞快地把巧儿抱走了,轻轻地揉着她的小屁股。
想到这里,巧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父亲发自内心的敬爱,她猛然扑进钟铁山的怀里,踮起脚尖拼命够着他大敞四开嘴巴,用细软的手紧紧地捂住他的嘴说,爸,您只要不哭了,我就听话,好好去上学。
钟铁山宁愿这么糟蹋自己也不肯训斥巧儿,他看准了、料定了,巧儿是必须飞出钟家小院的金凤凰,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村庄不是吗。他擤擤鼻涕,眨巴眨巴眼睛不哭了,伸出鸡血斑驳的大手替巧儿擦擦眼泪儿说,巧儿,爸有决心,别说爸爸累不着,死也供你上大学,你说过长大当大夫,咋说话不算数?
巧儿哭得更凶了,像鸡哆米似的点头,此时,她仿佛是在钟铁山怀里苏醒的孩子,听着他强劲的心音,默默感受着父爱如山。也正是这次与父亲心贴心的沟通,巧儿在自己内心深处狠狠地刻下三个字:上大学!
这时候,帮儿早就站在一边了,他虽然看不见,但他在强烈的光线中能看到人影的晃动,他似乎啥都听懂了,又好像听不懂,他根本不会明白什么是亲生的或不是亲生的孩子,但他的本能里对父女俩一番似海深情还是有着不满和妒忌。帮儿眼里的世界阴暗,内心里的阴暗或许比别人更多,很可能是钟铁山和巧儿的举动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被冷落和忽略,他举起手里的口琴,啪地扔了出去,别看他瘦小枯干的,扔出这口琴的力气特大,他的第四只口琴被狠狠地甩到了院墙上,又被撞坏了。
巧儿连忙跑过去捡起那摔瘪的口琴,钟铁山叫住帮儿想问问他怎么了,可帮儿不理他,愤愤地进了屋子。
钟铁山给帮儿修理好了那只口琴,他试着一吹,没坏。可是,帮儿买自从那天听见感觉到巧儿跟钟铁山在前院里抱在一起的哭声,他从此再也没摸过那只口琴。钟家院子响了好几年的口琴声再也没有听见过。
冬天走远,春风吹来,火热的夏季烧尽了人们的烦愁,秋天便满载着收获和喜庆欢蹦乱跳地来到村庄和田野。钟铁山的烧鸡卖得跟夏天那热天一般如火如荼,还得说没白干了那么多年厨子,但在怎么挣钱也比不上在省城饭馆的收入来的轻松第二年的初秋,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巧儿迈着轻轻的脚步不声不响地走了,乡亲们就是想来庆贺钟家都不招待了。巧儿。就像带走这个悄悄溜走的夏天,她一个人背着行李迈进了县一中的大门。
巧儿去住校以后,帮儿不知道从哪鼓捣出来了去年学校里同学送给助儿的八音盒,还有上面绣着“聪明一休”的文具袋。巧儿从学校回来看见帮儿手里拿着那八音盒玩,就偷偷拿走了文具袋。去年她一通好找就是没看见助儿的这两样东西呀!这件事儿以后,她觉得可不能把帮儿当成一般的傻子,他可比一般傻子和瞎子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高明之处。
两年后,大红能拄着拐慢慢地走路了,半个身子还是僵直,这已经就很不错了。自从钟家卖起了烧鸡,饭桌上也就天天有烧鸡,两年下来,连巧儿都不愿意再吃一口。只有帮儿总也吃不够。大红依然是那么疼爱她的帮儿,即使这么多年后,她还有个习惯,她会把鸡骨头上的肉啃下来塞进鼻涕邋遢的帮儿嘴里,帮儿等不急了还会从母亲的嘴里抢吃的。
钟铁山每次看到大红跟帮儿母子俩那脏脏呵呵的窘样儿,心里说,这老大就是不傻也肯定是个邋遢王,随了她妈大红。大红年轻时的风采和容颜早已随风而逝了,现在的样子更是惨不忍睹,看到这一切,有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让钟铁山想起那个清水芙蓉般的妹子秀莲,他想念秀莲啊。
每天上午十点以后,在县火车站进站口的旁边,人们都能看见又高又瘦的秃顶中年男人在卖烧鸡,他的烧鸡卖得特别快,远近闻名了。如果你12点去买,很可能就买不到了。如果是张葡萄收成的季节,钟铁山就会到集市上去找个批发户,很便宜地卖掉后院的一部分葡萄,当然,赶上个全包圆儿的更好。
县一中离着火车站不远,巧儿班里的同学也都在口口相传着火车站旁边有个卖烧鸡大爷的烧鸡怎么怎么香。巧儿是听见后从来也就假装没有听见。
钟铁山不光头发秃顶,驼背也更厉害了,有一回,当年的部队战友从火车站路过买他的烧鸡拿上就走,愣是没有认出他来。直到有一天,秀莲从省城回家了,看见了钟铁山,她在寒风里抹着眼泪儿说,表兄啊,你家巧儿快毕业了吗?
明年,今年上高二,每回考试都是全年级头三名。明年就该上大学啦!
秀莲叹气说,看把你累成啥样子了,差不多就别干啦!
是,是!钟铁山在秀莲面前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他亲眼看着秀莲远远地走过来,那么稳重大方,清秀帅气。而自己呢,彻底变成了卖烧鸡老头儿。
秀莲她不再去那主家当保姆。因为那个教授的老伴儿死了,他要去美国。秀莲知趣地提出要回家,老教授并没有真心挽留她的意思,给了她一次双薪,秀莲也就不打算再出门找活,儿子小小年纪就有了对象,她就等着在家当婆婆抱孙子了。
别看钟铁山落得个惨样,要是碰到过去他饭馆了里的杨总部好说,遇到秀莲可是建了亲人,两个人见面还是惺惺相惜的样子,毕竟他们是一辈子情分,这也是芸芸众生里可遇不可求的一种缘分,最重要的还有一点,就是,在这个人世间,只有秀莲知道钟铁山积压在心底的那段永远不可告人的秘密。
终于,一个偶然的事件,结束了钟铁山卖烧鸡的日子。这时候已经高中二年级的巧儿还有一天就放假。说是放暑假,其实,这个假期也就只剩了一个礼拜,这毕业班的暑假在县一中,每年都是这么度过的。因为明年就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就得要分秒必争。
钟铁山家炖鸡的老汤用得时间长了,难免里面长点微生物,小虫啥的,也免不了掉进个苍蝇,蟑螂。入夏以后,他不得不在他的烧鸡制作过程中放点痢特灵之类的药,怕人家吃了得病。干了将近五年的烧鸡,他的制作工具和锅灶也日益老化,眼看着也该收摊儿了。他每天累得臭死,后院那点地方想起来就想想,冬天就把堂屋门封上,没再听见过助儿的喊声,钟铁山也改掉了失眠的毛病。
这天快中午的时候,有两个小伙子刚下火车,买了两只烧鸡。走了不远就见那个胖点的小伙子又找了回来。
要说事儿总是无巧不成书。那个又黑又胖的小子穿着件蒙特娇的体恤衫,拿着那只鸡跑过来瞪着眼珠子就来质问钟铁山:卖鸡的,你这鸡大腿里还夹着个大苍蝇,你看看,那么大,我差点吃了,你赔钱,赔吧,三倍!这小子膀大腰圆的,身后还跟过来两男一女。
我赔!我赔!钟铁山拿出刚才那胖小子的25块钱给他。
啪的一声,那小子把钱打在地上说:三倍,三倍懂不懂。正从这里路过的巧儿把钱捡了起来,她抬头一看,啊?原来,这黑胖小子正是她小学童学,就是那个坐在她位子后面给她背心上画小人儿,家里开修车买卖的那个淘气男生,那天因为他欺负巧儿,助儿狠狠教训了他。
胖小伙子一看是钟巧,马上认出她来,再看看钟巧横眉立目对他的态度,他更是恼火。这小子冲着钟巧坏笑了一下说:小逼丫头,闹半天是你老子的烧鸡呀,你学习好,记性好,肯定没忘你那死鬼哥哥骑在我身上打我一个大嘴巴,对不对?今儿,我得把你那死鬼哥哥的仗跟你们一块结,赔多少钱都不行。
巧儿知道,当年是他先挑衅,助儿抡着书包把他吓跑的,还抽过这小子一嘴巴,看他现在的做派,胳膊上还纹着个黑青的大蝎子,猜到他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后面还跟着两个男的,便凑过来护在钟铁山身旁说:赔你钱还不行就到派出所解决吧。
派出所?这大热天老子可没工夫,说完,他吸了一下鼻子,卡出一口黏痰,把痰存在嘴里,不再说话。
钟铁山陶出了一张100块钱的票子,递过去说,我赔你四倍的钱吧。
那坏小子嘴里含着东西不能说话,却把100块钱扔在钟铁山的脸上,然后把嘴里含了半天的那口痰吐在另一只手拿着的鸡的大腿上,他又把那只沾满粘痰带着苍蝇的鸡大腿掰下来,举到钟铁山跟前说:狗东西,你把这鸡腿啃了咱就两清,我就算够厚道了,钱也不用你赔,如果你不吃,我要不好好收拾你我就是王八蛋操的。
烈日下,哩哩啦啦围裹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见这黑胖小子身边还跟着两男一女,也不敢多管闲事,最多劝劝那小伙子又话好好说。
钟铁山好像听说过助儿学着自己年轻时候抡铁锨的样子抡起书包吓跑了欺负过巧儿的孩子,现在,这混蛋小子竟然撞在他面前来了,这要是过去在省城,或是倒退十年,以钟铁山的脾气早把他们打跑了,三个人他也敢打。可是现在,他累弯了腰,家里除了傻儿子就是半身不遂的老婆,眼看着巧儿要考大学了,他哪还有力气跟人打架呢。他镇定自如地对那胖下子压低嗓门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吃了你的唾沫死不了,越王马棚尝便,韩信**受辱,我吃了这鸡腿,以后你也别找我的麻烦,行不?
行!胖小子说,后边那两个和她一起来的小伙子也嚷嚷道:行!吃了那鸡大腿就两清。
巧儿哭了,她刚要去夺下爸爸手里的鸡腿儿扔出去,钟铁山已经把那只鸡腿塞进了嘴里,周围的人们全都指责那黑胖小伙子,那小子脸上也挂不住,跟他一起来的同伙儿灰溜溜地走了,他们刚走,钟铁山扔下了那个鸡大腿,跟巧儿说,闺女,走吧!
在围观的人群里,巧儿看到了一个本班的女同学也站在看热闹的队伍中,她没有躲避那女生的眼神,若无其事地跟她点点头,帮爸爸推着带玻璃窗的三轮车朝南柳村走去。
路上,巧儿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哇哇地哭出声儿来,她哭着求爸爸:以后你别再卖鸡了,别来了,我们省吃俭用,不能再到车站来了。
钟铁山笑笑说,巧儿是嫌爸爸卖烧鸡给你丢人啦?
不是,不是呀爸爸,我实在看不下去您这么辛苦还要受窝囊气,我们同学都买过您的烧鸡,都说好吃,刚才还有个女生在人堆里,我跟她打招呼了,我不是嫌您卖鸡丢脸,我,我……
巧儿,爸爸告诉你,明天开始我再也不卖鸡了。爸爸手里攒了不少有,明天开始我有空就卖卖葡萄,有空儿呆家里陪你妈,我卖了五六年的烧鸡,打明儿起正式收兵。
太好了,等我上大学挣了钱就啥也不怕了,爸爸没您刚才吃了那脏赫赫的鸡大腿没事吧?
没事,我哪有那么傻,我要吃还不是先吃他没吐上的地方,顶多噌到嘴里一点,那几个小子走了,我就把那鸡大腿扔了不是?钟铁山说完,哈哈地笑着。巧儿看见他的笑容里有几颗清澈的泪珠滚在眼眶里,始终没有流出来。
回家以后,钟铁山果真不再到火车站去卖烧鸡,有饭馆需要,他就给做点加工活儿,其余时间在家里种瓜、种豆,鼓捣些大葱、大蒜、干辣椒等等拿到集市上去卖,赚点有限的钱。
转年,也就是巧儿离家住校的六年之后,她已经长了一米六八,成身姿挺拔,模样俊秀的大姑娘,拿到了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且赢得了当年全县的高考状元。
钟铁山早就等在了县一中的门口。离老远就能看见他胳膊上挎着个崭新的柳条筐,里面装满了黑紫色挂着白霜的葡萄。他穿了一件从没上过身的蓝体恤衫,两条细瘦的腿跟棍儿一样装进略显肥大的牛仔裤里面,晃着光秃秃的脑袋,弯腰驼背,用浑浊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张贴在墙上的大红喜报,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钟巧。
爸,咋拿这些葡萄?巧儿问。她出了校门,走到爹面前,平静,没有喜形于色。
带你去省城玩玩,顺便给你马叔叔带几嘟噜葡萄。钟铁山说。
哪有心思去省城,想回家,拾掇拾掇。您咋想起来找人家马叔叔,您现在跟人家不能同日而语啦。
啥,同日而语?我非去不可,咱坐火车,票也买了。
钟铁山拽下巧的行李放到身边得自行车上,拉着巧儿就直奔火车站。
巧儿上中学这几年,钟铁山卖烧鸡,服侍个瘫子老婆,伺候瞎傻的儿子,还得攒钱,虽然只有48岁,却落得个60岁老头儿的模样。
巧儿报考大学志愿,本想上省城的师范,可钟铁山死活摁着巧儿报北京,总算接到通知书,可巧儿不明白,以她的家境上哪找那么多钱呀。
下了火车,钟铁山一蹿一蹿地疾走,直奔车站附近的一座灰色写字楼。这是省城最高的建筑标志,地下车库出出进进全是高级轿车。巧儿紧追不舍,走得汗水淋漓。她跟钟铁山的装束一进门就被门口保安拦下了,钟铁山说出马学顺是他战友才可放行。待父女俩上了十七楼又被人挡在外面。
很快,油头粉面的地产公司老总马学顺穿着鲜红T恤衫迎了出来。巧儿还是在好多年见过这位马叔叔,他似乎比那时候更年轻了。巧儿看看钟铁山,再看看马叔叔,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老得太邪乎,不过分地说,像是马叔叔他爹。
马学顺见到昔日老战友,即刻放下了老总架子,伸出双手把钟铁山拉进他的办公室,并寒暄着拍拍巧儿的肩膀说,这丫头成大姑娘啦。你老兄不对,当年咱侄子没了,你咋不说一声,我后来才知道,大红嫂子还好,咱家那大侄子说上媳妇没?
钟铁山坐定了,颤巍巍地接过秘书手里的纸杯喝了两口水说,大红瘫炕上6年,瞎老大还那样,谁家闺女肯嫁他,这回求你是要紧事儿,过去给你找那么多麻烦,今儿又恬着老脸找你来啦。
哎?哪的话,在部队咱是兄弟,你老班长给我的照应全在脑子里掖着呢!你离开省城那天我出国了,也没来得及跟你告别,这几年生意忙,怠慢了老兄,帮啥忙,别绕弯子,说!
再问问,玉娇还好?
好,给我生了一儿一女。说起来你还是我们的大媒呢,一提起你,玉娇还说你是她大恩人呢。别看我爱逗逗外面女人,没真格的,年龄大了还是老婆好。
巧儿坐在一边端着纸杯,回味着她和助儿小时候到马叔叔家看到的那个最漂亮的玉娇婶。她喝一小口水,烫了一下她的舌头,她默默地注视着两位年龄相仿,外形却判若来自于两个世界的长辈。一个是锦衣玉食,越活越滋润拥有几千万资产的老板,一个却是在贫穷与厄运中顽强挣扎着老气横秋的农家人,而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这个穷困的老太龙钟的农民竟然是眼前这位老板的大哥,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还为马学顺开车睡着撞在大树上挨过上级的狠批呢。
钟铁山咽下一口茶,提了提精神儿,缓步走到离开马学顺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咕咚”一声,猛然跪在了马学顺办公室的地毯上。
老哥这回求你件大事,你不应,我就老跪着。
马学顺和巧儿都惊呆了,不过,钟铁山刚朝地上一跪,巧儿就猜到了他会说什么。
答应,答应!哎哟老哥,这不是寒馋兄弟嘛,啥都应你,快起!
钟铁山起身,让巧儿拿出大学录取通知书。巧儿立刻从书包里掏出了信封,右下角写着北京某医科大学。
啊!你甭说了,咱侄女上大学的费用我全包,有出息的孩子,在你们县里也是凤毛麟角吧?
嗯哪,孩子考上北京不容易,钱我都记账,拼了这条老命还不成,就让巧儿挣了钱还你。
马学顺够仗义,他顺手拉开抽屉,拿出五万块钱拍桌子上说,拿走这五万,过些日子我把这事交待给秘书。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拿!
巧儿,好好谢马叔叔啊!学顺兄弟,容我几年,钱我一准儿还上。钟铁山的眼里流出两行热泪,哆哆嗦嗦地接过那打成捆的现金。
马学顺说,还不还随你便,大哥,赶上这两天不忙,今儿住下,明早起,我叫上司机拉你们回去,有二十多年没见大红嫂啦,我想见见她。
钟铁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学顺会去南柳村?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呀。马学顺变了,可能是年龄给他增添了人情味儿,钟铁山立时思绪万千,他从年轻时候就有了马学顺这个兄弟,随着金钱地位的突变,他跟马学顺从兄弟几乎成了主仆,钟铁山是个有风骨的汉子,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肯屈膝求人的,但是,为了巧儿的前途,他不惜付出一切。
这趟省城之行,让钟铁山意外,步入中年的马学顺、马总更加成熟老练,随着他的财富积累,他越来越像个慈善家了。
第二天午后,一辆黑轿车停在了钟家小院外面,呼啦啦一群孩子们围上了这辆柳村从没跑过的汽车,有个在城里见过世面的男人告诉孩子们,瞧瞧吧,这就叫宝马。村里几个男孩子像围着一个宇宙飞船,摸呀,看呀,爱不释手。
大红见到马总如同见了亲人,喜极而泣。听说巧儿学费有了着落,大红激动地抓着马学顺的手说,兄弟,你大恩咋报呀,让巧儿给你当闺女?
钟铁山见巧儿的脸晴转多云,不情愿,立即打断了大红的话音说,得,快别给马兄弟出难题儿啦!马学顺听罢老钟的意图,没拾大红嫂的话茬儿。
遥想当年,大红去部队探亲认识的马学顺,这小子也是跑她屋里最勤的兵。那时的大红是连队里数得着的俊媳妇,战士们叫惯了大红嫂就耍贫嘴叫她大红枣,不光她的眼睛跟大红枣一般大,她的脸颊也总是泛着两朵胭脂般的红云。
现在,马学顺的心里不是滋味,一起当兵的老班长那会儿多风光,立功受奖娶俊媳妇,如今却落得如此窘迫。看看大红臃肿的胖脸,脏兮兮的被褥上还有墙壁染着好几块黑红的经血,马学顺心说,难为了老钟呀,一个老爷们家还得替老婆鼓捣女人月经,这日子怎么熬呀!再看看一边瞎着眼龇牙咧嘴的帮儿,马学顺不禁更是为钟铁山的坎坷命运扼腕慨叹。今天,钟家老小对他的毕恭毕敬让他一下子飘飘然,找到了救世主的感觉。他在院子里溜达一圈,驻足在后院,看见那颗葡萄秧子,马学顺像遭遇了红颜知己一般喜形于色,他立刻转身发布圣旨:老钟,我以每年五万块钱的价格收购你的葡萄,这钱够给巧儿到北京念大学了吧。
不中,钱还要还,葡萄白送。钟铁山说。
钱不用还了,谁让你家院里长了棵会摇钱的葡萄秧呢,说不清楚为啥,反正我馋这口儿,跟你家这葡萄有缘。
有缘?钟铁山想,当年自己不就是开着马学顺的车撞死的人吗?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又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那些黑紫的葡萄仿佛又变成无数只恐怖的贼眼在他面前乌溜溜地转动着。他心说,若论起来,马学顺跟葡萄下埋的死人还真有点瓜葛,人是我撞死的,可撞人的车是马学顺的呀,那死鬼的闺女能享受马学顺的恩惠也是顺从天意吧,神了!马学顺咋就说出跟这葡萄有缘呢,鬼话,鬼话。
下午,马学顺趁着天亮走了,钟铁山摘光了所有葡萄给他装进黑色宝马,汽车开出老远,钟铁山依然站在村口的土岗上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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