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人们的革命警惕性和敏锐的政治嗅觉空前高涨起来。
有人从一本旧《中国青年》杂志的封底画上发现了有“蒋介石万岁”的反标!那位独具政治**特异功能的人指着这副封底画有鼻子有眼地开导大家:“你们看,这麦子是什么?是象征草字头的,蒋介石的‘蒋’字不是草字头么?再看看这麦子的两片叶子,一撇一捺,正好是个‘介’字嘛!还有那位姑娘扛的锄头,是‘口’字形状,锄头的把子不就是‘石’字这一横么——”那些带着十二分虔诚围观的中学生们,不时发出“啊——”“呀——”的惊叹,人人脸上都写满了大彻大悟。
吉县中学校园内也不断有人发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北操场路标事件——有人发现北操场一只篮球架下隔一段距离放着一只木质路标,一共发现五只,这位发现路标的人分析,可能有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在搞秘密的单线联系;初中部小便处反标事件——有人在初中部小便处的墙壁上发现一些不规则的粉笔涂鸦,经过一番精心的拼凑,竟拼成了“中华民国万岁”几个字;更耸人听闻的是,有人在南操场捡到了印有青天白日的宣传册子,上面写了“共产主义是走不通的死胡同”这类反动透顶、蛊惑人心的宣传内容,据说,是美蒋的飞机哪天晚上空投下来的——这些传闻一下子把吉县中学校园内的气氛搞得十分紧张起来。为了防止那些被大字报点名批判了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右派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们趁机捣乱,浑水摸鱼破坏无产阶级**,学校决定成立学生纠察队,把这些被批斗的对象统统监视起来。
于是,两幢教工宿舍热闹起来,那些被点名批判过的老师,被中学生们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轮流值班严密监视起来。每个人的房间门口都有两位中学生把守,去食堂、上厕所都有中学生跟着(女老师由女同学监视)。平时,他们只能呆在房间里深刻反省,哪里也不能去,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到了晚上,不但两幢教工宿舍的走廊上全是值班的学生,学校还安排了学生巡逻队,通宵达旦地在校园内巡逻。
这天晚上,周斌带领着初三(4)班的巡逻队来到了教工宿舍。有人向周斌报告,西面那幢宿舍最边上一间房间里好像有响动!周斌闻讯像电影《渡江侦察记》的侦察兵发现敌情那样,压低噪音命令大家不准出声,自己蹑手蹑脚来到那间有响动房间的窗子下。他敛声静气地听了一会儿,打了个手势让钟山过来,钟山也学着他的样子,悄无声息地爬到他旁边,他让钟山蹲下来,自己踩着钟山的肩膀悄悄地爬了上去。这间房间和对过那间,住着全校唯一的一对教师夫妇。男的是教音乐图画的刁家浩老师,他是广东人,偏偏娶了个东北来的教俄语的妻子张秀嫒老师,因为张秀嫒到苏联留过学,大字报上披露她是苏修派来的特务分子,所以也列入了监视对象。
“啪哒”一声,周斌突然揿亮手电筒,三节电池的强烈光柱立时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晃动起来,一个女人尖叫起来,接着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喝问声:“谁?干什么的?!”
周斌“呼”地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有点慌乱地招呼大伙快点离开。等走到图书馆的墙角下,周斌才把几个人叫拢来,用一种猥亵的声调说:“你们猜我瞧见什么啦?嘻嘻,这对狗男女,**,**体呀!那男的还压在女的上面哩,呸,可耻,不要脸,搞资产阶级那一套,丢人,太丢人啦!”大伙都“哇”了一声,钟山连连摇头,责怪周斌不道德,不该用手电筒去乱照。周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说:“这有什么,只能说明我们革命学生的革命警惕性很高嘛!”
初三(4)班巡逻队深夜用手电筒照教师夫妇的事情很快在校园里传开,那些被批斗对象终于不堪忍受这种人格污辱而奋起抗争,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向校方提出严正交涉,抗议这种侵犯人身自由的恶劣行径,强烈要求保障宪法赋予公民的最基本权力,追查肇事者,对主要责任人严肃处理——,然而,如火如荼的**发展得越来越迅猛,斗争也越来越激烈,大字报的矛头渐渐指向了学校的领导层。校领导每天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大字报已经是自顾不暇,这种事情自然无暇顾及。最后,以革命学生的斗争大方向是正确的,革命的热情和强烈的责任心是可以理解的,斗争的方式方法有些欠缺的地方也是在所难免的等等为由搪塞了事,不了了之。
吴才顺很久没有来学校了。李华听说了他父亲的遭遇,心里也很难过。张伟这段时间也很郁闷,学校停了课,正常的学习秩序和生活规律已经打乱。他没有参与写大字报,对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他还有点想不太明白,理不出头绪来,还在等待观望。停课后班级工作无所事事,团组织的各项活动也基本停止,他这个团支部书记兼班长似乎显得有点多余了。
周斌是班里最忙的人。他频繁来往于校部、高中部、教工宿舍之间。总是有许多人来找他,有初中年级的,也有高中年级的;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有学生,也有老师。有几次,马文华老师还亲自到教室里来找他。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教导处,去那里领纸,领毛笔和墨汁,领面粉做糨糊,还领刻印传单的蜡纸、铁笔和钢板。除了写大字报用的白纸,他还领来一些粉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等各种颜色的彩色纸,让刘娇花、赵小燕等几位女同学分别裁成16开的,32开的,然后又到教导处的油印机上去印成传单到处散发。运动以来,刘娇花俨然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刘娇花也最喜欢做这样一些事情,这比上课做作业轻松多啦。她想,以前同学们老是瞧不起自己,总认为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现在,别的同学能做什么自己也能做什么,自己也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没想到,**还真能改变一切,连自己的人生价值也发生了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运动刚刚开始时,李华曾经想过,自己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应该积极投入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中去,锻炼自己,考验自己,使自己日臻成熟,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共青团员。他虽然没有写过大字报(他实在还看不出哪位领导或哪位老师有什么问题),但政治学习是积极参加的,班里安排的工作也都认真地去完成。比如,上街刷大幅标语欢呼“最新最高指示”的发表,轮流值班监视批判对象,参加夜间巡逻,等等,他从不推辞,服从组织安排。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师们几乎都“榜上有名”了(政治教研组马文华等少数几位老师除外)。开始是学生揭发老师,后来是老师也揭发老师,老师们个个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谁的屁股上都有屎,谁都有一些不能见人的隐私。眼看六月份快到了,早就应该是总复习迎接毕业和升学两场考试了,可现在还在停课呢,各门课程都还有一些没有上完,这总复习又何从谈起呢?人们都热衷搞运动,文化学习无人问津,这两场考试还考不考啊?如果要考,这样下去拿什么去考呢?李华心里焦虑得很。
就在李华为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心急如焚的时候,县委工作组进驻吉县中学了!
李华像打了一剂强心针,精神振奋起来。他想,工作组一定是来收拾乱局,恢复正常学习秩序的,这下可有指望啦!自己呢,也该把心收一收了,用充分的准备去迎接两场考试的到来!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初三(4)班又召开了班会。
运动开展以来,这样的班会召开得越来越少。这次班会有点异乎寻常:马老师提早两天就跟班干部们打招呼,要求每个同学都要准时到会,谁也不得缺席!
郭祖康早早来到教室。
刚从外面进来的周斌不径意地瞄了他一眼,嘴角上掠过一丝冷笑。
这段时间以来,校园内很少看到郭祖康的踪影。有人说他天天呆在图书馆里没出来,也有人说他回家去了,总之,他跟班里的同学们玩起了失踪。现在,他居然不知不觉地从哪个旮旯里又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一定是听到什么消息,抑或认为又要恢复上课啦?坐在他邻桌的周斌微闭着眼睛,冷冷的双眸里溢出一丝诡谲的光。
马文华老师准时来到教室。
他扫视了坐得整整齐齐的中学生们一眼,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整齐的班级了。
“同学们,这段时间来,大家都亲身经历和参加了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也是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我们革命学生应该以满腔热情投入到运动中去,才能无愧于我们伟大的时代!你们要向首都的中学生们学习,树立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勇敢地捍卫无产阶级的文化阵地,不管什么‘三家村’‘四家店’,也不怕他是什么‘权威’‘大师’,只要他反对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对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们就要坚决地予以揭发,痛加批判,决不姑息养奸!
“周斌同学带领我们班部分同学率先在初中部打响头炮,毫不留情地揭发批判黑帮分子的反党罪行,这说明,我们初三(4)班绝大多数的同学思想觉悟还是很高的,革命的政治**性还是很强的!当然啰,搞运动停一停课,在一定程度上耽误一些学习,这是很正常的,是革命斗争的需要嘛。我们不能患得患失,无数革命先烈为了革命的胜利抛头颅洒热血,连自己宝贵的生命都在所不惜,我们耽误一点学习难道还有什么啥不得么?
“大家必须明白,文化知识本身是没有阶级属性的,掌握在哪个阶级手里就为哪个阶级服务。**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让掌握了文化知识的你们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所以,对运动漠不关心,不闻不问,置国家的大事而不顾,只注重自己功课的学习,心里只想着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的人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他们学习得再好,掌握的知识再多,连为谁服务的基本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好,这种人将来还靠得住么?还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么?”
李华被老师的这番高论弄得一头雾水。他以为马老师是来传达县委工作组的指示,整顿班级纪律,恢复正常学习秩序的;他以为紧张的学习生活和总复习就要开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老师的讲话使他大失所望,跟他脑子里的想象南辕北辙,而且,老师这些话与他自己以前一贯强调的抓学习质量和升学率大相径庭。记得以前他开口闭口都是教育厅长同志的指示,什么“校长的责任就是办好学校,教师的责任就是教好学生,学生的责任就是学好功课”,什么“教育工作的中心是提高质量”,等等,他感到眼前这位马老师越来越陌生,跟以前那位马老师似乎判若两人!
马老师还在喋喋不休:
“同学们,运动是压倒一切的政治!这次运动是从文化战线开始的,在上层领域展开的,教育属于上层领域这个范畴,理所应当要卷入进去,我们身为教育战线一分子,每个人都要在这次运动中经受考验。‘识时务者为俊杰’,同学们一定要认清形势,切不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袖手旁观做远离运动的逍遥派。大浪淘沙东流去,谁是金子,谁是沙子,经过**的战斗洗礼就可知分晓!今天班会的目的就是要向每一位同学再次敲响警钟,对那些至今还徘徊在运动之外的人猛击一掌,请他们幡然猛醒过来,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我真诚的希望我们初三(4)班的每一位同学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没有沙子,没有人被历史淘汰——”
郭祖康的脸色在马老师慷慨激昂的演说中由红变白,由白变红,最后成了死灰色;两只黯然失色的眸子里,隐隐透出沮丧、绝望的光。
周斌幸灾乐祸的目光在他身上游来游去,心里骤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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