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瑾是一位从农村搞土改上来的基层干部，平时，他和蔼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的身体本来就单薄，一年来经过**的冲击，显得更加瘦削。在主持人周斌声色俱厉“把我校最大的走资派田瑾押上台来”的喝令中，身体瘦弱的田校长被两位牛高马大的红卫兵押上了主席台。
江南的八月，盛夏酷暑，烈日炎炎。
田瑾穿的短袖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粘乎乎地裹在身上，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那双疲惫和惶恐不安的眼睛里目光滞凝，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那种光彩。
“田瑾，放老实一点，站过来！”周斌的手指着主席台的右侧，“站到这里来！”
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身体微微摇晃着走到周斌指定的位置。站定后，他轻轻地抬起头来，有点惶恐地向台下望去。也许正值暑假，来参加会的老师和学生并不多，实际上，学校早就不上课了，放不放假都是一个样，搞运动积极的“商品粮”们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天天在学校里厮混；大部分从农村来的中学生们都回家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去了。这个可容纳一千来人的会堂，这会儿最多不过有四、五百人，里面有很多是县城机关、企事业单位邀请来的造反战士，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
“田瑾，低下你的狗头，不准东张西望！”
突然，身后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他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迅速地低下头去。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了。
台上台下的人都在看着主持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他的号令。
进入高中以来，周斌几乎没有上过一个星期的囫囵课。他紧跟形势，从揪斗“黑帮”“学术权威”，“破四旧、立四新”，大串联，拉山头成立造反派组织，到现在的“炮打司令部”、“揪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都是走在运动的最前列。在他看来，“造反”真是太容易了，只要把握一个原则——“破”字当头，跟着感觉走就行。比如，运动初期揪斗“黑帮”时，他带着肖朴田他们几个人闯进副校长陈济士的房间，命令他站到墙角边上去，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到那个堆放整齐、摆满各种书籍的书架旁边，猛地一下把它掀翻，将那些书籍乱翻一通，说是要寻找“四旧”的东西。他们果然从书堆中翻出一本陈写的日记，在一篇日记中，陈对目前中学生学习基础良莠不齐的状况感到十分忧虑，谈到有的中学生完全是凑合着来上学时，发出了“河里无鱼虾也贵”的感叹。周斌发现这篇日记后如获至宝，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很快就把陈济士的“反动日记”用大字报全文**，并加注批语，说这是陈济士这个大地主对工农子弟上学怀有刻骨仇恨，公然诬蔑我们工农子弟是“虾”，真是狗胆包天、罄竹难书！后来，这篇日记果真成了陈济士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这本日记本成了他企图搞复辟的“变天帐”——这种为所欲为的造反可以将一切正常秩序打乱，而根本不用考虑任何后果——什么道德准则、社会责任，统统不用管，干了就干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不会说，谁也不敢说！
而今天，要在数百人的大庭广众面前正儿巴经地主持一个批判大会，的确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不免有些打鼓。马文华找他商量时，他假装推辞了一番，但在老师“革命小将要敢于经风雨、见世面，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中锻炼自己，培养自己，在斗争中不断增长自己的才干——”这些又吹棒又怂恿的鼓动下动了心，其实，他早就有一种在大场面露一手的欲望，这与当“孩子王”相比，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
马文华自己不主持大会，而力推周斌到台前，有他自己的想法，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思考的。
众目睽睽之下，憋了半天的周斌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话来：
“田瑾，你对我们红卫兵小将搞**抱的是什么态度？”
田瑾有点茫然：
“我，我是支持同学们搞**的呀——”
他的话音未落，“八一造反总部”的一位副司令粗暴地打断了他：
“废话！我们不是在搞革命，难道是在搞反革命么？我们只问你对我们搞**抱的是什么态度，你支持就说支持，反对就说反对，不许绕弯子——实话告诉你，今天你支持也罢，反对也罢，我们搞**的决心是下定了！”
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式的提问，田瑾反倒镇定下来。那和蔼可亲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瘦削的脸庞上：
“同学们，我对你们搞**是坚决支持的——”
“支持？怎么支持，说具体一点！”
田瑾不慌不忙地扳着指头，将**开展以来如何支持同学们“破四旧、立四新”，带头将自己有“封、资、修”内容的藏书全部清理出来，交给红卫兵小将处理；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跑县文教局和县财政局，请求增拨经费，用于购买搞运动需要的墨汁、纸张、毛笔、面粉、铁笔、蜡纸和油印机等文化用品，为同学们写大字报、大标语、刻印传单提供了强有力的后勤保障——
“够了，够了！田瑾，这里不是给你开评功摆好会！”
马文华终于坐不住了。
“翻开《毛主席语录》第142页，第一条，念！”
田瑾顺从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本随身携带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很快翻到142页，十分虔诚地朗读起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现在，你回答：这十七年来，你是怎样忠实地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对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的？”——
田瑾的脑门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可是一个原则性的大问题啊！马文华突然冷不丁地提出这种尖锐的问题，真是令人猝不及防，他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记得了吧，要不要我提醒提醒你？”马文华冷笑一声慢慢地踱到田瑾的身边。眼前这个外柔内刚，自己在内心深处感到十分畏惧的校党支部书记，没想到今天也会这么狼狈不堪，落得这个下场，他心里掠过一丝快意。
“田瑾，你听着！”马文华一脸严峻，“你在大会小会上多次强调，‘教学工作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你还胡说什么‘校长的责任就是办好学校，教师的责任就是教好学生，学生的责任就是学好功课’，说什么‘按时把功课教完教好，就是教师对人民的贡献——’，你的这些反动谬论，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毛主席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唱对台戏么？！”
“彻底清算田瑾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滔天罪行！”
“田瑾对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罪该万死！”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胜利万岁！”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田瑾！”——
田瑾这下可真有点慌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到鼻尖上，又顺着鼻尖流成一条直线淌到地上。他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两只黯然失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脚跟前面的一小块地方，刚刚出现的这点镇定已经无影无踪。
“田瑾必须老实交待！”台下有人大声呼喊。
田瑾把头低得低低的，嗫嚅着说：“这，这些话——是，是我在，在大会上说，说过——，但这不，不是我说的，是，是省教育厅厅长——，不，不，是省教育厅最大的走资派，在全省教育工作会议上说的——，我在大会上传达他的这些谬论，就是执行了十七年来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工作中，我只注重抓学习质量，抓升学率，忽视了德智体的全面发展，违背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方针——我感到十分痛心，在这里，我诚恳地接受同志们的批评教育——”
“同学们，同志们，革命的造反派战友们，你们看！”
一位戴着眼镜的瘦个子老师突然从台下疾步走上主席台，向众人展示他手中的一面奖旗。奖旗红底黄字，上面是“奖给一九六五年度全地区统考第一名”几个大字。
“眼镜”慷慨激昂：
“同志们，革命的造反派战友们，这，就是田瑾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铁证！这么多年来，田瑾秉承其主子的旨意，在吉县中学鼓吹‘业务第一’，‘质量挂帅’，单纯地追求升学率，把吉县中学的师生都往资产阶级的死胡同里拉，宣扬走白专道路，跟国民党一样在我们吉县中学大搞‘白色恐怖’（他说得有点太耸人听闻了！），害得我们几乎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哇！好端端的一所全县的最高学府，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几乎失去了人身自由——，有一次，我因为有一节课没有备被他发现了，他就小会说，大会批，揪住我不放，把我当作破坏了他那套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典型！我真冤哪，同志们啊，我可是一个堂堂的知识分子，我有我的人格，我有我的尊严，我有我的自尊心哪！这么一点区区小事被他抓住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这么多老师的面来羞辱我，这不是小题大作是什么？说穿了，就是因为我没有忠实地执行他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他恼羞成怒，才对我进行残酷打击和政治迫害的——”
“眼镜”说得有点声泪俱下。
“田瑾执行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罪该万死！”
“田瑾迫害革命教师罪责难逃！”
“田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打倒田瑾！”——
田瑾在一片片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显得有些麻木了。眼前这面奖旗使他感慨万端，这是他和他的同志们带领吉县中学全体教职员工和全校中学生们通过不懈努力的结晶啊！一九五八年才开设高中班的吉县中学，一九六一年首届高中毕业班的七十九人中，就有七十二人考入大专院校，其中还有一人考上了北京大学！一九六五年六十八名应届高中毕业生中，又有五十九人考入大专院校，其中，考入重点大学的就有三十六人，有十八人还考上了北京市的重点大学！吉县中学的统考成绩又一次排在了全区十三个县市的前列，这面小小的奖旗，凝聚着多少人的心血啊！它是对田瑾和他的同志们辛勤劳动的一种肯定。谁曾想到，当年引以为豪的奖旗，如今却成了执行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罪证！难道我真的错了？真不应该这样认真对待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应尽的天职么？
下面的人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他也不想再听了。
他很坦然，他感到问心无愧，他履行了自己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神圣职责，他没有误人子弟，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吉县的父老乡亲！
批斗会是在全场响彻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结束的。
田瑾拖着麻木僵直的身体缓缓往台下移动，经过主席台这排桌子时，与马文华的目光不期而遇，马文华分明从这不屈不挠，带着蔑视与嘲笑的目光里，窥见了藏在其深处的浩然正气，这浩然正气正势不可挡地向他逼过来，他心里禁不住一阵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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