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那个秋夜裹挟著湿冷雾气,周家老宅的穿堂风将回廊下那些悬挂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晃,连带着把沈砚宁的身影也拉扯得时长时短。
青砖地面上蜿蜒的水渍反射著廊檐断续滴落的雨水,雕花窗户里透出的烛光正好照在大伯母耳垂晃动的珍珠耳坠上:“虽说小姑子是沈家从我娘家抱养的,可毕竟吃著沈家米长大的,只要她还在周家一天,周屹深总得记着咱们沈家的情分!阿柔走得突然,虽说周屹深处置了那个外室,可要是周家将来迎了新妇...就算阿柔留下个周家嫡子,对我们沈家还能有多大用处?”
酸枝木圈椅发出细碎声响,大伯父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不是还有宁丫头吗?宁丫头和承安同住在西跨院,别忘了鸿远是怎么没的!过两年等宁丫头及笄了,让她给周屹深当续弦......当年陪嫁给周家的路权不能就这么打水漂!”茶托磕在案几上的动静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大伯父的语调里带着含糊的停顿,就像在说件寻常的家务事。
里屋又传来大伯母带着讨好意味的声音:“难怪阿柔临走前特意把宁丫头也?到跟前,逼着周屹深发誓照顾好她和安哥儿。我还觉得小姑子挺重感情,毕竟带过宁丫头几年,到死都惦记着。现在看来估计也是怕以后周屹深将来再娶,安哥儿没人照顾,才把这两个孩子拴在一块......”
沈砚宁跪在灵堂的蒲团上,听着檐角铁马叮咚乱响,青砖地缝渗出的寒气穿透麻布孝衣,膝盖早已没了知觉。
“小姑奶奶生前最疼你,这守灵的规矩可不能破。”大伯母王氏的苏州官话裹着檀香味飘来,耳垂东珠坠子扫过沈砚宁发顶。
灵堂外忽起喧哗,汽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飞檐下寒鸦。沈砚宁透过孝帽垂纱,望见周屹深踏水而来,他臂弯里裹着素绸襁褓,婴儿啼哭刺破雨幕。
“承安少爷这是冲撞了...”管家慌忙要拦。
周屹深径直掠过,皮鞋在青砖上印出深洼:“我周家的种,周家祖宗自会庇佑。”
“姑父。”她刚要起身,膝头却是一软。
周屹深单臂托住她后腰,掌心温度隔着孝衣莫名让人觉得安定:“跪满三炷香就起来,这些虚礼...”
雨珠子砸在琉璃瓦上,沈砚宁数着第七声更漏。想起前日,姑母收到到匿名信笺,内附彩云有孕的诊单,“太太不过是个不下蛋的...”她一字字念著挑衅信件,羊水突然破裂。接着一盆盆血水从产房里端出来混著姑母痛苦的撕喊,“告诉周屹深!我沈家女儿就是死了,外头的野雀也休想占巢!”
那时她站在产房外廊下瑟瑟发抖,身边大伯母叹息著:“你姑母怕是不行了,当年你母亲也是这样难产血崩而亡。都怪周家外面那个该死的狐狸精......”
雨势渐狂,穿堂风卷著纸灰扑向《周氏宗谱》,泛黄的宣纸上“沈雪柔 沈家养女”几个字洇开水渍,晕成模糊的墨团。
沈砚宁忽然记起,那年姑母教她临帖时说:“宁儿的字要藏锋,但做沈家的女儿最忌露怯。”
“屹深啊......”大伯父的绸缎马褂扫过供桌,带起来的风把烛火吹得直跳,“宁丫头她爹走了之后,宁丫头一直跟着阿柔住周家。现在阿柔不在了,按说该接她回沈家,不过......”
周屹深余光注意到,沈砚宁正低头盯着自己鞋头那片被泥水浸透的痕迹,她两只手局促的纠缠着,用指尖反复摩挲著亡妻留下的翡翠镯子。
记起昨日暴雨中远远看见,她蜷在回廊角落处抱着摔成三块的青瓷碗被沈家大房王氏责骂,湿透的发辫还滴著水却倔强的咬著唇,硬撑著不肯哭出来的样子。到底是自己悉心教养了五?年的姑娘,又怎忍心让她回到那没了双亲的沈家内宅受磋磨。
他将臂弯中的襁褓递向沈砚宁,说到:“沈大哥不必为难,鸿远与阿柔临终前都曾反复噷代过要我好好照顾砚宁。况且这些年全赖砚宁在我母亲膝下承欢,家中老母很是喜爱于她。现下承安由她来照料也最为合适,今后砚宁便依旧随我住在周家,由家中老太太看顾便可。”听到周屹深的回答,沈砚宁一颗悬著的心终于落下,低头望着怀中在襁褓里睡的香甜的小婴儿,落下泪来。
晚间在周家灵堂外,周屹深怀抱着襁褓中熟睡的承安,看见沈砚宁整个人蜷缩在酸枝木太师椅里,孝服袖口露出她半截冻得通红的手腕,周屹深解下西装盖在她身上,闻见自己衣料间混著的烟草味与她发间的纸钱气息。
沈砚宁睡梦中突然发出呓语,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露出她腕间的翡翠镯上沈氏临终前用银簪在翡翠镯内侧新添的‘安宁永护’刻痕,笔画边缘还带着毛糙,好似沈鸿远牺牲时枪管在青砖上划出的痕迹。
两月后,国华银行的转门映着外滩的霓虹,周屹深抬手,指节轻叩电梯栅栏。电梯攀升至七层时,沈三爷的雪茄味已透过红木门扉飘来:“广州那边要再加码三成,汉阳那批定制钢管得提前噷割,要走津浦线。”
“两淮盐税押款还剩多少可用额度?” 周屹深将英国制保险柜旋出五道密码,成捆的盐税抵押契据在绿丝绒台面上堆成小山,“让通商银行把前清铁路债券折价两成,掺进特别军事贷款里。”
沈三爷转动着翡翠扳指,眸光扫过广州军?府联络图:“北平财?部派了稽查组,说是来查盐税亏空。”
他忽然压低嗓音,“北平的人今早进了汇丰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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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屹深低声道:“盐税作保只是账面过桥,实际用江南制造局的设备租赁权抵押。债券样本增加”盐税担保“与”设备抵押权“双重钢印。”
话音未落,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王秘书捧著鎏金漆盒进来:“总行急电,津浦线的特别款项被扣在济南站了。” 周屹深瞥了眼电报上的日期—— 正是他上月签发五十万军饷的日子。
三日前深夜,周公馆书房外,沈砚宁抱着啼哭的承安在回廊里来回踱步,西洋座钟的滴答声混著婴儿啼哭,在回廊里织成一片。
她望著书房透出的暖光,姑父周屹深与三伯父的剪影映在玻璃窗上,像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书房内,广州军政府联络图铺满整面墙,周屹深握著双头红蓝铅笔划过湘赣边界:“告诉宋先生,用陇海线的德制机车作抵押……”
“国华银行不能直接出面。” 沈三爷的手指重重戳在武昌的位置上,“让浙江实业银行过三手,走南洋侨汇的渠道。”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沈砚宁慌忙后退。周屹深身着笔挺西装,肩线如刀裁般利落,他随手将染著雪茄味的西装罩在她肩头:“把承安给我。”
他接过襁褓的动作熟练得像点钞,婴孩立刻止住了哭声。沈砚宁望着墙上的作战图,恍惚间听见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你姑父,他看得远。”
隔日,国华银行地下金库,装甲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周屹深抚过成排的保险柜。沈三爷捧著债券账册的手微微发颤,账页间飘落《字林西报》号外——“上海总工会宣布第三次武装起义胜利”。
“屹深真要动用金库储备?”他望着成箱的墨西哥鹰洋,“昨日?主席还说广州方面...”
“不是广州,是南京。”周屹深旋开保险柜,瑞士金条在瓦斯灯下泛著冷光,“孙先生的《建国方略》需要铁轨,更需要银轨。”
沈砚宁攥著书包带站在大理石厅堂里,看着职员们推著运钞车穿梭不停。忽然有人撞翻了账册,泛黄的盐税单据如雪花般纷飞,她蹲下身帮忙捡拾时,瞥见了“特别军事拨款”的字样,墨迹覆蓋著原本的 “铁路建设基金”。
“这不是你该看的。”周屹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住她的眼睛。
沈砚宁闻到他袖口残留的火药味,恍惚间想起父亲下葬时,坟前那位匆匆献花的军装男子,身上也有这般气息。
电梯升到顶层时,沈三爷正用苏州码子核验汇票:“广州来电,首笔八十万已经到长沙了。”
他忽然抬眼打量著沈砚宁,“这丫头倒像她父亲,当年小弟在伦敦政经学院……”
“去圣玛利亚女中的车备好了。” 周屹深打断了他的话,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晦暗不明。
沈砚宁抱着新课本钻进汽车时,后视镜里映出银行职员正将成箱的银原券搬上装甲车,封条上“两淮盐运使监封”的朱印红得刺眼。
银行金库的装甲运钞车碾过租界的碎石路,周屹深抚著成箱的江南铁路债券。每张债券“盐税担保”的钢印下,都叠印着广州军政府的密押暗记。
车过外白渡桥时,两辆别克突然从两侧包抄过来,北平稽查组的黑呢大衣在车灯下泛著冷光。
“周行长这是要给孙大帅上贡?” 领头的亮出财政部铜牌,“津浦线的那批银原……”
周屹深摘下金丝眼镜擦拭著:“国华银行正在经办实业贷款。”
他翻开账册,江南造船厂的购钢合?上盖著英国领事馆的骑缝章,“稽查长要是有疑虑,不妨去问问萨将军的副官?”
车窗忽然被敲响,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递进一个漆盒:“李将军谢过前日那笔周转。”
盒内的青天白日徽章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正是周屹深伦敦政经学院时期的?窗录,照片边缘的焦痕还未褪去,像是被火舌舔舐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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