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2月,雪粒子砸在南京周公馆窗上,周屹深抚过铜制名牌,“国民政府铁道部财务司长”的刻痕还泛著新铜的腥气。王秘书捧著文件趋近:“国华本季度财报已按您吩咐,将特别准备金单列。”
他翻开文件,文件页间还夹着南京密电:“速批浙赣铁路勘测经费”。沈砚宁端著咖啡立在门口,瞥见文件边角的批注:“以商股代官股,年息不得逾六厘。”
“?主席在会客室等您...”她话音未落,承安举著糖画冲进来:“爹爹看!火车糖画!”
麦芽糖勾勒的机车轮廓,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投影在钉在墙上的《东南铁路网规划图》上。
两日后周屹深从铁道部匆匆赶往上海国华银行,进议事厅前,特意先在办公室里解下铁道部的徽章,换上国华银行的。
国华银行议事厅檀香木长桌两侧,股东们的长衫与西装在枝形吊灯下割裂如阴阳。周屹深指尖叩击桌面,震得茶盏里碧螺春漾起涟漪:“浙赣铁路特许状已批,国华要发三?万铁路债券。”
“周司长吃皇粮的威风,怎的倒要刮自家人的油水?”沈家老大沈鸿瑞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长衫袖口掩住半声嗤笑。
青瓷盏盖清脆一磕,周屹深抖开财政部密函:“中央担保年息六厘,认购超?万者可得铁路沿线货栈专营权。”他特意露出公文末尾鲜红大印。
王秘书捧著账册自门外进来:“南洋陈氏糖业包销八十万,无锡荣家认购五十万...”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认购名录,停在最后一行小楷:“余下七十万,由国华代持作政府保证金。”
“好个代持!”沈鸿瑞拍案而起,“说穿了就是拿我们的钱替南京填军费窟窿!”
周屹深忽然抽出配枪拍在桌面,勃朗宁枪管映着账册的认购名录:“沈家的苏纶纱厂还在用日本细绒棉吧?下月关税提三成...”他慢条斯理推过债券样本,“买十万债券,换关税特许证。”
窗外雪粒子扑簌簌砸在“国华银行”新漆的青天白日徽上,那金漆未干处隐约透出前清户部银号的龙纹残迹。
周屹深袖中手指微动,将沈鸿瑞画押的认购书收进公文包,包内放著今晨换下的铁道部铜纽扣,尚沾著财政部会议的茶渍。
当大雪覆蓋了周家的青砖时,沈砚宁正在承安的床榻上跪坐着,拆解小儿手上缠成团的绷带。
昨日承安在院子里追逐野猫时,被太湖石划伤了他的手掌,“你怎么又哭了?”
“阿姊轻些...”小孩子哭得泣不成声,眼泪和鼻涕都粘在她湘妃色旗袍的前襟,洇开了深色的水痕。
“再乱动就送你去医院打针。”沈砚宁故意板起脸嘴上凶巴巴的说到,手上给承安剪纱布的动作却轻柔得像拂过紫藤花瓣,承安嗅到她衣袖间四合香混著熟悉的雪松香,突然破涕为笑:“爹爹衣裳也是这个味!”
窗棂外冷不丁传来周屹深皮鞋踩雪的响动,她手里的银剪刀一不小心失了准头,指尖溢出的血珠子正?渗进衣襟前盘扣里。
周屹深掀帘而入时裹着满身风雪,黑色羊驼绒大衣下露出半截蓝皮文件夹,上面“特许国际汇兑银行”的字样,是他与财政部博弈半年的战利品。
承安举著裹成粽子的小手扑过去要他抱,却被他捏著后脖子拎到旁边:“半大小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目光扫过沈砚宁渗血的指尖,没好气的说到:“药匣子搁在书房多宝阁第二层。”
“不打紧的。”沈砚宁慌忙将那根受伤的手指蜷缩进袖口,低头开始收拾满地的棉纱。
周屹深瞥见小儿床头摆的青瓷碗里,盛着前日她冒雪专门为他去城南老铺子买回来的枇杷蜜,他蹲下身帮她一起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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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宁指尖又渗出血来,染红刚捡起的棉纱。周屹深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手上的茧刮过她手腕细嫩的肌肤:“承安闹腾你就由着他胡来?”周屹深温热的呼吸喷在伤处,惊得她指尖一颤,承安举起裹着纱布的手:“爹爹给阿姊也吹吹!阿姊也痛!”
周屹深低头含住她指尖的动作,甚至比他往勃朗宁手枪里压子弹的速度还利索,铁锈味混着她袖间的女儿香在他唇齿间漫开。
沈砚宁耳尖唰地红透了,慌乱间腕上的翡翠镯磕在一旁的暖炉上叮咚作响:“先生您别...脏...”
“这可比南京那帮老棺材的唾沫星子干净多了。”他松口时鬼使神差般的在她虎口处惩罚般的咬出个月牙,沈砚宁领口那株绣歪了的缠枝莲被雪光映得妖冶,好似现下她如同偷饮青梅酒后脸颊晕开的胭脂渍子。
深夜沈砚宁蜷在床边脚踏上,就著煤油灯缝补周屹深的中山装,想起王秘书说起,前日议会厅国民?府银行改组那场争执,低头看看手上周屹深中山装袖口被茶盏碎片划破的滚边,裂得好像凌乱的蛛网。
帐子里传出银铃铛晃动的声音,抬头看见承安在拔步床上翻了个身:“阿姊上次说的哪吒闹海...”
“改天再讲,现下该睡了”她咬断线头,将小儿露在外头的脚丫塞回锦被,转身去书房多宝阁找伤药。
书房多宝阁第二层的药匣压着汇丰密电:“商股须增至55%方可签约”。沈砚宁想起央行改组文件里?府要求占股51%的要求,蘸着药膏的棉签忽地折断。
“先生真要答应财?部的条件?”她佯装擦拭多宝阁,瞥见他袖口脱线处露出的钢笔划痕。
周屹深正翻阅《增资扩股协议》,闻言将英式骨瓷杯往托盘重重一搁:“去岁陇海铁路债转股,咱们不是吞了交通系三成股份?”
承安突然举著糖葫芦冲进来,冰糖渣粘在《国华银行条例》的“?府控股不得超45%”条款上。
周屹深拎起小儿后领的力道,与他在董事会上拍案而起时如出一辙:“明日加练十页大字!”
隔日南京急电来催,周屹深连夜批阅文件咳得厉害,她煨的川贝雪梨盏在书房门边搁到凉透,正欲收拾针线起身去书房查看,承安却将她往拔步床里拽:“阿姊陪我睡,屋里有老鼠洞!”
手中缝衣的银针刺入她食指,沈砚宁含住受伤的手指,转头正看见周屹深倚著月洞门边,指间的雪茄燃出半截灰烬,承安趁机窜过去爬进钻进周屹深怀里,胖乎乎的小手揪著那颗缝歪的纽扣嘟囔:“爹爹的扣子歪了...”
周屹深捻灭雪茄大步走来,沈砚宁慌忙松开口中含着的手指,针线筐被他一把夺过去:“周家缺你这点工钱?”承安咯咯笑起来:“爹爹怎么气的脸都变红啦!”
“闭嘴。”周屹深把小娃扔回床榻,沈砚宁拿过缝补好的西装:“先生明日要穿这件去南京开会吗?”
周屹深起身掸去衣服上的线头,视线扫过她冻疮未愈的指尖:“后日让荣昌祥的裁缝来量冬衣尺寸。”
打更声刺破寂静时,沈砚宁端著药盏立在书房雕花门外,看见周屹深伏案疾书的侧影映在窗纸上。推门刹那,他迅速将《商股代持协议》塞进《曾文正公家书》,却扫落桌角放著的几张带有三菱商?水印的日文票据 。
沈砚宁放下药盏弯腰去捡,听到周屹深说:“程主席的人从长崎带回来的,且收好了。”
“承安说先生近来总在咳嗽。”她将川贝雪梨盏往前推了推,瞥见镇纸下压着程振业的亲笔信:“浙赣铁路股款已按四六分账...”
周屹深忽然问到:“承安昨天临的《千字文》写到海咸河淡后面几句了?”
“《周氏家训》才教到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她答非所问,用指尖隔着虚空轻轻指指他唇边药渍,正转身欲走忽被他扯住手腕,发丝扫过他青髭初生的下颌:“开春送承安去圣约翰附小。”
“先生是怕我太惯着孩子?”她笑着抚平他衣服上的褶子,话没说完就被承安梦里的哭闹声打断,周屹深望着她奔向回廊的背影,衣摆还沾著孩子蹭上的桃酥渣。分明还是那个在石库门里打砸的鲁莽丫头,自己最近却真的是越来越不懂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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