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雾像张无形的网,将周公馆的雕花铁门罩在一片混沌中。沈砚宁站在西厢房的樟木衣柜前,指尖抚过月白衬裙上的缠枝莲刺绣,十年前的针脚依旧清晰,却再穿不出当年的心境。周屹深倚在门框上,大衣肩章还沾著国防部的硝烟,目光落在她腕间空荡的位置 —— 那对羊脂玉镯,此刻正锁在他书房的保险柜里。
“砚宁,”他的声音混著雾霭的潮湿,“王秘书在临江路备了公寓,有独立厨房和浴室。”
她转身时,行李箱的把手硌得掌心发疼:“先生不必麻烦,设计院宿舍......”
“住宿舍不安全。”他打断她,镜片后的眸光扫过她攥紧行李箱的指节,“李玉棠的人会盯着你。”
沈砚宁望着他领口的红痕,那是今早李玉棠故意留下的吻痕。昨夜她听见两人在正厅争执,李玉棠尖利的嗓音刺破雾霭:“你心里只有那个沈家丫头!” 此刻他却站在这里,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安排她的退路。
沈砚宁站在周公馆门口,攥著周屹深让人送来的公寓钥匙,黄铜表面还带着体温。李玉棠的阴丹士林旗袍扫过门槛,香奈儿五号混著樟脑味扑面而来:“沈小姐这是要搬出去?莫不是嫌周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周老太太扶著拐杖咳嗽著过来:“玉棠!砚宁是去设计院任职,住设计院附近方便。”老人往沈砚宁手里塞了包太妃糖,“西厢房的东西我都让张妈装箱了,缺什么只管让人捎话。”
沈砚宁刚要开口,周屹深的黑色奥斯汀已碾过青石板。他下车时大衣带起雾珠,目光在她攥钥匙的手上顿了顿:“王秘书会送你去公寓,往后每周六回来吃饭。”他的声音平稳。
公寓的百叶窗滤下斑驳光影,沈砚宁将父亲的旧怀表放在床头柜,表盘依旧停在五点零三分。张文新打来电话时,她正对着滇缅铁路的蓝图发呆,听筒里传来他带着伦敦口音的英文:“砚宁,周司长让我送你套德国制绘图仪。”
“不必了,” 她捏紧钢笔,墨水在图纸上洇出小团阴影,“他太忙,不用记挂这些。”
沈砚宁想起昨夜在周公馆听见的对话。周屹深在书房对王秘书说:“给张先生安排离沈小姐近的宿舍。”
傍晚的雾更浓了,沈砚宁在巷口遇见噷通部邮电司的赵司长,对方上下打量她:“沈小姐这是要去周公馆?周司长对侄女可真是体贴,当年送你去伦敦,如今又安排公寓......”
她攥紧伞柄,伞骨硌得掌心生疼:“赵司长说笑了,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照拂。”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周屹深的黑色奥斯汀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时,李玉棠的翡翠镯子撞在窗框上:“沈小姐这是要去哪?我让司机送你。”
沈砚宁瞥见车内的周屹深:“谢谢夫人,我等朋友。”
张文新跑过来,卡其布外套沾著雾气,远远看见周屹深的车,笑容里带着几分拘谨:“周司长。”
周屹深的眸光扫过他搭在沈砚宁肩头的手,喉结滚动:“张先生对滇缅铁路的运力分析我收到了,明日来我办公室一趟。”
汽车驶离时,沈砚宁听见李玉棠的冷笑:“侄女终究是侄女,哪及得上枕边人贴心。”
深夜的公寓里,沈砚宁对着镜子卸妆,听见楼下传来汽车熄火声。周屹深的身影映在窗上,他仰头抽著雪茄,火光在雾中明明灭灭,像极了那年在码头,他送她登船时的模样。
她听见他在楼下对王秘书说:“明天让厨房给沈小姐送些川贝枇杷膏,她一到这个季节就咳嗽。”
设计院的会议室里,院长指著沈砚宁的论文:“当年周司长在伦敦?经学院,也写过类似的铁路规划分析。”他笑着推了推眼镜,“你们叔侄俩倒是像,都对铁路着魔。”
沈砚宁的耳尖发烫,余光瞥见周屹深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钢笔。自从她搬出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塿处。
“院长谬赞,”她低头整理图纸,“周司长是长辈,我不过是拾人牙慧。”
周屹深走进来,钢笔尖敲在她画错的等高线上:“沈工的规划设计有误。”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严厉,却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角度低语,“晚上应酬别吃辣,你的胃受不了。”
窗外的雾突然浓了,沈砚宁望着他转身时带起的风,吹乱了桌上的《滇缅铁路施工纪要》。纪要第137页夹着张纸条,是她今早写的密报:“钢轨已就位,等待指令。”
傍晚时分,苏曼的美国军用吉普停在巷口,猩红指甲敲著方向盘:“堂堂留洋才女,竟要住官僚送的公寓?”
“苏曼!”沈砚宁转身时,看见闺蜜涂著丹蔻的指尖夹着骆驼牌香烟,白色呢子大衣衬得她愈发艳丽,“你可是嫁了军中高官的人,说话注意些。”
苏曼踩着高跟鞋走近,香奈儿五号混著硝烟味:“少来这套,当年在南京,是谁躲在我家看《资本论》?”
苏曼手里提着两瓶黑市买的威士忌,推门进屋,:“听说你和周司长当年的事在噷通部传得沸沸扬扬?”
沈砚宁手一抖,威士忌洒在桌布上:“别听那些人乱讲,他是我姑父。”
“别装了,”苏曼踢掉高跟鞋,瘫在沙发上,“他看你的眼神,和我家那位看军?章一样。”她掐灭香烟,“听说他和李玉棠结婚三年无后,外面传他有隐疾......难不成当年你一语成谶了?!”
沈砚宁的手顿在桌边,想起昨夜在周公馆听见的对话。李玉棠摔门而去时骂的“不中用的东西”,此刻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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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宁的指甲陷进掌心,想起伦敦那个雪夜,周屹深抵在她耳边的喘息,还有他掌心覆在她小腹时的滚烫。“别听那些流言,” 她转身整理测绘仪,“他只是太忙。”
苏曼挑眉:“哦?那你说说,当年在牛津的别馆......”
“其实我倒觉得可惜,你喜欢他这么多年。”苏曼继续说道,“你们那晚在牛津别馆......若有了孩子.....”
沈砚宁的心跳如鼓,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夜,他的手掌覆在她后腰,低声说:“囡囡,别怕。”如今想起,只剩苦涩。
“苏曼!”沈砚宁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却在看见窗外闪过的黑色奥斯汀时,骤然失色。周屹深的身影立在雾中,大衣领竖起,看不清表情。
“怕什么?” 苏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明明对你......”
沈砚宁打断她,指尖抚过测绘仪的刻度盘,“他有妻子,我有文新,这样挺好。”
苏曼忽然冷笑:“那个住在铁道部宿舍的书呆子?你确定不是因为他有时候那套理论像周司长?”她起身逼近。
“够了,”她推开闺蜜,“文新对我很好,他不像......” 不像周屹深,永远隔着一层雾,永远带着克制的温柔。
苏曼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些。” 她从手袋里掏出个红丝绒盒递给沈砚宁,“我怀孕了,下个月去香港待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这个......是我提前给你的结婚礼物。”
沈砚宁的目光落在盒中钻戒上,钻石在雾中闪著冷光,“曼曼......谢谢你!”她眼睛有点湿,轻声说,“替我向姐夫问好,等战事结束我就去香港看你和孩子。”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屹深站在阴影里,手里的公文包滑落,里面的笔记本跌在地上,露出夹着的沈砚宁照片。
沈砚宁慌忙弯腰去捡,却看见照片背面的字迹:“向心力的反方向是思念。”那是他的笔迹。
周屹深迅速捡起笔记本,声音里带着不自然的平静:“路过,来送份资料。”他将牛皮纸袋递给沈砚宁,目光却落在她泛红的耳尖,“没事少喝酒,对胃不好。”
送走周屹深后,苏曼看着沈砚宁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声说:“他很关心你。”
苏曼走后,沈砚宁倚在窗边,看见周屹深的奥斯汀缓缓驶离。雾中传来他临走前对王秘书的叮嘱:“派人盯着沈小姐的公寓,确保安全。”
深夜,周屹深躺在西厢房的拔步床上,望着帐顶的紫藤花纹。他打开保险柜,取出沈砚宁的衬裙。樟脑味混著茉莉香扑面而来,他攥紧布料,想起牛津那个雪夜,他指尖划过后颈的朱砂痣,她蜷在他怀里,轻声说:“先生,我怕。”
“怕什么?”他吻她汗湿的额头,“有我在。”此刻,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曾贴着她的掌心,感受过她的温度。
“那年伦敦,我曾盼着你有我的骨血。” 他在心中低语,“如果那时我们有了孩子......”夌玉棠的叩门声响起时,他正攥著沈砚宁的旧衬裙,指节泛白。
“周司长好雅兴,”夌玉棠的冷笑混著夜巴黎香水味,“对着侄女的旧物?”
他猛地起身,衬裙滑落地上:“出去。”
夌玉棠盯着地上的衬裙,忽然轻笑:“我就说你为何从不碰我,原来心里装着个小婊子。”她逼近,“可惜啊,她这会估计正在和野男人打得火热,哪里还记得你?”
周屹深的眸光骤冷,却在看见夌玉棠腕间的卡地亚手链时,忽然想起沈砚宁在伦敦的来信中提到的同款。他转身打开公文包,取出份文件摔在桌上:“这是你父亲与三井物产的钨砂噷易记录,再敢乱说话,我就让它出现在委员长办公桌上。”
夌玉棠脸色骤变,抓起文件摔在地上:“周屹深,你有没有一点伦常道德?为了那个小婊子......你会遭报应的!”
她摔门而去后,周屹深捡起衬裙,放在鼻间轻嗅。茉莉香混著樟脑味,却再也闻不出当年的少女气息。
“报应吗?” 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语,“我们早已身在地狱。”
窗外的雾更浓了,他想起沈砚宁在公寓的窗前,是否也在望着同一轮冷月。“囡囡,原谅我。”
沈砚宁在公寓里辗转难眠,“砚宁?”张文新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抱着一摞文件,“周司长让我送新的施工图纸。”
她下楼开门,看见他领口别著的铁道部徽章,与周屹深的一模一样。“谢谢,”她接过图纸,“这么晚还麻烦你。”
张文新望着她眼底的青黑,轻声说:“你好像很累。”
她笑了笑:“最近总梦见重庆的雾。”
他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落雾:“雾总会散的。”
沈砚宁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周屹深在伦敦码头说的话:“雾散了,就是晴天。”此刻,两人眼中的光重叠,却又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重庆的雾,终将散去,但有些东西,永远埋在了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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