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 年春,上海法租界的一幢老洋房内,沈砚宁将最后一本《资本论》英译本塞进木箱,箱底的红绸包里裹着中共地下党最新的噸电:“渝地需才,速归。”发件人代号“枕木”,是她与党组织联络的唯一渠道。张文新倚在门框上,卡其布外套口袋露出半截《滇缅公路施工纪要》:“组织上转达,你我的铁道工程 expertise(专长),在陪都至关重要。”
重庆的雾比伦敦更浓,嘉陵江的水汽裹着煤烟钻进领口,沈砚宁隔着车窗看见“国民政府交通部”的鎏金招牌,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周屹深带她在南京政府领铁路测绘员徽章,她踩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看他在入职表上盖章时手腕青筋跳动。
周公馆的雕花铁门缓缓打开,爬山虎已爬满半面墙,承安走前种的紫藤开得正盛。沈砚宁攥著行李箱的手忽然发抖,张文新递来的手帕上还带着柠檬香皂的味道,却盖不住记忆里雪松香。
“哟,这不是留洋的沈小姐吗?”李玉棠的阴丹士林旗袍扫过青石板,腕间的卡地亚手链在雾中闪著冷光,“怎么,带着野男人回来争家产?”
周老太太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玉棠!砚宁父亲救过屹深性命,她替屹深抚育我周家长子,虽姓沈但却也是我们周家人。” 老人慈爱的目光落在沈砚宁身上,“砚宁啊,西厢房早收拾好了,我让张妈备了你从前爱用的茉莉香胰子。”
老人转身时,沈砚宁瞥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与记忆中那个在灵堂替她编发的身影重叠。
张文新上前鞠躬,声音里带着敬仰:“周夫人,我在伦敦政经学院研究过周司长的铁路规划......”
“够了!” 李玉棠摔碎手中的青瓷茶盏,碎瓷溅在沈砚宁的牛津鞋面上,“一个穷酸教书匠,也配提我夫君?真当周家是收容所?”
沈砚宁按住张文新欲辩的手,目光落在正厅墙上的合影,周屹深穿着中山装,站在滇缅铁路开工纪念碑前,身边的李玉棠笑得温婉。
“母亲!”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沈砚宁的呼吸骤然停滞。周屹深的皮靴碾过碎瓷,大衣肩章上落着雾珠,他的目光扫过她泛白的指节,停在张文新紧扣着她的手上。
“砚宁,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像冬日的铁轨,“承安在伊顿可好?”沈砚宁抬头,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目光像嘉陵江的漩涡,裹着十年前霞飞路的枪声、三年前牛津的雪夜,此刻却被雾霭笼罩,只剩克制的微光。
她眼底不仅泛起泪意,慌忙别过头,指甲掐进掌心:“很好,他学会了微积分,说要像您一样造能打鬼子的铁路。”
张文新的眼睛亮得像夜晚的灯光:“周司长,我在铁道部负责战时运输调度,您设计的方案简直是神来之笔......”
周屹深抬手打断,目光始终没离开沈砚宁的脸,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先吃饭吧。”
晚宴上,李玉棠的筷子频频伸向张文新的碗:“张先生在伦敦教什么?该不会是教小情侣怎么花公款吧?”
周老太太咳嗽著替沈砚宁布菜,席间尽是沈砚宁以前爱吃的菜色:“砚宁,设计院的聘书我替你收著在西厢房,你从前的东西都没动。”
西厢房的木门推开时,樟脑味混著茉莉香扑面而来。沈砚宁的手指抚过梳妆台,镜面上还留着二十三岁时画歪的眉笔痕,旁边摆着瓶未开封的英国香水,是去年圣诞她寄来的,包装纸都未拆开。五斗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衬裙上,放著周屹深送的珍珠发卡。
她蹲下身,摸到橱底的旧日记,1927 年的字迹洇著水渍:“先生说,铁路是国家的血管。今天我摸了他的脉搏,好像和钢轨震动一个频率。” 泪水砸在纸页上,晕开的不仅是年少心悸,还有昨夜在船上收到的噸令:“配合周屹深,代号‘钢轨’。”
窗外传来皮鞋碾过落叶的声响,沈砚宁慌忙擦泪,却听见周屹深的声音隔着纱窗传来:“砚宁......”
她转身时,他已推门而入,大衣上的雪松香混著硝烟味。这个在日军轰炸中面不改色把男人,却在看到她泛红的眼眶时,喉结滚动得像卡壳的枪栓。
“为什么回来?” 他的声音低哑,“这里不是伦敦,是战场是人间炼狱。”
她抬头望进他眼底的漩涡,那里藏着比雾都更浓的担忧:“因为组织需要我,还有需要修的铁路。”她在心底默默补充道:“还有你!”
周屹深的手掌按在她后腰,隔着毛呢旗袍仍能感受到她脊椎的弧度,与记忆中在牛津那个雪夜别无二致。此刻他的手指骤然收紧,像要把十年前的心悸攥进掌心,却又在感触到她颤抖时,猛地松开。
他闻到她发间的巴宝莉香水,不是当年的四合香,却依然让他喉间发紧。:“以后别在这般冒险。”
她想笑,却扯痛嘴角:“先生不也在涉险?用外汇管制卡中统的脖子,用假数据骗日本人。”
窗外传来李玉棠的笑声,他忽然松开手,退后半步:“夜深了,休息吧。”
沈砚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年在伦敦码头,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留下她在原地发抖。
床榻还是记忆中的软硬,想起周老夫人饭后闲谈时和她说的:“深儿每月一半时间都在西厢房。”她蜷缩进被子里,闻到枕套上若有似无的雪松香,终于放任自己痛哭出声。
西厢外,周屹深靠着西厢的廊柱,摸出的雪茄在雾中明明灭灭。听见屋内她压抑的哭声,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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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棠的高跟鞋声从走廊传来,“周司长好兴致,”李玉棠的冷笑混著夜巴黎香水味,“在侄女房外守夜?”
他擦过她身边,声音冷得像滇缅铁路的钢轨:“明天让王秘书给李处长传信,给他十万配额。”话落时,他听见西厢房的哭声突然变轻,像被人按住了嘴。
是夜,沈砚宁在半梦半醒间闻到熟悉的气息,恍惚看见周屹深坐在床边,替她掖被角的动作轻柔如昔。她想抓住那只手,却坠入更深的梦境,梦见周公馆的紫藤花架下,周屹深教她认铁路债券,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睫毛上,与伦敦政经学院的阳光重叠。
周屹深站在窗前,望着西厢房的灯光熄灭,直到凌晨三点才转身离开。
雾都的黎明来得格外慢,沈砚宁在枕上摸到张纸条,是周老太太的字迹:“深儿说设计院十点报到,让王秘书送你。”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老人偷偷抹过的泪。
她握著纸条走进盥洗室,镜中倒影眼尾泛红,却比十年前更坚定。张文新的敲门声从走廊传来,带着重庆小面的香气,她深吸一口气,将纸条折成纸船放进抽屉,那里还躺着父亲的旧怀表,指针永远停在五点零三分。
早餐桌上,李玉棠阴阳怪气:“沈小姐住西厢房可还习惯?毕竟是周某人心尖上的地方。”
周屹深放下报纸,声音平静:“砚宁是我原配的侄女,承安的阿姊,你未进门便住在西厢房。”他转向张文新,“张先生在铁道部哪个科室?”
张文新立刻放下筷子:“回周司长,滇缅公路的运输调度,我研究过您的铁路规划和一些金融策略......还有战时运输时对日军的磁探技术。”
沈砚宁望着两人眼中跳动的火花,忽然想起在伦敦时,张文新对着周屹深的论文批注如数家珍的模样。她咬下一口小面,辣油呛得眼眶发酸,却听见周屹深说:“下午带你去看滇缅公路的沙盘,有些细节需要商榷。”
午后的阳光穿透雾霭,洒在噷通部的会议室。沈砚宁看着张文新激动地指著沙盘,周屹深偶尔插上几句,声音里带着对?志的信任。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上,那是李玉棠强戴的,此刻被他转得飞快,像在计算著什么。
“砚宁,”周屹深忽然?她,“设计院需要铁路模型,我让人从仓库调些过来。”
她点头,看见他袖口露出的旧疤,那是 1937 年炸桥时被钢筋划的。记忆突然翻涌,那个雪夜他抱着她冲出废墟,掌心的血滴在她领口,像朵盛开的红梅。
傍晚回到周公馆,西厢房的台灯亮着,沈砚宁看见自己的旧物箱敞开着,里面的衬裙上放著盒英国太妃糖,包装纸上有周屹深的字迹:“承安说你爱吃。”
她咬下一块糖,甜得发苦,却在糖纸下发现张便签:“明早七点,朝天门码头,接头人‘道钉’。”笔迹仓促,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他昨夜在窗外站了太久,雾水打湿了笔尖。
深夜,沈砚宁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的紫藤花纹,听见外面传来周屹深的咳嗽声。她摸出枕下的平安扣,贴在胸口,哭声突然不受控制地溢出,她咬住被角,却听见窗外传来皮鞋碾地的声响。周屹深的身影出现在纱窗前,抬手欲敲,却又放下。
“囡囡,”他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沙哑得像生锈的道钉,“别哭了......”
她猛地起身走至窗前,“先生......”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尖触到冰凉的窗玻璃。
周屹深突然推门而入,大衣带起的风扑灭了煤油灯。黑暗中,他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的心跳声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别哭,”他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背,像儿时那样轻轻拍打,“乖......”
沈砚宁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他的大衣带着雨水的冷意,却挡不住记忆里的雪松香。他的手臂僵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她肩胛骨,像触碰易碎的瓷器。
两人沉默著,唯有窗外的雾霭在流动。沈砚宁听见他心跳如鼓,与那年在紫藤花架下相同频率。
“手帕......” 她哭着扯他的袖口。他轻笑,摸出口袋中的帕子,是她十六岁绣的紫藤花:“还是这么爱哭。”
她抬头,看见他眼中映着微弱的月光,指尖抚过他鬓角的银丝。他忽然低头,吻落在她额头,轻得像片雾:“睡吧,明天还要去设计院。”
沈砚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摸到帕子上的绣线,当年她针法青涩,紫藤花歪歪扭扭,他却一直带在身边。雾霭从窗缝钻进来,裹着他残留的温度,像场不愿醒来的梦。
周屹深站在廊下,望着西厢房的方向,直到东方既白。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被磨得模糊,却依然能看清少女笑靥。他轻声说:“欢迎回家,囡囡。”从今天起,她是与他并肩的战士,是他心轨上永远的向心力。
雾都的早晨依旧迷濛,沈砚宁攥着便签走向朝天门码头,心跳比嘉陵江的浪涛更急。码头上,周屹深的黑色奥斯汀停在阴影里,王秘书递来个木箱:“沈小姐,这是周司长让我噷给您的。”
她打开木箱,里面是套著帆布套的测绘仪,正是她十六岁那年用的那套。仪器底部刻着小字:“为信仰铺轨,愿你永远看得清方向。”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抬头望向雾中的江面,远处传来汽笛长鸣,好像地下党会议上的国际歌。沈砚宁握紧测绘仪,知道这雾终将散去,而他们的路,终将通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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