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笼在小城的西门下。西门又叫汉川门。一听这名字就可以断定这地方很古老了。听说鸡笼是筑城墙时一起筑的,但是它没有别的名字仍叫鸡笼。至于是什么时间筑的,多数人说是汉朝。尽管志书不同意这种说法,也无力阻止这种说法。关于筑城墙时筑个鸡笼的道理多数人却不知道,只有少数人说,那是当时没有钟表用来养鸡报时打更的。我不太相信,因为城里另有装着滴漏机关的鼓楼,它可比公鸡准多了可靠多了,而不怕有周剥皮那样的人学鸡叫让长工早点干活,也不怕伍子胥学鸡叫偷过昭关。
小城很古老,鸡笼很古老。鸡笼被叫作鬼怪鸡笼却仅仅是在我很小时候的事。我那时究竟多小没人知道,因为我生在1956年,那事是1948年。我确信这时自己是存在的。
1948年冬,刘邓部队的一个营奉令解放这座小城。小城解放后,人们才知道这个营的营长姓古月胡。胡营长的第一功臣是他手下的一个伙伕叫杨广。胡营长将队伍藏在大山里,只带着杨广扮作逃兵灾的河南难民,牵着一只瘦猴在城里看了个遍,出汉川门时悄悄对杨广说,狗日的城墙坚固得很,只能智取不能硬攻。杨广说,营长你说咋办我咋办,你让我拉屎我决不撒尿。后半句让守城门的哨兵听去了,冲着他俩一咧嘴,直笑得营长差一点真的将尿撒在裤裆里了。到了偏僻处营长发脾气说,让你装哑巴你怎么说起话来了,以后什么事也不让你干,去当伙头军得了。杨广不在乎,笑一笑,说营长你总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小城虽然最终是智取的,但是,这套办法也给胡营长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因为他们在侦察时忽略了鸡笼。
那天夜里,胡营长将队伍拉到离城门200米远的地方埋伏下来,自己另带着一支突击队爬到城墙下面竖起梯子,转眼便有五个人登上了城头。胡营长是第六个。就在他再登一步便可跃上城头时,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最前面的那个战士正要向门洞里摸去,猛听得“扑扑”一阵响,以为有敌人扑拢来,转身便将冲锋枪横扫了一梭子。枪响同时一阵公鸡的鸣叫也响了。那扑扑声是鸡笼里的公鸡鸣叫之前拍打翅膀。于是四面八方的机枪一齐扫射过来,胡营长的肩膀被击中,仰面摔下爬梯,被部下救了回去。登上城墙的五个战士的头,第二天被悬在汉川门上。
胡营长大怒。智取不成来强攻。攻了三天三夜,一个营的弟兄死伤三分之一,光梯子就打断了二十多副。四周老乡家够得上城头的长梯都没有了,胡营长下令请木匠做二十副新的。木匠找了几十个,大树砍了几十棵,梯子做了几十副。他火了,问要这么多干什么。回答道怕不够用时又得请人做。杨广说的是句实话,胡营长却支起耳朵愣了好一阵。后来就带着队伍撤了。撤退时对杨广说,你敢不敢进城去。杨广说让我回家怎么不敢。胡营长说,那好三天后的半夜找机会给我将汉川门夺下来。杨广说给我多少人,胡营长说多了不行,就你一个。杨广想了想说,别的倒不怕,就怕笼子里的那不生蛋的公鸡又捣起蛋来,咱这城从没被突破过,东洋鬼子、长毛、满人和蒙古人能占了它,是它自己投降的,听祖上说这全是鸡笼做得神。
杨广出外多年了不知城里出了又一个神。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有人说过,杨广是八岁那年随全家搬出去的,搬走时人问为什么要走。小杨广说,我父亲说了这地方太憋人,小得象汉川门旁的那个鸡笼,出去闯闯也许能混出点名堂。他父亲爱算八字命运,对人说,二十多年后杨广就会回来,回来时小城就要翻天覆地了。
胡营长和杨广分手时,那天的那个冷在小城里是创纪录的。
杨广打着赤脚穿着肉比布见得多的破单衣,在通往城门的那条街上半死半活地蠕动了三天三夜,到城门被攻破前的那个黄昏,连上岗的哨兵都可怜他,扔给他半只馍馍一块锅巴。
我翻过地方志,这地方最冷时是零下十一度。所以我就把那天权当零下十一度来体验。我想象杨广的皮肉会冻得比骨头还硬;我想象连续三天的严寒,这条街以及汉川门都应随着杨广一齐发抖;我想象天上雪片地下霜花,水沟里的冰碴,城门洞里的北风,一定比杨广的心还要暖和些。但我想的与杨广想的不大一样,我想的是天冷得如何难熬,杨广想的却是鸡笼如何不好对付。
问题也的确在此,如果不是那鸡笼,小城早十天就解放了。杨广在城门这条街上苦熬这么几天,是为了一有机会便挪到鸡笼跟前,唠叨几句我们是为解放这里的人而来的。杨广在进城之前听胡营长分析了半天敌我形势与关键所在,末了问他听清了没有,他说他早知道问题不是敌人的机枪大炮,而是那个鸡笼。
过了这几日,杨广越发感到事情成与不成全维系在鸡笼上。入城三天,每到黄昏便有一对伪方的兵,用枪顶着一个人的腰眼来到鸡笼前作法。每次作法完毕,都听到伪方兵骂那人,说若不保证这些鸡仙气不断,让共产党破了城门,老子就杀了你垫背。起初那人并不做声,然而在即将破城的那个黄昏,那人说了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事不是尘俗所能够左右的。说着话那人明显地瞅了杨广一眼。待破城之后,才知道这人是神医陈先生。
鸡笼的变化在这天晚上开始了。
小城的变化则缘于鸡笼的变化。
打了几天血仗,对手撤了以后还怕是施拖刀计,全城伪方的兵更不敢放心睡觉,将屁眼肚脐都瞪成了眼睛,防着共产党的回马枪。熬了两天两夜,终于相信平安无事,一个个睡得酣声比大炮还响。这样,杨广更是紧张得血如潮涌心比石头硬,战战兢兢地走近鸡笼,一边将别人施舍的吃食扔进鸡笼,一边祷告只要你们别拍翅脖别打鸣,小城解放后给立个纪念碑,你们让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的仇也就不计较了。鸡笼里竟没有一点反应。实际上这一晚到天明,鸡笼里的鸡都没有丝毫动静。破城之后,杨广得空想出原因,便对胡营长说,这肯定是陈先生的功劳。胡营长立即反诘,那你自己的功劳在哪里呢?粥桶一只。
见鸡笼没动静,杨广便无所顾忌,一个豹子叼羊扑向城门门洞,将四个打瞌睡的哨兵几把全掐死了。如果不是挨了这三天的冻饿,他一定能够将这几个哨兵的脖子拧断,也将那头挂在城门上。
接下来的事便好办多了。他打开城门,胡营长领着全营弟兄一拥而入,按照最开始的那套智取办法,将所有伪方的兵全都堵在被窝里。小城人没听到一声枪响,早晨起来一看,天上的青天白日狼牙旗,已被有镰刀斧头的红旗取代了。
开完庆祝大会,胡营长递了三只烧鸡给杨广,也是饿极了,问也不问,他转眼之间连皮带肉和着骨头全吞了下去。吞完后才觉得喉咙痒痒的,一咳嗽,嘴里飘出一片红鸡毛。这才关心鸡是哪儿来的。回答说将那鸡笼里的鸡一锅熬了。他到厨房去看时,见到后院铺满了红彤彤的鸡毛。他就将鸡毛扫到一堆来,趴在上面睡了一个觉,梦见自己和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作了夫妻。醒来后他说了陈先生如何有功劳。胡营长不肯依他。
他没换军装,就那么一身破衣服气冲冲地跑上大街。街上有好多人堆,每一堆人大小不等,诉说却是一件相同的事。
这样的事,我敢与任何人打赌说他肯定没见过。但我不会与巴河边住久了的老头们打赌,他们中间见过这种事情的大有人在。
1948年冬,小城解放那天傍晚,大街小巷沸沸扬扬,比开庆祝会还热闹地传言,说陈先生算定自己将于明天正午死去,并将于七天后重新返回人世。
胡营长又骂伙伕杨广不该在部队里散布迷信谣言,他坚决不相信那狗日的死了能复活。
胡营长在第二天早上全城人都没醒的时候,进了一座豪门大院,问还好生活着的陈先生,街上所传是否当真。陈先生说是老朽说的,不敢欺骗长官。胡营长就问他死活过几回了。回答是不算多,仅仅三个轮回。胡营长说若是这回死了活不过来怎么办。杨广笑得两头弯到一头了,末了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营长你真傻,陈先生真的活不过来了,难道还要从坟里挖出来再枪毙一回?胡营长说你懂个屁只知道吃干喝稀的,又说只怕你这次轮去了回不来。前面的你是指杨广,后面的你则为陈先生。一句话骂了两人,俩都没回话。
到正午时分,陈先生自己便穿戴好寿衣寿帽,躺到已摆在正厅前的棺材里。过了一会儿,胡营长叫军医上去看看。军医又是听心跳又是拿脉膊又是试体温,最后犹豫不决地说人是死了。胡营长不信,拿出匕首往那棺材里的胳膊一划,等了半天也不见有血流出来。大家便遵了陈先生的嘱咐,发一声呐喊,由许多人抬着送到巴河东岸去葬。那里一个挖好了的墓坑正等着陈先生去暂住七天。下葬后,胡营长让人在坟丘上又铺了几层三合土,再派一个连将坟丘团团围住,使得除非神仙别个谁也别想从中做手脚。这么水泄不通地到第七天,小城几乎倾城都来看陈先生再生。
那是一个绝好的天气,好象是我们在笔会期间遇到两场大雪中间的那半日晴天,天空中播下的阳光如同恋人的手掌在身上轻轻抚摸。我对这事没有亲身经历,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所以知道那天正午时分,巴河东岸的那座坟丘轻轻却又是清晰地响了一声,跟着从坟头到坟尾刀切似地裂开一道齐崭崭的缝。人们刨开坟土,从一样裂成两半的棺材中,站起一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且年轻了许多的陈先生。胡营长在此情此景里,只好对杨广说这真是活见鬼了。回城时,他命令杨广扔了一颗手榴弹,将空****的鸡笼炸成天女散花状。先人对这种旷世奇闻的惊诧我不好作猜度,但我想任何人的任何猜度,都会是不过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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