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自己对鸡笼开始有些迫不及待是在中午时分,起因则是在早饭后。
笔会的头儿啃完包子馒头喝完稀饭面汤回到自己房间时,我早已到门前转悠过三次了。我的中篇小说交上去已三天,命运如何仍然生死两不知。而别人的或是高唱凯歌还,或是而今迈步从头越,是好是歹有个定论总比没有结果好。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头儿的门口或房子里转一圈,当然总有个理由,譬如问这个那个的见到没有。我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目的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让他意识到我在白白浪费每天十元标准的伙食。当然,我不敢稍稍有点过分。头儿昨晚一定是碰上了臭舞伴,铮亮的皮鞋被踩得血肉模糊,他弯腰擦皮鞋就象给重伤员作手术那样小心翼翼。偶尔伤心地抬头望我一眼,便发现他的鼻头很有些发青带紫,心中不免一阵呜呼,你们这没长卵子的达朋与洪亮,赢了牌也不要这般下毒手似地刮头儿的嗅觉器官呀,他打牌时挨了宰,一定会在审稿编稿时捅我们一刀的。于是我有意无意地同在转悠时碰到的人唠叨,说今晚要整一整洪亮,给他找个能挣五百工分的女人作舞伴,又说再下雪便将达朋在我家里借的大衣没收了。头儿恍然大悟记起我的存在是在中午开饭前的那一阵子,大约是十一点二十或十一点半或十一点四十左右。
头儿对我点一下头,说,你来一下。
本知道要说的嘴里仍问,干什么呀?
头儿说,稿子刚看完,四万字不行,最少得砍掉一万字。
我从牙缝鼻孔毛眼里勉强挤出些笑来,说你在我家时不是说让我多挣点稿费将破家破业换换么。
头儿笑得很爽朗,说我们月刊好比是个鸡笼,硬塞只鸭子鹅什么的进来怎么能装得下。
我说,砍字数没砍内容你可仍得按四万字付稿费。
头儿马上反扑过来,说我光写上“爱情”两个字,你能当作一部内容是爱情的长篇小说付给我稿费么?
我心里一沉,房间和长廊顿时变成了一座冰库,本是沉甸甸的一部中篇稿子变得轻飘飘,象是一只被掏空的钱袋。在长廊的另一头碰上达朋、洪亮二位,我瞪着他俩一如瞪着专掏人钱包的小偷。洪亮这时突然唱了一句:人家的姑娘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的喜儿扎起来。我以为是在嘲讽我,细看却是编辑部那位被人窃改为英子小姐的女编辑,蓬蓬松松的披发随意挽着一条红丝带款款而来。
回到一一六房间,每划掉一个字就听到有两分硬币,嘣儿嘣儿地响没了。写小说注意事项之一是心里烦燥便搁笔歇歇,这是一位文学泰斗说的。我真的歇了。歇下来思想马上如同早起碰上的粪车在小巷里弯来绕去一样,拐到与那篇小说毫不相干的鸡笼上去了。我想头儿真够损,将刊物比作鸡笼将稿子比作鸡,那编辑自然是木匠篾匠之列,而作家便成了母鸡或鸡蛋了。中意的,是只鸡的,便在刊物上发出来,等于塞进鸡笼。不中意的,是鸭子鹅的,便处理掉,如同吆喝着撵开了。
这样我心情就好了些,能发三万字总比一个字发不出来好。三万比零,一点数学常识没有的人也会知道最少有三万倍的好处。删比改容易得多,在原稿上打叉划杠就行,下面的时间绰绰有余,于是到了晚饭后,我也钻进那间常常反锁着的房子,猫在一起下海打起了牌。后来,我想我的这些奸狡无比的牌友,肯定有犹太人血统,一下午还没结束我就输了个日落西山。对待我他们可不象对待头儿那样客气,举手表决后,以三比一的绝对多数通过决议,决定结帐来真格的,不再甜鼻子。一算我得将妻子每月给我的特别拨款全部付出去。
我说,我没现的。
他们说,打欠条欠着,回头找你老婆要。
他们是指达朋和洪亮两个家伙与另外一个不便透露的人。我便写了欠条。边写时边说,欠条写成了你们谁付稿费呀?写完了他们拿去念道:《大河文学》编辑部财务处,请将本人本次本篇杰作中被删去部份约一万字的稿费付给持有本便条的人(请按通俗文学约定俗成的稿费标准计算)。没等大伙对付款方式提出异议,有人便先叫起来,说我们刊物是搞纯文学的,不会给谁通俗文学稿费的。她这一叫,我想隐瞒其身份也不可能了,谁都能据此猜到她就是那所谓的英子小姐。这时门锁转动起来,以为是服务员送水亦或打扫房间,殊不知头儿提了服务员的钥匙串进来了。看着头儿没收了扑克牌,撕碎了欠账单,我热烈欢呼:头儿永垂不朽!
头儿不为所动,说你也敢下海,你那稿子得从头到尾拖一遍。
我出了一身冷汗,说还得重写重抄么?
头儿指鸡骂狗地说你们可别将我们公主带坏了,她可是个好孩子。
达朋洪亮于是唱道,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它们杀死杀死。
头儿又问你们写了多少了?
一个说百万巨著尚差九十五万整。
一个说已写了五万六千七百八十九点一二三四个字。
头儿哼了一声:可要对得住老婆在家守空房之苦。便走了。
我对他们二位说,你俩的肥鹅壮鸭这下子可要将鸡笼撑垮了。
我回房爬格子之前,真对他们无拘无束的潇洒劲佩服死了。但我也有我得意的地方,他们对肥鹅壮鸭鸡笼等表现出一窍不通的漠然,使我最少可以断定昨晚的电话不是这二位的圈套。不过我不会掉以轻心,笔会中人个个都似犹太种都是善良父辈的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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