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整,电话说话了。
说那是亲眼见到的,当时老战士艺术团首次公演《小城黎明》。这个戏由杨老口述后加工修改的,修改的地方全在鸡笼与小城解放的关系上。杨老不肯让人改,别人若改他就不准上演,还是他的老上级出面做工作,才删去鸡笼那段戏。作为妥协舞台布景上仍有鸡笼,但是一点作用不起,以至在彩排时,幼儿园的小朋友将其当作了碉堡,上台献花时说红军老爷爷这里还有座碉堡没炸呢。杨老为了防避别人瞒着他再作进一步修改,并在演出时造成既成事实,便亲自出演戏中的旗手。那些老战士在首场公演时,以他们惨不忍睹的经历和体验,在剧本仅仅演到一半时,便使广大观众热血沸腾声泪俱下。剧情进入**时,杨老要高擎一面红旗,从绝壁似的城墙爬上城头然后使劲左右启舞——当然演出时实际上是顺着一架隐蔽得十分巧妙的梯子爬上去的,为了保证不出意外地让年近八旬的杨老顺利攀登,这架梯子的设计曾多次请教过力学专家。那天演到这里杨老果真是万无一失地爬上了城头,正当他展开旗子挥了第一下,准备再挥第二下时,身子突然摇晃起来。台下观众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以为旗手中了敌人的暗枪,以为剧本就是这么写的。这是旗手的独角戏,导演吩咐在旗挥到第三下时,全体演员,包括在前几场演敌人的演员都要迅速换上衣服,一齐拥上去欢呼胜利。杨老坚持了几秒钟,终于轰然倒地。台后人员顿时一齐拥上去抱起杨老,杨老勉强伸手指了指,立刻,有一个穿西装的群众拾起地上的红旗,登上城头完成导演安排的最后几个动作。一切都是天衣无缝,所有的观众都以为是这么个结局,都站起来长时间鼓掌。然而,有资格坐在前排顶替爷爷们来看戏的几位少年,听到旗手倒地后,指着一个人骂道,日你家八代女人。
实际经过是杨老爬到梯子的顶端,脚下踩的一块没有请教过力学专家的木板断了。他倒在地上指着拾起红旗前赴后继的那人,咬定是他设计陷害欲报杀父之仇。那人是老战士艺术团的幕后赞助者,本城汽车运输公司的经理,姓程,禾旁程,不是耳东陈,人称程经理。程经理有一个绝少有人知道的秘密大靠山。
杨老虽老骨头未老,那么一摔并没有被想象中的仇人害死。他拄着拐杖找遍了所有有关部门。都说他患了老年偏执狂。都知道程经理是一个弃儿,在他出生后几个小时由一位至今不肯公开透露身份的人,从路边拣了回去,交给一个姓程的孤老婆子养大的,养大他的生活费当然归这个神秘人物支付。程经理自己从不漏一点嘴风,只是上中学时,城里的公子哥们老欺负他,有一回火了,他撕下作业本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扔给公子哥们,公子哥们不懂其中奥妙,他就说回去问问你们家老爷子。这串数字出现在普通人手里着实让那些老爷子大吃一惊,他们强迫公子哥们忘记这个数字,永远不许外传。凡是见过程经理和杨老所言的仇人的人,都不能不承认,相隔四十年的这两个人,长得出奇的相似。杨老说,那仇人说过四十年后再见高低,正应在今天。
此事在小城里没闹出个结果,那些头头脑脑都怕杨老的拐仗真的砸到头上,一听到那稍逊于当年杀人的吼声在办公楼下响起时就都躲了起来。杨老无奈只好上省委去找他的老上级,却碰上老上级中风住院,象当年陈先生躺在棺材里一样,医生切开静脉输液他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杨先生问发病前有人来过没有。回答说小城汽车运输公司的程经理为捐建革命历史纪念馆找过他,程经理走后就犯病了。杨老说,错不了就是这再世的坏蛋陷害的。回去后,更是一切应证都如神料。
可以说,杨老的家中长时间处于一片混乱之中,象《小城黎明》首演那次舞台上出现的情形,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杨老的住房不窄,特别是他拒绝搬进红军楼,宁肯住在汉川门旁的旧民房里,房管部门就按照指示,将他的房子面积安排得与当年仇人的房子一样宽阔。他家人太多,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他们为他生下的孙子外甥全挤在杨老膝下,且大孙子大外甥已到了将少男少女往家里勾引的年龄。杨老不止一次叹息着对革大毕业的老伴说,现在就是有一个警卫连也难保证这个家的安全。老伴则说,谁叫你当年走歪脚,不当干部当伙伕,不在城里吃闲饭要靠两只手到乡下去。没办法得无可奈何了,杨老唯有将自己还能偶发少年狂的结实筋骨,成天泡在鸡笼里。
这鸡笼对于杨老已是头等的重要。原先并不重要是他没离休,而现在却离休了。他这辈子吃的是嘴巴和肚子的亏,沾的也是嘴巴和肚子的光。因为肚子,打从父亲带着他离开小城又回到小城,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别人都是沉了浮,浮了沉,唯有他却是不浮亦不沉,将一个伙伕角色演到终生。尽管退休时给了一个副地师待遇,其实最大的官职也只能算得上炊事班长。他未有过任何怨言,倒认为自己占了最大便宜。当伙伕尽可以放开肚皮吃个痛快,正如此他最恨儿孙对现实有所不满,说自己找到共产党之后没饿过一天肚子,之前没吃过一顿饱饭。离休后,不能去食堂蹲在灶后吃三碗灶前吃三碗再到饭桌吃三碗了,一切的希望全在鸡笼,在这鸡笼里出奇地会生蛋的几十只大母鸡。出奇不只出在大多数鸡两天能生三个蛋,还出在这些鸡全长着金黄色的毛,生下的蛋九个一斤不差半钱。甚至有一天市管会的人在汉川门一带抓不法商贩,将标准秤摔坏了,便向杨老借鸡蛋来检查那些做了手脚勾当的黑秤,且人都服那检查结果。更出奇的是杨老将自己填饱肚子剩下的蛋卖了,填补家里失业人员增加所造成的赤字,所以那偷鸡人虽羡慕得要死,却别想得到一根鸡毛。
他从省城回来时,在满是鸡贩猪贩牛贩和人贩子的客车上冻得周身发冷,听见四周在骂满地里跑的高级小轿车,才想起自己这副地师级伙伕是有权向休干所要车的。同时又想起休干所发给自己用车汽油票,都被失业的儿孙们拿去雇车当倒爷了。刚一进家门,围上来的儿孙和老伴对他说,博物馆要拆他的鸡笼,在那地盘建革命历史纪念馆。不是老伴发现得及时,上纲上线说这是老红军老革命的精神寄托之所在,出了问题小城里谁也担当不起,才唬住博物馆的头儿,答应第二天来找杨老作商量。杨老呻吟过后不再发冷而是发热,吼道狗日的还乡团要真刀真枪地干老子不怕,搞阴谋阳谋老子也陪着干到底。
这时更多嘴张开说,要拆鸡笼可以,但必须将咱家这失业的人,全安排进纪念馆,吃他妈的皇粮国课。
老伴也说这条件倒可以向他们提出来。
杨老说,那我呢,我的肚子空了咋办。
革大毕业的老伴,用时常拿在手中以证明自己当年不俗身份的钢笔,敲了一下他的下巴,说孩子们都有工作了,省下咱们的工资还不能买高价粮么。
杨老愣着不开口,直到老伴端上十个煮熟的鸡蛋,为了吃这些东西才张口说,恐怕不行,一是老上级不会答应我这么做,要骂我的人的;二是这纪念馆里还要纪念我的革命功劳呢;三是我不是不让建,而是不让用我们仇人儿子的臭钱来建。
后来,博物馆来人来谈时,他义正辞严地说,敌人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第三第四代身上,所以我活一天就不会让仇人的梦想得逞,我们解放了小城就一定能建设好小城,我们亲手炸毁旧鸡笼,就完全可以在旧鸡笼上亲手建我们想建的任何东西。
来人连声称对时,杨老说你转告有关的人,建纪念馆可以,用别人可怜革命者才肯出的钱不行。
走了来人,赶回一群刚下班满身污垢的儿孙,听说已经谈过了,鼻子上下,顿时涛涛,泪水满面地要杨老重开谈判,要紧的不是失业的人,失业的人国家总会重新安置,现在的关键是他们这些在郊区农场和街道小厂里工作的“夹生饭”们,他们已经没有别的机会了,必须抓住这次机遇,转到纪念馆里来。杨老表示此事尚未细谈,只达成原则意向。老伴亦出面证明。这批人才长叹一口气,消失到各个房门里去了。然而失业大军却从各自屋里冲了出来。
杨老没主意了时,决定再上一次省城,找老上级为自己拿主意。
故事到这里该要急转直下了,这是老套子,陈窠臼,那也没办法,朱建华跳高屡破世界纪录,也是老走背越式必须走的助跑曲线。这个弯非绕不可。
杨老还是忘了副地师级坐车应坐高级小轿车,今年的汽油票完了应要明年后年的,象休干所所有的人一样搞赤字预算。这些他都忘了,忘不了的只有鸡笼。
老上级还是住在医院里,门口有人拦着谁也不许进。杨老相信老上级宁可不让总书记进,也会让自己进去,因为老上级说过他若不让他进,他就可以象炸鸡笼的当年那样,用手榴弹来敲门。这时有人过来叫,杨伯伯,我爸爸神智不清,连儿女也分不出来了。杨老说,他再不清楚也比我清楚十倍。叫他杨伯伯的人只好问他是不是有别的事。他就逐条逐条地说了。
进去的人好一阵才出来,眼圈红红地说,我爸同意你这么干,你解放小城就是为了能在小城享享福,这点小事他们完全没有理由拒不应允。
这时,杨老哪怕丢掉一点军人在上级面前,所必须持有的那种仪表,而向左或向右看一眼,便能发现有儿孙穿着白大褂,在一旁朝老上级的幺儿子挤眉弄眼。这以后,也还有机会从讣告上发现,老上级在他的儿子进去之前五分钟,就已经由他的医护组宣告了死亡。可惜杨老肚子又圆又大,肠子又直又短,遇事总也拐不过弯来。
追悼会参加完了,还在半路上就有人和杨老谈判鸡笼,甚至优惠到将纪念馆底层的三分之一面积给他作鸡笼养鸡。这是在小城要员的专车上,也是在省城参加了追悼会的,杨老是有意顺带捎上的。那说不上车名的车子,使杨老恍然如过生命大限,悉知何为幸福。他顽固不化地回答,儿孙们的工作岗位没安排好,他就没有幸福,儿孙是他心上丢下的肉,肉苦心就不甜,大半生的命也就大部份白革了。至于是调那些“夹生饭”,或是安排失业者,还是两样各半则是他家内政,另行商量。扳指一算,每种选择都是五人。
老上级的死,让小城少了后顾之忧。第二天杨老不得不从鸡笼上撕下限期拆除的通告。并在期限到来的那天,提上那把党史研究部门和博物馆曾多次上门作为革命文物征集的大刀,百倍警惕地四出巡逻。那天晚上睡得正甜,忽闻外面警笛长鸣人声鼎沸,忙操上大刀出门去看。才知道,博物馆的人正准备趁黑偷袭鸡笼,刚走近时,听到一声如当年胡营长领人初次袭城时的那种异响,如出一辙地不知是那领头公鸡要打鸣前拍动翅膀,以为是杨老的大刀在呼啸,夺路逃走时,有几个人掉进街旁丈多深的污水沟。
事后程经理设宴把酒,鼓着气要他们一而再,再而三。
下一夜。将四周侦察得没有一点动静后,人又近了那鸡笼,人又听到异响,正说没事是那只做种的公鸡捣蛋时,一把雪亮的大刀将程经理的牛仔裤屁股,划出一个宗教意味特浓的十字架。没找到操刀手在哪里,却先将帽子找掉了;程经理趴在地上摸索帽子时,仰头望见鸡笼里有个人影,立刻大叫:杨老手下留情,杨老放我一马,下次再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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