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没瞎,也如此。
插队五年,剥了四年零三个月桐籽,问他剥多少年了,回答说不知道了。这垸子白天黑夜一样的显得小,西河那边看这儿看不清,非得过了河才行。河西垸周围尽是桐籽树,刚来那年,老人说,春上那树就象一把白洋伞,风吹落的那花都能埋了垸子。
臭沟里粪坑里烂半年再扒起来,剥里面的核子去榨油,这事又脏又麻烦,人全懒得干。说照顾五保户,让他干,又让我干,九百度近视眼总耽心视网膜脱落,我也干不了别的。
都叫他黑爹。
黑爹叫我黑孙。
我说:“我没瞎,看得见。”
他说:“没有两块玻璃镜,和我一样。”
我说:“给,你戴上试试。”
他说:“你这不是玉石片子,不是上海产的。”
接过去,老是摸摸抚抚。老是说玉石片子的眼镜最好,能清热退火,看得清楚看得明亮。老是两手伸得很长不让离身子近些,不让挨拢噙着两堆白色眼屎的眼窝。老是唠叨有人会从上海带副回来,那样他就不再是黑爹了。然后递过来。接住时,瞅住黑爹没留神,叉开眼镜腿,朝那对黑洞洞的眼窝按去,嘴里说,看你看不看得见,没戴眼镜我实在比瞎子好不了多少,一只眼镜腿杵着黑爹的眼窝。轻轻一响成两截了。杵着那地方一会淌出一线血线来。
好慌,我说不清句子。
黑爹没搁下桐籽,手指揩揩那血后放进嘴里舔舔。“没事,反正这家伙是黑了天的。”
这时桐籽堆剥不见了,我连忙跳进坑里挖了些担进屋来。
他说:“这地方你们呆不久的。”
我说:“唉,要一辈子和你打成一片呢。”
他说:“队长那话,当面人听,背后鬼听。”
我说:“队长好凶恶,你不怕么。”
他说:“怕个屌,他以前当过伪方。再说过了年换甲子,换朝代,他在劫数里,躲不脱,赖不掉,也要换。”
我说:“你算命准不准?”
他说:“时真命不假,你这命注定当个医生。”
我说:“能离开这儿,回武汉么。”
他说:“能。千万能。不过请客送礼,巴结人走后门都无益,非得四年以后。四年一到若冬月走,是回家。若腊月走,没走八百里收不住脚。”
我说:“黑爹,能给自己算命么。”
他说:“我这命,算不算都没味。”
一没味时,瞎眼里就一点光泽没有,象正在剥的桐籽核。黑爹几只猩猩爪一抠一揿,两粒桐籽核就朝堆子上迸去。越想越象,觉得黑爹的眼睛就是这么抠掉揿掉的,才瞎的,我怕得要命,不敢学一次剥两粒桐籽核了,愣一阵,傻一阵,再小心地摆弄一阵。
来了一个串点的同学,他说那话后我才咧嘴笑了笑。
“个婊子——打倒四人帮,四人帮遗臭万年——先得打倒烂桐籽,打倒剥桐籽的,打倒黑爹的黑屋,不然,还不知谁遗臭万年呢!”
一说就明白了,我快变成了黑爹,黑爹快变成了小黑屋,小黑屋快变成了烂桐籽壳了。还他妈的耽心什么扔桐籽核会扔掉眼睛,命都要烂成烂桐籽了。
偷的两只鸡,赊的两瓶酒,吃喝起来就忘形了。
“黑爹,我能给人治病。”同学朝我挤挤眼。
“真的,他是医学院学生,将什么司令的女人肚子搞大了,给开除到这儿来的。”这么编着荤话说心里好痛快。
“高干女儿那味,嗞嗞嗞!”同学好快活。
一边说一边似乎身临其境。黑爹桐籽核眼睛有了几点粼光。都恍惚了。一人一下,三阵恍惚,瓶底朝天,酒光了。
“砸了它。”我拎起瓶子。
“别,能卖钱呢。”黑爹瞎眼也看得准伸手抢过去。
“攒钱干什么。要诊眼睛,我会,分文不要你的,只要你染熏的那只野兔。”同学醉得厉害。
“诊眼睛干吗?”黑爹感到威胁惶恐地说。
“这好的事,磕头烧香也求不到。诊一诊,明眼总比瞎眼好。”我走拢去。
揪住黑爹的头发,同学横着嗓门喊:“拿菜刀来,拿清水来。明天就能见到武汉。”
我也喊:“明天就能见到六渡桥。”
黑爹却喊:“救命啦——”
两只猩猩巴掌一使劲,人全倒在桐籽堆里。我俩于是睡着了。黑爹跑到门外石阶上蹲着瑟缩着。之后,煮好熏了九个月的那野兔,唤我们起来吃。
黑爹耳朵越聋越厉害,唯独对脚步声敏感。有人来时在半里外就知道了。这时,他不剥桐籽,对着门口拼命地睁眼睛。来人是熟识的,看不出他高兴不高兴,来人是陌生的,也看不出他失望不失望。
搬进搬出的,桐籽剥了挑,挑了剥。
“黑爹,你在等人么。”无聊时拼命找话。
“瞎老头,有谁好等。男人嫌我寿高压了他们,女人——嘿嘿,你有相好的女人么。”他手指在颤抖,只拧下一颗桐籽核。
“没咧。”不是骗,家在铜人像附近,始终不肯对我说靠什么关系进了武汉商场的小意,已经连续三个星期没给我回信。
“多大岁数了?”黑爹问。
“来的那年十八,现在二十二。”我说。
“如今这社会不知怎么回事,象你这般年纪时,我都和五个女人干上了。有两个还是人家的三房,拢身时那个渴劲,走时怕我再不去,大把银洋直往兜里塞。”
“黑爹,我要去告你咧。”
“我又没说反映话。”
“你这是教唆。上年那会上批的老头,就是这样,判了八年徒刑,还给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
“你告我,我就告你。你们同学到一起就骂上山下乡。”
笑一笑,有人来了。原先的队长真给撤了,新队长亲自来将剥好的桐籽核挑走。黑爹又预言,过四年,又要换。
“换什么?”
“象今年一样,换朝代。”
“换来换去,就这剥桐籽的真瞎子,假瞎子没换。”
几只麻雀落在门槛上,又蹭到人脚边,梆地啄了一下黑爹腿上的一只血痂,一哆嗦,桐籽堆惊了,麻雀飞了。
“等吧,都等吧。”
“等人?”
“嗯。人。”
“你光棍上节巴都没一个,有谁好等。”
“不和你说,你们汉口人心还可以,嘴巴不好。”不知什么时候,竟对我得意起来。
“别是熬不住苦,自己编话哄自己。”我真这么想。
黑爹不剥桐籽了。“黑孙,这话太伤人心肝!说了你可别传出去。那年,我在县城马记当铺当伙计,老板的女儿才十七岁,我躲也躲不脱,非和我好不可。到现在我也没看到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那对奶就象春上开的桐籽花,四周雪白雪白,中间那**象桐籽花花蕊,红不红,黄不黄,紫不紫,蓝不蓝,我用手一摸她就快活得直哆嗦,皮肤嫩得用口吹口气也会烫起泡泡来。她自己不怕,避开人眼,也不管烂草堆,黑旮旯,抱着我就喊快点,秋上,参加刘邓大军工作队的那位表叔,遇难上我这儿躲了一夜,也不知怎样叫伪方知道了,将我抓进牢里,关了整整十个月才放出来。这中间马记当铺叫强盗抢了,老板被吓死,那姑娘听说跑到上海她姑姑家里去了。”
我说:“你是在等那姑娘?”
他说:“还等儿子。”
“哪来的儿子?”我不无惊奇。
“进牢之前,那姑娘就有身孕了。”黑爹两手发抖。
“那你怎么断定不是女儿呢!就算是儿子,又怎么知道她会给你送回来呢!还有那孩子,如今谁不愿留在城里,何况是上海!”
说一大通后,再看看,黑爹又剥起桐籽来。没有以前剥得快,是因为嘴里在嘟哝。
“你不知道,我知道。”
一句话也没有了一阵。
“你眼睛什么时候全黑的?”
“坐牢那阵。”
桐籽剥完了,我又要钻那臭坑挖呀扒的。
吃熏野兔时,只管解馋和尽可能多抢一块。这次见黑爹铲一满簸箕晒干了的桐籽壳往床边走,才好奇,才注意到灶洞不寻常地对着床檐,才想到黑爹真能懒,这么躺在**可以做吃的,用不着支唤别人,连自己也用不着支唤。
“支唤?黑孙,你的书都读进驴屁眼去了。光打光一个人,有个三病两痛,起不了床时,也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黑爹,你真聪明。”我说。
他说:“黑孙,你才是真聪明啦。这不,大学也叫你考上了。我算的那命,你信它就灵,不信就不灵。来,将灶烧着,我还藏着一只野兔呢。”
兔子肉许是熏的时间短了,没有第一次吃的时候香。高考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切都如算命时说的那样,到成都医学院,地图上量的直线距离有八百里开外。
不知怎地鼻子有些酸。“黑爹,等我毕业后,回来替你把眼治好。”
老人更老了,就眼睛没变。“把我忘了吧,替别人多治几回。”
我说:“许多眼病是能治好的。”
他说:“知道,那年来拉练的部队军医就要给我诊,我不让。”
我说:“不是等媳妇、等儿子么,没眼睛怎么认。”
他说:“舒服些。这样好等些。”
要远行了,回头张望自己的日子,黑爹还在小黑屋里剥桐籽。
19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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