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厕所里蹲着,听见妻子在外面吆喝,快点,鸡汤煨好了,趁热喝。这样我不能不记起一件曾笑破肚皮的故事。
那年两河口下面要修水库,说是蓄的水要淹半个县城,我家本在最高洪水线外两米半,不知谁谁怎么地非要我们搬,只好搬,算命先生算准向北走吉利,一家人也就下放落户到西河边上的难作堰。
无缘无故父亲要请客,姨表哥,姑表叔,舅表爹,约好了时间全答应来。不知蹊跷处,父亲竟要躲,竟让我在十六岁时正经八百地作了次主人。
那天十六岁的我等客急成一个六十岁爱烦燥的瘦老头时,舅表爹从屋角那边露出半爿脸。
“其实我应该来得很早的,日他娘——竟被人耍了。”他和我说了,又和母亲说了,还想说却找不见人。“你父亲呢?”
按父亲教的我说生产队长派父亲去交公粮。
这种时候,舅表爹就会连喝三碗茶。
接着,母亲就会用陌生眼光巴结地笑笑。
我不知道“竟被人耍了”是舅表爹在叉路口上的事。当时,他站在那里等着远远地走近的一个瘦老头。
“喂,到难作堰新搬来的老周家怎么走?”抖抖手腕,他亮了亮手表。
“走左边这条。”老头惶惶地盯着手表,半天才下定决心说。
他于是朝左边路上走。走过四里远时,路边生出一株老粗老粗的柏树:忍不住停下脚打量个够后,心里就忿忿起来,嫌家里放着的两具杉木棺材太寒碜,在生搞革命、干工作累成个屁样,到死不享福,就再没机会了。他想问问这柏树归哪个生产队,抬眼找人,就发觉一个挑着担箩筐的男人,正朝那边山凹里躲。连忙撵过去。
“哪来的红芋,讨的吧?”他问。
“不,我不敢讨了,家里养了条狗,牵到安徽那边去换的。”那人说。
其实,这些事他有兴趣时才去管。“那棵柏树,是难作堰哪个生产队的?”
那人说他走错了。“这儿不是难作堰。”
气打几路来却没有一处出,他踹倒一只箩筐吼声滚,那男人没敢动,他自己倒先动步了,踩得几只翻滚着的红芋喳喳响个不歇。往回走,又到叉路再择右边那路,十步一问,百步一停,小心谨慎地象个正正经经的陌路人。
舅表爹喝过三碗茶了。
又到门口张望三五遍。
姑表叔才从墙角那边露出半爿脸,才冲着我大叫起来。
“妈的皮——从前讨饭时也没让骗得这苦!”
进门后一见舅表爹竟瞪大了眼睛,竟要扑上去,舅表爹一抖手腕,一亮手表,一架二郎腿,姑表叔就没多少动静了。那时节,就是区公所院内也难见到几块手表。
我一惊。
而不久,我还会一惊。
姨表哥也从墙角后面露出半爿脸,也冲着我连连叫屈。
“王八操的——儿子哄老子了!”
后脚还没来得及迈进门槛,猛把眼睛看了看姑表叔,那嘴就张成了血盆,都能见到里面成堆的肮话时,姑表叔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白皮红字的《毛主席语录》。现在我忽然想起当时姑表叔打开小本本严肃认真地读了“革命不是”几个字后就没下文的下文定是“请客吃饭”。当时,我们仅从广播里的到首都人民敬购语录本的消息。这样,连舅表爹眼光都见勾勾了,没有不敬慕的。我也不例外,嘴里却必须喊:
“妈妈,客到齐了,上菜吧!”
这时,我还不知道,当时舅表爹退回到叉路口,正碰上姑表叔,姑表叔问他上难作堰走哪条路,他学那老头,说走左边,说完自己朝右边走了。而当姑表叔骂咧咧地转到舅表爹耍他的地方时,姨表哥来了,也问他去难作堰走哪条路,他眼睛眨都没眨,一歪下巴一斜眼并且一挥手,说走左边,姨表哥急忙赶路那样子,惹得他在其身后,宽慰地、安心地、得意地笑了几笑。
这时,我只是在想,怎么他们今天一露脸就骂呢?当然,酒过三巡,他们把这谜底给说穿了。
“咱们是李逵上梁山,不打不相识。”都这么说,我也说:“对,打了就相识。”
“你碰见谁,才知道走错路了,才掉头往回走的?”舅表爹问。
“两个挑红芋的,见了我就往山凹里躲,其实,若不是问路我才懒得管她们,管紧了,饿死人了,更麻烦。她们说红芋是买的,鬼才信,如果不是自己跑到安徽那边找个婆家,换几担红芋,你们把我打得冰凉。安徽种的红芋确实味道好,我拣两个吃了,到现在嘴里还是甜丝的。”姑表叔说。
“巧,我是碰见三个背红芋的老头,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老头们都要下跪,说是没法子才去讨,还非塞几只给我拿着。我一想,生红芋吃了可以解酒,等会儿用得着,也就拿来了。”姨表哥说着掏出红芋让我去洗。
他们顿时免不了齐声赞叹。年轻一岁,灵活三分,不错,不错。
姨表哥颇不满。“还不错!你们都找到垫背的,找到替死鬼,我他妈的只好吃硬挺。”
他们齐声说:“这怪你自己,谁不让你替自己找一个?”
“找啦,谁说没找!在叉路口等了半天才来一个人,等着他问路时,他屁没放一个就他妈的低头绕过我径直走了。”说着话,能听出他心里好冤枉。
来日方长吆,还怕没机会!
“嘻嘻,这也是我们的缘份啰!”
母亲喊我到里屋端菜,我捧着黄溜溜一钵鸡汤出来时,听到他们津津有味地说那棵老柏树。舅表爹说他今生今世就只想能再有具柏木棺材,姑表叔说他父亲也这样想,姨表哥说他爹爹也一样尽起这念头。
舅表爹这样就愣了一阵,才说:“听人说,睡柏木棺材的是些享大福的人,若叫身份不般配的人睡了,他就会把本应是子孙后代的福份给占去的!”
都一愣后,有两下恍然大悟的“嗯”声。
说过打了就相识后,就没插上嘴,逮住机会我就说上了。
“那柏树是新屋咀大队四小队的,说好这几天砍了拿去卖钱买供应口粮。”
这之后老大一阵唏嘘,前半截是惊叹惋惜声,后半截是喝鸡汤的流响。母亲在里屋门后悄悄地瞪我一眼,暗斥我不该露出一副馋样,在这克制自己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叫闻小七家的请客媳妇端出一碗鸡汤鸡汤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油一点也看不出是滚烫滚烫的闻小七舀了一勺倒进嘴里嘴里就起了几只大水泡他忍住不吭声叫第二个人喝第二个人喝了也烫了也不吭声转身请第三个人喝第三个人烫得张嘴要叫却说正好正好要第四个人尝尝第四个人挨烫后嘴合不拢了连忙说有点凉谁说正好地挥手对第五个人说你快试试第五个人烫得熬不住一拍桌子说岂只是有点凉实在是太凉牙都酸了第六个是个小孩没等人请他就抢着闹上一口结果鸡汤和眼泪一起淌了下来小孩一声唉哟好烫过后满桌的人全都捂着嘴巴一声爹娘一声王八地叫起来惹得垸里的伪方赶忙带了两个枪兵冲进屋弄清原因后也不管请他们没有请他们风扫残云地将一桌菜掠干净。
讲了这个故事,屋里人全笑了。笑得都将两头弯作一头了,笑得父亲备下的酒都不够喝了,母亲只好去代销店再赊三两回来。
尽管欠下的三角酒钱代销店里催了几次才还清,并且这中间我还挨了父亲狠狠的两顿揍,但这在厕所里想起来时,仍忍不住笑。
妻子在外面骂我疯病发了。
我永远不敢忘记,舅表爹、姑表叔、姨表哥在家门口握握手点点头客客气气地分手后,第二天,县里的**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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