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供述(1 / 1)

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再也不会忠于我的丈夫了。

我的朋友,您曾让我对您讲述生命中最鲜活的回忆。如今,我也老了,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把那些事情说给您听了。您只需保证永远不要向别人透露我的姓名。

您知道,我有过很多追求者,也爱过很多人。那时我美艳动人,虽然我现在还能这么说,但往昔的风韵已**然无存。

过去,在我眼里,爱情维持着心灵的活力,就如空气维持着肉体的生命。若是我感受不到生命中的柔情蜜意,感受不到别人对我牵肠挂肚的爱慕之情,那我宁愿去死。

女人们总假装自己一生只够用力爱一次,但我就能时不时体验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以至于我从不相信自己的**会枯竭。然而事实上,我的**又会时不时就自然地消亡了,就像没有了木柴的火会自然地熄灭一样。

今天,我就跟您讲讲我遇到的第一桩风流韵事,虽然我在那件事里清清白白,可它却引发了我此后其他的艳遇。

勒佩克镇(1)那位可憎药剂师实施的可怕复仇(2),让我想起了那桩我被迫卷入其中的悲剧。

当时我已经结婚一年多了,我嫁给了一个富家子弟,人称埃尔韦·德·凯尔伯爵……他出身于布列塔尼的古老家族,当然啦,我其实也不怎么爱他。爱情,真正的爱情,至少我觉得,需要同时具备自由和阻碍。强人所难的爱情,律法批准的爱情,神父赐福的爱情,还能算是爱情吗?一个循规蹈矩的吻永远也比不过一个不安于室的吻。

我的丈夫身材高大,英俊潇洒,极具贵族气派,却缺乏才智。他说话一向直来直去,盛气凌人,言辞尖锐,毫不婉转。大家都可以感受到他满脑子都是他父母从先辈承袭而来再灌输给他的观念和成见。他向来直言不讳,说出来的看法又总是直白肤浅,可他从不觉得尴尬,也不明白看待问题还能有别的视角。人们觉得他的大脑是封闭的,没有任何灵动的思想——那些如穿堂而过的风一般,可以不断涤**和整顿精神的思想。

我们居住的城堡位于偏僻荒凉的城镇。那是一座阴郁的大房子,被参天大树包围着,墙上的苔藓能让人联想到老头脸上的白胡子。猎场就像一座真正的森林,四周环绕着被称为“界沟”的深深沟壕;在荒原的尽头,我们还有两片大池塘,池塘里满是芦苇和水草。连接两片池塘的是一条小河,我丈夫让人在河边搭了一座茅屋,作为隐蔽伏击地来捕猎野鸭。

除了普通的仆人,我们还有一个守卫,他极其粗鄙,但对我丈夫忠心耿耿,另外还有一位贴身女仆,她和我异常亲近,就像我的密友一样。她是我五年前从西班牙带来的,是个弃儿。她皮肤黝黑,瞳色乌亮,深色的头发乌木一样蜷曲在额头前,别人总以为她是个吉卜赛女郎。当时她只有十六岁,但看上去有二十岁。

入秋后,我们就经常去打猎,有时去邻居那儿,有时就在自己家。一个年轻人,德·C男爵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来城堡拜访的次数出奇地多。之后,他又不来了,我也没有多想;但我觉察到我丈夫对我的态度有了变化。

他开始不苟言笑,忧虑焦躁,也不大和我亲热了;虽说早在之前,我为了能有点私人空间,就坚持与他分房睡,而他也不会贸然进我房间,但我经常能在夜里听到房门口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几分钟后,那声音的主人又会悄悄离去。

我的窗户在底层,我也总好像听见有人在城堡周围的暗处走动。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可他却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才说:

“没事,是守卫吧。”

但是,某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后,埃尔韦看起来异常开心,他面带略显阴险的愉悦神色问我:

“有一只狐狸每晚都来偷母鸡吃,您愿不愿意到伏击地待上三个钟头,逮住它?”

“当然了,亲爱的。”我回答道。

我得说清楚的是,我常常像男人们一样去猎杀狼和野猪。因此,他提议我去伏击地打猎也很正常。

可是,我丈夫的神情又突然变得有些神经质,他整晚都非常激动,不停地坐下站起,很是焦躁。

快十点的时候,他突然说:

“您准备好了吗?”

我站了起来。他亲自把我的猎枪递给我的时候,我问:

“装子弹还是装霰弹?”

他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

“噢,就装霰弹吧,霰弹就行,您放心吧!”

几秒钟后,他又阴阳怪气地说道:

“就为着您这份了不起的冷静,您也可以好好吹嘘一番了!”

我笑了起来:

“我吗?为什么这么说?吹嘘我能冷静地猎杀一只狐狸吗?您在想什么呀,亲爱的?”

说完我们就出发了,并沉默无言地穿过了猎场。整栋房子都沉沉地睡着。一轮明月好似把古老昏沉的宅邸染上了一层黄色,就连石板屋顶都在反着亮光,房子两侧的角楼也在顶端闪着两块光斑。这个夜晚既清冽又阴郁,既温和又沉重,没有丝毫的生机,也没有任何声音去打破夜的寂静。没有一丝微风,没有一声蛙鸣,也没有猫头鹰的呻吟,到处都笼罩着凄凉哀婉的氛围。

当我们走在猎场里的树下时,我感到一阵凉意袭来,还闻到一股落叶的味道。我的丈夫一言不发,但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仿佛在黑暗中嗅着什么,从头到脚都沉浸在狩猎的兴奋中。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池塘边。

因为没有风,池塘里的灯芯草纹丝不动,但水中仍藏着不易察觉的动静。水面上偶尔会有一个小点**漾一下,然后激出一圈圈的涟漪,好似湖面在没完没了地长出发光的皱纹。

当我们来到伏击地的时候,我丈夫让我走在前面,然后他就慢慢地给自己的枪填充弹药,弹夹发出的短促咔咔声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我哆嗦了一下,便问我:

“您是不是觉得这场试验到此已经足够了?若是这样,那就走吧。”

我很讶异,回答道:

“完全没有,我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呢?您今晚很反常啊。”

他喃喃道:

“随您的便。”

于是我们就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打破这沉重又明亮的静谧秋夜,我低声问道:

“您确定它会经过这里吗?”

埃尔韦的身体颤了一下,就好像我咬了他一口似的,然后便凑近我的耳边,说:

“我很确定,您没听到吗?”

仍旧是一片寂静。

当我丈夫抓紧我的手臂时,我都已经在打瞌睡了;他的嗓音变了,变得很是尖细,他说:

“看到了没?就在那里,在树底下。”

可无论我怎么看,也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埃尔韦已经慢慢地把枪抵上了肩头,可眼睛却依旧盯着我。我也做好了射击的准备,突然,在我们前方三十步远的地方,一个男人出现在月光里,他正俯身快步离开,像是在逃跑一般。

我惊恐万分,大声地叫了出来;可是还没等我回头,一道火光在我眼前闪过,一声巨响震得我头昏脑涨,我看见那个人像挨了一枪的狼一样滚倒在地。

我吓疯了,发出了一声声尖叫,这时,一只暴怒的手,埃尔韦的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摔倒在地,又被他粗壮的手臂提了起来。他把我举在空中,向倒在草地里的那具尸体跑去,又把我狠狠摔到那身体上,就好像要摔碎我的脑袋一样。

我绝望透顶,他要杀死我了,他的鞋后跟已经对准了我的脑门,可这时他却被人紧紧地抱住,仰面倒下,而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猛地站了起来,看见我的贴身女仆帕吉塔正用膝盖压着他,像一只发疯、发狂、发癫的猫一样抓住他,疯狂地揪他的胡须、唇髭,抓他的脸。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又站了起来,扑向了那具尸体,将那人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吻着他的眼睛和嘴巴,用自己的唇拨开他的唇,想从那里追寻回一丝生息以及恋人间深刻的温情。

我的丈夫爬了起来,看着这一幕。他恍然大悟后便跪倒在我脚边,说:

“啊!对不起,亲爱的,我怀疑了你,还杀死了这个姑娘的情人;是那守卫骗了我。”

而我,只是看着那一死一活两个人之间奇异的亲吻;看着她呜咽啜泣,然后因爱绝望而彻底崩溃。

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再也不会忠于我的丈夫了。

(1)勒佩克镇:法国小镇,位于法国法兰西岛的伊夫林(Yvelines)省,在塞纳河边。

(2)指1882年5月18日发生于勒佩克镇的真实谋杀案件,被称为“勒佩克镇凶杀案”。药剂师弗诺鲁得知妻子加布里埃尔与另一位药剂师奥贝尔**后,强迫她引诱奥贝尔去往他们特地租来的一间屋子里,将其杀死,并抛尸于塞纳河中。同年8月,弗诺鲁夫妇被判死刑,10月改判服终身苦役。莫泊桑曾为此案写过专栏文章,刊登于同年8月16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