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的戏曲开始得极早;在公元前5世纪时,即已有极弘大的公共剧场,即已有极伟大的悲剧作家与喜剧作家,即已有永久不朽的使今人读之犹为之愉悦的伟大剧本。中国的戏曲的开始却较希腊的迟得多。
当中国的诗歌已改变了好几种的形式,当中国的散文已经历了好几次的新潮,且当中国的小说已发生了之后,她的戏曲才第一次出现于文坛;她的伟大的戏曲作家,她的不朽的剧本才有得产生出来。这时约在12、13世纪,即金、元等外族相继侵入中国内部之时。离开希腊戏曲的开始,已有1800余年了;离开中国第一诗歌总集《诗经》的产生时代已有两千余年了。
中国戏曲的发展为什么如此的迟缓呢?当春秋之时,即有关于优伶的记载。如楚有优孟,怜贤相孙叔敖后裔之穷困,因在楚王之前,为孙叔敖衣冠,王大感动,即欲以他为相,他不欲,说了好些讽谕的话。楚王因此大悟,便给孙叔敖子以赠赐。后来类此的记载甚多。大约所谓“优伶”,都为娱乐帝王贵族之人,以愉快的、滑稽的行动,锋利机警的言谈,引帝王们的发笑(有时则使他们自省其非)为目的。虽往往装扮古人的形状,但其目的似不专在于搬演故事,而在于假此以使人发笑,乃是所谓“弄人”之流,而非所谓正式的演剧家。
北齐时,有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大面”(亦称代面)舞以效其指挥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见《旧唐书音乐志》)。此为戴假面的歌舞剧的开始,其后类此者尚有所谓“拨头”“踏摇娘”“参军戏”等。
“拨头”者,《乐府杂录》言:“昔有人父为虎所伤,遂上山寻父尸。山有八折,故曲八叠。戏者被发素衣,面作啼,盖遭丧之状也。”
“踏摇娘”的起源,据《旧唐书音乐志》谓:“河内有人,貌恶而嗜酒,常自号郎中。醉归必殴其妻。其妻美色善歌,为悲苦之辞。河朔演其声而被之弦管。因写其夫之容。妻悲诉,每摇顿其身,故号踏摇娘。”郎中之状,乃“著绯带帽,面正赤,盖状其醉也。”(据《乐府杂录》,其题为《苏中郎》,盖即《踏摇娘》。)
“参军戏”,则似为不带假面之戏。赵璘《因话录》言:“(唐)肃宗宴于宫中,女优有弄假官戏,其绿衣秉简者,谓之参军椿。”
像这一类的零碎记载甚多,俱可为中国戏曲在13世纪之前已发生之证。但在13世纪之前,我们却不能找到一本流传于今的剧本,不能找到一个著名的戏曲作家。《宋史乐志》言:“真宗不喜郑声,而或为杂剧词,未尝宣布于外。”苏轼的诗有言:“搬演故人事,出入鬼门道。”则当北宋时已有剧本与具有演者出入之门——鬼门——的剧场了。周密的《武林旧事》载宋官本杂剧段数,多至280本,陶九成的《辍耕录》载金人所作院本690种,大约那时的戏曲必甚发达,剧本作者也必已很多了。但这900余种的杂剧院本无一传于今者,故不知其体裁之何若。其作者的姓名也都无可考。至今可考知的戏曲作者,且至今尚得读其剧本者,乃始于金末元初之时,即13世纪的前半之时。
大约中国戏曲的发展所以如此的迟缓,其最大的原因乃在于:一是文人以戏曲为下等的艺术,为以娱乐他人为业的“弄人”们的专业,不屑去顾问他;二是诗赋策论为历来文士得官的阶梯,故他们注全力于此,自无暇注意到与科举功名全无关系之戏曲了。到了金、元之时,科举久停,文士无所用心,适值当时民间演戏之风甚盛,于是许多文学者便移他们的注意于科举功名之心而注意于民众的艺术上,而戏曲的伟大作家因此便产生了许多出来了。臧晋叔谓元朝以剧本取士,所以元剧作者特盛,且俱为当时才智之士。实则他的话是没有什么确据的。“以杂剧取士”的话,在历史上并无记载,在别的书上也并无记载,且大作家关汉卿、王实甫等俱为由金入元者,早已以作剧著名,更与元之“举科”无关。晋叔的话想必是他的对于元剧特盛之因由的“想当然”之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