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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常识 郑振铎 1082 字 8个月前

汤显祖为传奇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个,所作上抗《琵琶》《拜月》,下启阮大铖诸人,这个时代的诸作家中,直无一足以与他相比肩者。所著《牡丹亭》(《还魂记》)至今还为文士佳人所喜爱,且为剧场所常常扮演,其盛况与王实甫之《西厢记》正复相同。传奇作品,受同样的荣誉者绝少,有的是案头之书,读者虽多,而少见扮演,有的扮演虽盛,而读者却未见感甚高的兴趣,独《牡丹亭》则无往而不受盛大的欢迎。相传《牡丹亭》初出,娄江女子俞二娘酷嗜其词,至断肠而死,又传冯小青读之,尝题一诗于书端:“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读《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此外尚有种种传说。大约传奇之动人,恐无过于此者。

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江西临川人,万历十一年癸未进士,官礼部主事,以上疏劾首辅申时行,谪广州徐闻典史,后迁遂昌县知县。投劾归。《列朝诗集》谓:“义仍穷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萧闲咏歌,俯仰自得。”所作凡5种,于《牡丹亭》外,有《南柯记》《邯郸记》《紫钗记》及《紫箫记》。《牡丹亭》与《南柯》《邯郸》《紫钗》合称为“四梦”,最流行,《紫箫》则知者较少。

《牡丹亭》凡55出,叙写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生死恋爱事。南安太守杜宝为杜甫之后,生有一女,名丽娘,未议婚配。某一日春昼,到花园中游览了一回,归来忽觉怀春,便入睡梦。梦中见书生柳梦梅(柳宗元之后),互相爱恋,即成婚好。不料梦回睡醒,一切俱幻。自此,渐入沉思,日见消瘦,自画容像,以寄所怀。不久,遂得了一病而亡。柳梦梅却是实有其人。某日,无意中拾到丽娘的自画像,惊为绝色,便供了起来,早晚玩拜。后来,丽娘鬼魂寻到他住处,与他相聚,誓为夫妻。梦梅偷开了丽娘的棺,她便复活了,偕到他处同住。后来,梦梅赴考,恰遇寇乱。待寇平后,梦梅却中了状元。带了丽娘与她父母相见。在这个出于意料外的相遇里,全剧便结束了。事迹是很可诧怪的,若士写来却至为流动,至为自然;其描状女子怀春之心境,生死不变之恋感,实为空前的名著。文辞之飘逸秀美,真挚动人,亦为自《西厢记》后少见之作。其对于人物的描写,也各具个性。《惊梦》一出,尤为人所传诵,如: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自然是不朽的名句,却在别处也颇不少可比于这些的佳曲好语。

或以为《牡丹亭》有所指,有所讽刺,甚且说若士以此剧写某家闺门之事,以报其私怨,这些都不足以置信。若士此剧或系受“华山畿”故事之影响,颠倒其结局而为之,或系依据于《剪灯新话》中之《金凤钗记》一则,而略有变异。然其旨则不在叙此“荒唐”之故事,而实欲抒写那坚贞纯一生死不变之恋情。故于女主人翁之描写,最为着力;情之所至,梦而可遇,死而可生。如《惊梦》《写真》《魂游》《幽媾》《冥誓》《回生》诸出,实全剧之精华。所以,事迹虽荒唐,而论者不以为怪。数千年来,中国少女之情感,总是郁秘而不宣,若士却大胆地把她们的情意抒写出来了,这大约是《牡丹亭》特别为少女所喜爱之一端吧。

《南柯记》凡44出,依据于唐李公佐的名作《南柯太守传》,写淳于棼梦入蚁国,为驸马,任南柯太守,荣贵之极。后公主病死,与敌战又败,遂失国王意,回归故乡。原来却是一梦。公佐的传文至此而止,若士的戏曲却又于此后添上了二出,叙淳于棼请僧追荐蚁国众生,使他们都得升天,复见其父及国王、公主。公主约在仞利天等他,可以再为夫妻,只要他加意修行。他便大彻大悟。

《邯郸记》凡30出,乃依据于唐沈既济的名作《枕中记》而写的。山东卢生不得志,于旅邸遇吕洞宾而叹息,洞宾便借他一枕。卢生倚枕而睡,梦中进士,为高官,富贵荣华,谪迁忧苦,无所不历。寿至八十,一病而死。遂从梦中醒来,主人炊黄粱饭尚未熟。卢生遂大悟,从洞宾入山中,遇见群仙,为一个扫蟠桃落花的仙童。

《紫钗记》凡53出,乃依据于唐蒋防的名作《霍小玉传》而写的。诗人李益与霍小玉誓为夫妻,后复分别,小玉郁郁成病,将死。有侠士黄衫客强要益重至小玉家,二人复得相见。蒋防原传,叙至此,本言小玉诉益负心,遂晕厥而死。若士此剧,则改为小玉晕去未死,为益所唤醒,乃复为夫妻如初。蒋传中的李益是一个负心的男子,《紫钗》中则把二人的分离,归罪于奸人。

《紫箫记》凡34出,所叙亦李、霍事,乃《紫钗》之初稿,结局亦为团圆。叙小玉嫁了李益,益到朔方参军去了。小玉每日相思,年年七月七日,为他曝衣晒书。某一个七夕,益却由朔方回来;恰与是日天上的二星一般,欣喜地话着情语而团圆了。

若士之传奇,论者每谓其曲文不合韵律,故歌者常常改易原文以合伶人之口。若士尝对那些改本深致不满。他曾说道:“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他的曲文之能潇洒绝俗,抒写自如,大约即由于此。现在之传奇差不多已成为书架上的读物,实演的机会已绝少,故对于他的合律不合律的辩论,已可不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