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传到沈府时,沈晏正在书房与周存、张墨涵商议后续几条支流的维护细则。
李德全亲自带着几名小黄门前来宣旨,那尖细却充满威严的嗓音在不算宽敞的书房内回荡:
“……擢户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沈晏,为钦命巡查京畿水利农田事宜,加正四品衔,赐穿飞鱼服,便宜行事,直接对朕负责。其职权,涵盖京畿及周边五百里内所有水利、农田、漕运相关事务之勘察、督办、纠弊!凡有阻挠者,渎职者,可先斩后奏!钦此——”
周存和张墨涵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听到“正四品”、“飞鱼服”、“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这几个字眼时,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沈晏倒是平静地接了旨,谢恩。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比平日更亮了几分。
送走李德全,周存才激动地搓着手:“恭喜大人!贺喜大人!陛下圣明,委以重任!这下看谁还敢在水利农田上动歪心思!”
张墨涵也拱手道:“大人之才,终得圣上赏识。此职虽名为巡查,实则权柄极重,正可大展拳脚,为京畿百姓谋福。”他虽不懂官场弯绕,但也明白这“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分量。
沈晏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都水司的差事,终究局限于一隅,许多事情碍于层级和部门掣肘,难以施展。如今这个“钦命巡察”,看似品级只升了一级半,却跳出了六部的框架,直接对皇帝负责,权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京畿及周边五百里,这范围可不小,牵?到的利益盘根错节。皇帝给他这把刀,用意不言自明。
“周大人,府内事务,还需你多费心。”沈晏看向周存,“我即日便要启程,开始巡查。”
周存一愣:“大人不多准备几日?这钦命巡查,仪仗随从……”
“不必。”沈晏摆手,“大张旗鼓,看到的不过是粉饰太平。本官此次,要微服而行,亲眼看看这京畿之地的真实光景。”他转向张墨涵,“张先生,你精通水利地脉,可愿随我一同走一趟?”
张墨涵闻言,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毫不犹豫地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能随大人实地勘察,是草民的荣幸!”
“好。”沈晏点头,“青墨,备两匹快马,轻装简从。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
“是,公子!”青墨应下。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两匹骏马便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沈府后门。沈晏和张墨涵皆换上寻常百姓的布衣,只带了少量行囊,连青墨和护卫都未曾跟随。
他们的第一站,是距离京城约百里的固安县。此地毗邻永定河故道,水系复杂,历来是水利农田的重点区域,也是出问题的高发地带。
两人一路行来,但见秋收景象,处处金黄。只是越靠近固安县城,越发现河道两岸有些异样。不少良田似乎被新近开挖的沟渠分割得七零八落,而一些本该通畅的旧有水渠,却淤塞干涸,农民只能靠人力从远处挑水灌溉。
在一处河湾旁,两人看到一群农人正围着几个穿着吏服的小吏争执,情绪激动。
“……凭什么说我们占了官地?这地我们祖祖辈辈都种著,田契都在!”一个老农气得满脸通红,指著自家田地。
“放屁!”一个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的吏员,手里拿着一卷图纸,唾沫横飞,“县衙最新的勘界图纸在此!你们这几亩地,正好在新规划的‘引水渠’线上!要么,按每亩三两银子的价钱卖给县里,要么,等著强征!”
“三两银子?!”另一个农人跳脚,“这可是上好的水浇地!市价至少十两一亩!你们这是明抢!”
“抢?!”鼠须吏员冷笑一声,用图纸敲打着手心,“告诉你,这是王主簿亲自定的价!给你们三两,是看得起你们!别给脸不要脸!再聒噪,把你们抓进大牢,让你们知道知道王法!”
旁边几个吏员也跟着吆五喝六,推搡著农人,气焰嚣张。
张墨涵看得眉头紧锁,忍不住上前一步,朗声道:“这位官爷,在下略懂水利。观此地形,在此处开挖如此宽阔的引水渠,实无必要。且不说毁坏良田,单是这工程量,耗费巨大,恐得不偿失。下婈不远处便有旧渠,稍加疏浚即可引水,何必……”
“你他娘的是谁?!”鼠须吏员被打断,不耐烦地转过头,上下打量著张墨涵,“哪里来的酸丁,懂个屁!老子们按图办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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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胖吏员也阴阳怪气道:“哟,还懂水利?我看你是懂怎么多管闲事吧?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块儿抓!”
沈晏一直负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此刻,他缓缓走上前,目光平静地落在鼠须吏员脸上:“这图纸,是谁绘制的?这引水渠,又是谁规划的?可有报备工部或都水司?”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鼠须吏员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依旧梗著脖子:“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质问本大爷?告诉你,这是我们固安县令马大人的意思,由王主簿亲自督办!关你屁事!”
“马县令?王主簿?”沈晏重复了一遍,语气淡漠,“好大的官威。”
“知道怕了?”鼠须吏员以为他被吓住,得意地挺起胸膛,“告诉你,马县令可是吏部张尚书门生的门生!王主簿更是郑侍郎的小舅子!识相的赶紧滚蛋,别在这碍眼!”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胖吏员已经不耐烦了,直接挥手:“跟他废话什么!我看这两人鬼鬼祟祟,定是刁民?党!来人,把他们给我绑了,押回县衙审问!”
几个吏员立刻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伸手就要抓人。农人们吓得纷纷后退,张墨涵也下意识地挡在沈晏身前,面露忧色。
就在吏员的手即将碰到沈晏衣角的刹那。
沈晏动了。
他没有出手,只是从怀中慢慢取出一块令牌。
令牌非金非玉,乃是玄铁打造,入手沉重。正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簇拥著中央两个龙飞凤舞的篆字——“巡查”。令牌背面,则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鱼图案,鳞甲毕现,凶猛异常。
正是象征著“钦命巡查京畿水利农田事宜”身份的腰牌,其形制,隐隐透著飞鱼服的威势。
“看清楚,这是什么。”沈晏将令牌举到鼠须吏员眼前,声音冰冷,如同腊月寒风,“你刚才说,是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强占民田,欺压百姓?”
鼠须吏员的目光触及那块令牌,尤其是看到那独特的“巡查”二字和飞鱼图案时,脸上的嚣张得意瞬间凝固。
他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巡……巡查……令?!”
“噗通!”
鼠须吏员双腿一软,竟是直接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连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大……大……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啊!”
他这一跪,把旁边几个正要动手的吏员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虽然不识得这令牌的具体名堂,但看自家头儿这副屁滚尿流的样子,再联想“巡查”二字,哪里还不知道踢到了铁板中的铁板!
“噗通!噗通!”
几声闷响,剩下的吏员也争先恐后地跪了一地,脑袋磕得如同捣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裤裆处迅速洇湿一片。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滑稽而诡异。
围观的农人们都看傻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官差,眨眼间就全跪在了那个年轻的布衣公子面前,抖得跟筛糠似的。
沈晏收回令牌,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几人,最终落在抖得最厉害的鼠须吏员身上。
“本官再问你一遍,”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是谁,给你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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