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七月初八。
孟喜生病逝平城孟园。
天布阴云,上天垂怜。
说起孟喜生的一生可谓波折。穷苦出身,秀才挂身,渴望功名,最后迫于时代的巨变放弃一生执念,走入他途。
年轻时的孟喜生一直期望自己可以在?坛一展拳脚,奈何投路无门只能遗憾收场。依靠老家的一亩三分地成功发迹,继而转为开展实业获得巨大成功,被老佛爷赏识从而走进官场。
那时王朝摇摇欲坠。
孟喜生会外交、懂洋务、搞实事,多次在与外国资本的争夺中维护了前清的体面。
王朝覆灭后,孟喜生断了自己的夙愿回到老家覃城孟家庄,以覃城为沃土将孟家事业开展到两江地区。抓到机会扎根平城,串联长江流域开展海上贸易,继续扩大孟家版图。
孟喜生逝世后的首要议题便是偌大的孟家产业由谁继承。
孟家人口兴盛。其长姐和弟弟一脉也在孟家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膝下两女一子更是他直属继承人的选择。
众所周知,孟喜生视长女孟嫱为掌中宝玉,不止一次表态孟家的未来属于长女孟嫱。然而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孟家的未来选择不如他在世时那般清晰。
有人在孟家的灵堂忍不住问:“孟大善人离去,这孟家以后交给谁啊?”
有人回答说:“孟公在去世前留下遗嘱,孟家明天的掌门人必定是孟嫱,整个孟家谁能比得过这位姑奶奶。”
这位三岁丧母后便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女儿。十五岁接手孟家庄,十九岁代表父亲游走两江地区的全部孟家商铺,二十一岁开始为孟家产业开疆拓土,如今二十六岁已然接过父亲的大旗稳坐两江地区首富的位置。
论出身、论年龄、论资历、论能力,孟嫱接权孟喜生,最具说服力。
不容置疑。
孟家灵堂风光阔绰。
孟喜生生前要家人低调治丧。
人去后,家里的姨太太们商量著老爷生前低调,死后再低调可就不好看了。于是一合计,决定给老爷来一个轰动全城的风光大葬。
可是合计归合计,还得让姑奶奶点头才行。
为了说服孟嫱,几位姨太太准备了一肚子的说服之词,没想到理由还没开始说,孟嫱直接允了。让姨太太们带弟弟妹妹们好好治丧,莫要做不周到的事。
治丧负责人是孟嫱的大表姐何家璧,她是大姑孟欢生的女儿,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交心,由她来主导丧事最让孟嫱放心。此时何家璧正在招待吊唁宾客,将混乱了一阵的场面治理得井井有条。
孟嫱呢?
作为孟喜生钦点的继承人,此时的她正挺著脊梁骨独自面对所有欲来的风雨。
树大招风是孟家最真实的写照。孟家巨树倒,千万杂枝生。
沪城商会会长曾经评价过孟家:江东三城,孟家独占二城,江北五城,孟敢占三家。便是举沪城全力也只能与孟家打个平手。
现如今军阀大战在即,江东地区的覃军已是强弩之末,军阀黎军在江北蠢蠢欲动。不管战况如何,孟家作为横跨江东、江北势力范围的最大保障,孟家之势无可比拟。
可还有一股势力敢与孟家硬碰硬,他们不仅坚持与孟家掰手腕,更想一举吞并孟家,让孟家成为他们的重要粮仓。
土匪凌帮这会正派人卡著山门,不让孟家商队继续前行。
孟家的账房先生曾成告诉孟嫱,凌帮这次开口要了三千大洋过路费。过路费不到,人和货都将被扣下。
孟嫱劳累头疼,她扶额问:“凌帮这次多少人?”
“三十人。”
“带队的是谁?”
“堂主孔霖。”
孟嫱面露轻视冷笑一声:“这小子也敢挡道了。”
孟嫱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告诉孔霖,孟家不交过路费。货少一两,人少一根头发,我定与他死磕到底。若他继续?嚣,就让谢梵亭亲自登门来要。我倒要看看凌帮的人吃了几个狗胆,还敢在我头上嚣张狂妄。”
雷雨至,檐上雨滴掉落,地上水圈泛起涟漪。
书房里,孟嫱独自静坐。
黑色倒袖袄裙很宽松,正好盖住她消瘦的身躯。
她去年生下孩子后,身子恢复的并不好,如今要忍着心痛处理父亲的葬礼,消耗了不少精力。只有她自己的时候,才敢露出憔悴之色。
何家壁传话来,说是三太太在后院吵著闹着要看孟喜生的遗嘱,她不信孟喜生会把偌大个孟家产业都给孟嫱。她可是给孟家生了儿子的人,孟家男人没死绝呢,还轮不到一个女人做孟家继承人!
孟嫱眯眼小憩,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再次睁眼时眸子已经明亮如初。
她?大账房曾成去后院传话,谁再敢闹,直接送回覃城老庄。
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送回孟家庄相当于永远远离平城孟园,是给孟喜生守陵的意思。
果不其然,曾成传话不到五分钟,后院的喧闹就停了。
孟家家事向来繁琐。
孟喜生上有如母一般的姐姐,下有骄纵长大的弟弟。三家人并未分家,一起生活必定是一筐理不清的杂乱关系。
以前有孟喜生在,大家长镇得住场子,没人敢作妖。
现如今定海神针不在了,孟嫱又不得家中两位长辈喜欢,以后的平城孟园可有的闹了。
孟嫱没有心思与家中各人争论长短,她还要见各房掌柜。孟家的竞争对手太多,当务之急是稳住局势。
孟家还指望着孟嫱,孟嫱也在指望着父亲的在天之灵。
孟喜生去世之前有一件大事悬而未定。三水江码头的重新划分,成为压在孟家喉管上的巨石。
如何面对老对手吕家和凌帮联合欺压?又如何稳住靠孟家吃饭的航运掌柜?
相比于后院的吵闹,这才是孟嫱需要解决的头等大事。
孟喜生下葬当日满城轰动。他不仅是一位商人,也是一位数次挽救两江百姓的慈善家。
长街之上站满了送行的群众,不少人眼泪婆娑,送这位大善人最后一程。
白幡晃动,漫天纸钱,阴云之下,黑棺肃穆。
孟家大姑和孟家二叔两家人分站两侧,孟喜生的四位姨太扯著孩子们的手,跟在后面掩面抽泣。
孟嫱站在最前,双手抱着父亲的牌位走,面色凝重。
孟喜生唯一的儿子在随行队伍之中,按理来说该由他扛幡送行。现如今是孟嫱在担此重任,孟喜生的选择不言而喻。
孟喜生独爱发妻,更是独爱与发妻所生之女。他逝世前给自己规划过墓地,要与发妻合葬。墓地旁洒下花种,明年便会绽放发妻最爱的杜鹃花。
哀乐声起,步伐缓行,苍天悲痛。
孟喜生生前的乐善好施换来了长街相送。
忽然一阵喧闹扰乱前行的队伍。
有人向队伍前面撒铜板,一群乞丐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入街上捡钱,挡住了送葬队伍的步伐。
出殡队伍不得停,这是有人故意为之,给孟家人找不痛快。
紧接着,一阵马蹄声打乱哀乐之声,数十匹快马向送殡队伍奔来,蹄踏铜板,驱散捡钱的乞丐人群,行至跟前纷纷停下。
马队的带头人是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层层人海中,他一眼看见了棺木最前的孟嫱。
她瘦了很多,风吹起她的袄裙,头上的白花微微颤动。
孟嫱也看到了他,在她颇有诧异视线中,年轻人调转马头,率众分开两侧为队伍清路。
浩浩荡荡的孟家队伍上午去傍晚归。憋了一天的倾盆大雨也在一切结束后,雷电雨至。
送走父亲后,孟嫱的精神力彻底垮了,此时躺在床上无力动弹。
何家壁陪在她身边,给她读来自四面八方的慰问电报,其中还有几封是来自覃、黎二军的统帅。
孟嫱无声轻笑,并不在意这些军阀们的假惺惺,但也让何家壁明天发回电报感谢他们的吊唁。
“有沪城的电报。”何家壁读了电报上的内容,“是沪城宏鑫公司易先生发来的。他说他的太太产后身体虚弱,他要在家中陪伴无法前来,让我们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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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嫱笑那两人有趣:“徽儿昨天早上已经通过电话,现在易允谋又发来电报。这一家人一件事还要说上两遍。”
“一位是故友,一位是商业伙伴,人情总是要分开的。”何家璧回想以前,“小时候我们从覃城搬家,我们几个抱着徽儿一起哭,就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面。现在想想,汽车和电话这么方便,又怎么会联系不上呢。”
孟嫱浅笑:“那时候还小,总以为分别是天大的事。”
微黄的灯光下,何家壁看向孟嫱。她可怜的表妹现在不就在经历天大的事吗?
下人来报,谢梵亭来了。
不愧是凌帮的三当家,还敢自报家门。
何家壁气到发笑:“他还真来要过路费了。”
已经准备休息的孟嫱缓缓睁开眼睛,她望着天花板没有说话。
何家壁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头对传话的下人说:“让谢三当家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下人走后,何家壁给孟嫱倒了一杯温水:“要去见见吗?”
孟嫱依旧沉默。
何家壁说:“上午他突然出现在队伍前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他是来抢人的。”
孟嫱被何家壁逗笑了:“我听过婚礼抢人,还没听过葬礼抢人的。”
“不管怎么样,今天他为我们清了路,这是一个大人情。”
孟嫱斜眼看了何家壁一眼:“你刚才还说他是来要过路费的。”
“我就是开开玩笑。”何家壁摇头,“三千大洋的过路费还不值得他亲自出面。”
“我没想他现在还会来。”孟嫱苦笑一声:“他应该很讨厌我才是。”
“怎么会呢?”何家壁不认同孟嫱的话,“他毕竟是骏儿的父亲。”
孟嫱想起这时候被奶娘照顾的骏儿,这几日忙,她都没有抱过他一次。
“他是应该来看看他的孩子的。”说著孟嫱下床唤了一声奶娘,让她抱骏儿先去见谢梵亭。
何家壁让孟嫱把姜汤喝了再去。夜雨寒凉,孟嫱的身子本就不好,更要谨慎小心才行。
孟嫱皱着眉将姜汤喝了,披了一件披肩走了出去。
何家壁望着孟嫱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她一直守在孟嫱身边,但是她并不清楚孟嫱和谢梵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她的印象里,孟嫱与谢梵亭是从一场绑架开始的,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绑匪,除了仇恨不会有其他情愫。
事实上,刚开始孟嫱确实厌烦谢梵亭。她心气比男人盛,不仅针对谢梵亭,还与整个凌帮处处不对付,凌帮因此没少在孟嫱手里吃亏。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孟嫱竟然与谢梵亭好上了。
孟家大小姐和凌帮三当家之间的恋情闹得风风雨雨满城皆知,甚至有人开始冷嘲热讽恭喜孟家和凌帮的联姻。然而这段轰轰烈烈的关系戛然而止,两人的分手闹得很难看,差点?剑相向。
可是他们分开一年多之后,孟嫱竟然有了身孕。孟嫱选择留下这个孩子,直到去年生下了骏儿。
女子未婚生子在这个时代备受诟病,孟家小姐“生下野种”的消息成为笑谈。那会儿谢梵亭算是个男人,直接站出来认了,还警告恶语传谣的人,告诉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没了一条命。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孟嫱和谢梵亭会旧情复燃,可是没想到两人吵架差点将天吵出个窟窿,气得谢梵亭拂袖而去,再没有出现过。
众人对这两人的关系反复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人的关系到底如何,只有这两个人最清楚。
白天的谢梵亭是一身灰棕色的骑马装,现在他换了一身黑色长衫,庄重而严肃。
奶娘已经将骏儿抱到客厅,放在客厅的摇床里。她害怕谢梵亭,这会躲得有些远。
孟嫱看到了,让奶娘先退下,自己停在门口。
谢梵亭站在婴儿摇床前,看着熟睡的骏儿,看他肉嘟嘟的,像个莲藕鼶子。
骏儿还不到一周岁,谢梵亭没见过他几次,到了现在也没有自己当了父亲的实感。他垂眸,对待一个含有自己骨血的陌生人,他布满薄茧的手终是没有摸到他娇嫩的小脸上。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孟嫱的声音抹掉了谢梵亭的一丝惆怅。
外面雷雨大作。
谢梵亭回身,见到连日劳苦憔悴的孟嫱。
她瘦了很多,脸颊都快凹进去了。
谢梵亭深深看了她一眼,回头继续看摇床里的孩子说:“很多人都在打孟家的主意,我过来看看。”
孟嫱走过来说:“看看孟家被谁咬了?”
“有你在,谁敢咬你们孟家。”
“你不就在咬?”孟嫱走到他跟前开始翻旧账,“三千两大洋,你真敢要。”
谢梵亭笑了:“这是你孟大姑奶奶打下的身价。身价高,过路费自然贵。”
孟嫱不理他,坐在摇床边的椅子上。
谢梵亭忽然问:“他长得像谁?”
他说的是骏儿。
孟嫱难得与谢梵亭谈论他们的孩子,语气柔和了一些:“看不出来。”
是的,看不出来。
他们的骏儿还没有长出任何一个人的影子,如果非要说哪些相似,大概只有眼睛吧。
眼睛像孟嫱,好看又明亮。
“我希望他像你。”谢梵亭说,“如果长得像我,你该会生气了。”
“像你也不差,至少能长得不错。”
“我在你心里除了皮囊,没有一点优点了?”
“嗯。”
“……”谢梵亭知道,自己就不该提这茬。
短暂的和平噷流时间结束。
孟嫱望着骏儿肉嘟嘟的小脸,终于感受到一些暖意:“如果你是来要钱的,现在可以走了。”
“如果我只是来看你的呢?”
“我很好。”孟嫱忽觉这个回答过于敷衍又说,“能撑得过去。”
谢梵亭看她。
他还记得孟嫱怀着骏儿时特别喜欢坐在窗边看窗外的槐树。
她那时因为有孕身材丰腴,本一张清冷明艳的脸胖了一些,圆润的可爱。她躺在摇椅上,神态松懒,娇柔美丽。那是她极少会出现的恬静和温柔,至今仍藏在他的内心深处,时不时翻找出来供他想念。
“人已经放了。”谢梵亭在指孟家商队,“老爷子去世,他们总要送的。”
“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知道。”谢梵亭从来都不指望孟嫱会感谢。
孟嫱给骏儿盖好被子,回头看谢梵亭:“关于三水江码头的争夺,我是不会放弃的。纵然你们和吕家要联合压制我,就算我拼上我的一切,我也不会让你们轻易得逞。”
谢梵亭最不喜欢孟嫱动不动就拚命的性格,对她说:“你现在是一位母亲了,做事不能再冒险。”
“我冒险的事做的可不少。”
谢梵亭的喉咙动了动。也对,如果没有她的冒险,他们之间定会是陌路人。
孟嫱说:“你如果是代表凌帮来和我谈三水江码头的生意,不好意思,我现在很累没有精力。你如果是来看看我能不能保护骏儿,我只能告诉你,我能生下他,就能护住他。”
“孟溪湾。”谢梵亭定定地看她倔强的表情,“我没你那么铁石心肠。”
孟嫱想起谢梵亭温暖的臂弯。那个雪夜,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充满恨意和委屈的怨她,也是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一直扎在她的心里,是不能拔出的针,稍稍一拨,便会痛的不能呼吸。
她抬头看他很久,最后垂下眸子低声说:“谢梵亭,我们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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