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嫱的卧室是整个孟家庄最舒适的房间。
此时她的房间里挂满红绸,贴满喜字,放满具有“新婚大喜”、“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含义的摆件。
这里已经被装饰成孟嫱和张家小少爷成婚用的新房。因为孟嫱没有回来,这房间不知道怎么处理,所以就这么搁置了。
环佩抱来孟嫱习惯用的被子,深蓝色的绸缎棉被与满屋的大红色格格不入。
孟嫱没有让人进来拆卸这些东西,她两天一夜没合眼,想要早点休息。这一睡就从今晚睡到第二天晚上才恢复点精神。
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是孟嫱有生以来睡得最长的一觉。
当天的晚饭是陶雨声送来的,孟娇跟在她身后,偷偷给孟嫱带糖吃。
陶雨声装作看不见,给孟嫱拿出红烧鱼和白米饭。
米饭是孟家庄自产大米蒸的,孟嫱只要一吃就尝出了味道。
“二娘的红烧鱼烧的越来越好了。”孟嫱吃鱼的喜好就是被环佩培养起来的。
她去过很多的地方,吃过很多地方的特色菜,都不如环佩做的红烧鱼好吃。不过现在的她倒可以推荐一下谢梵亭的烤鱼,他的烤鱼手艺很合她的胃口。
陶雨声说:“二太太为了这条鱼一直守着厨房寸步不离。她这会被老爷叫去书房了,不然一定亲自送饭过来。”
孟嫱笑笑,心里很温暖。
晚饭过半,孟嫱问隔壁院子在吵什么。她睡觉的时候隐约听到一些,因为实在起不来也就没管。
孟家庄的院子连着院子。
孟家二爷孟庆生一家与孟嫱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陶雨声说:“是二爷和二夫人。”
孟嫱诧异:“他们什么时候回庄子的?”
“昨天中午去的孟园,今天上午就回来了,二爷特地将池大爷带回来向老爷请罪。老爷知道是池大爷联合凌帮吴全绑的你,说什么都要报官。二夫人不同意,正求二爷高抬贵手。”陶雨声一句话概括了隔壁哭闹了一天的事。
昨日孟庆生在得知池同绑架孟嫱企图经营烟土买卖后,恨不得敲开池同的脑袋,看他在想什么。
孟家二爷房对孟嫱这位继承人是有意见,可孟家严令禁止从事烟土生意,这是孟家一直遵守的规矩。和孟嫱关系不好是孟家的家事,违背孟喜生的意思就是违背家族的事。
孟庆生分得清哪头轻哪头重。
孟嫱对自己这位二叔向来平常心。一是知道自己不得他喜欢,所以从未讨好过他。二是她这位二叔笨是笨了点,但是胆子小不敢掀起什么风浪,平时就是些小打小闹,倒也说得过去。
“二爷还知道池大爷做假账偷了不少钱,定是不会护着他,全凭老爷处置。”陶雨声道,“也亏得他姓池。”
如果姓孟就不是报官那么简单了。孟家家规森严,若是家法处置,他怕都走不出孟家大门。
“二叔最重视钱财,碰了他的钱如同要了他的命。”孟嫱轻笑,“池同怕是要兜著走。他现在人呢?”
陶雨声叹了一口气:“跑了。”
孟嫱又笑了笑:“能跑到哪去?还是会回来的。”
被孟喜生指明报官的人,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只要人没死,迟早会回来领罪。
陶雨声说:“陈泳这次下手够狠的。为了将池大爷查个底朝天,还用了刑。这万一问不出来什么,他可是要担罪责的,说不好会被二爷赶出孟家。”
“他做事有准备,没有证据他不会如此妄为。”孟嫱笑说,“曾先生这个学生没白收,我爹应该很满意他。”
“非常满意,今天下午陈泳已经进账房管事了。”
孟嫱惊喜:“这是好事,看来我得准备一份大礼了。”
这么多天可算是能听到一个好消息了。
孟嫱的晚饭吃完了,当着陶雨声的面吃了孟娇给的糖。孟娇怕被陶雨声骂自己私藏糖果,眼睛心虚的到处瞟,抢著拿走食盒,找个借口跑了。
陶雨声笑着叹气,孟嫱让她别这样,孟娇多可爱。
今天外面传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孟嫱被绑到了玉屏山多日,一个是凌帮三当家吴全死了。
有传言说孟嫱的贞洁清白被毁,一怒之下杀了吴全。
也有传言说孟嫱被绑到吴全的床上,反抗时误杀吴全,后来干脆连砍他数十刀,刀刀毙命。
更有传言说孟嫱身份特殊,在玉屏山上引起多方争抢,导致吴全意外死亡……
反正不管传言怎么说,孟嫱和吴全的死脱不了?系。也不管流言怎么传,就是没有吴全被银簪扎死的说法。
孟嫱寻思著,吴全要是真死在自己手里,是凌帮找她报仇快?还是新督军给她一个“女英雄”的匾额快?
别说,孟嫱自己还挺好奇吴全是怎么死的。
饭后陶雨声还说起了和张家约定见面的日子。
张家人觉得是孟家愧对张家在前,就算是谈退婚也要到张家去谈。董玉蓉说,张家本就是入赘之家,按照道理理应到孟家庄说话。
张家人本来是要今天来的,是孟喜生推迟了时间。一是孟嫱需要休息,二是孟喜生今天去赴覃城新督军冯督军的饭局,没有时间应对。所以与张家见面的日子放在了明天。
陶雨声问孟嫱可否休息好了。
孟嫱应了一个“是”。
见张家人与休息和不休息没有关系,这是一个恩怨大事,迟早要孟嫱亲自面对。
陶雨声提醒她:“张家小少爷还想与你成婚。”
“他能拗得过他那霸道独裁的姑齂吗?”孟嫱淡淡一笑。
不用孟嫱多想,定然知道张家那位姑齂是如何在背后说孟家的不是。文人世家嘛,总有点清高傲骨在,怎么能接受被绑过土匪窝的姑娘入他家门槛。
陶雨声有些不乐意了:“管她独不独裁,咱们与张家的婚事始终是咱们占主导。”
“泰宁对我贴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泰宁难堪。”孟嫱对陶雨声建议说,“明天,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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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张家老爷去世的早,膝下的三个儿子由张夫人寡居带大。张夫人生性软弱,没什么主见,张家由张家姑齂张琼华代为掌管多年,张家一切都听这位张家姑齂的。
孟嫱的婚事是孟喜生和张琼华定的,出现纠纷自然是两家长辈一起来谈才行。
孟家庄的客厅厅堂内,孟喜生已经喝了一杯茶。三姨太董玉蓉往门口看了好几眼仍不见张家人来。埋怨一声:“迟到了半个小时,张家人再不来,直接关门吧。”
闭眼休息的孟嫱闻言缓缓睁开眼睛,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董玉蓉。董玉蓉被孟嫱看得心慌,给自己解释:“前天见面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今天还给咱们难堪了。”
董玉蓉是孟家充当门面的姨太太,是孟喜生娶回家专门用来对外主事的女人。她在孟家掌内院大权,在孟家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厅堂里坐着孟喜生和孟嫱,唯一一位出席的孟家姨太只有她。她与张琼华的关系不错,关于孟、张两家的亲事也都是董玉蓉出面噷涉的。
在孟嫱这门婚事中,孟喜生是点头的那个,董玉蓉则是积极牵线拉媒的这位。现在孟张两家亲事有变,她的位置就很微妙了。
孟喜生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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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家和张家的这门亲事中,是孟家主张推迟婚约,是他们理亏。别说张家人迟到,就算是他们放了孟家的鸽子,孟家都没有资格埋怨。
不多时,下人来报,张家人来了。
孟喜生合上杯盖,孟嫱与董玉蓉起身走到厅堂门口等他们到来。
张家只来了两个人,做主的张琼华和未来的孟家女婿张泰宁。
见到孟嫱,张泰宁欣喜,忍不住快步走到孟嫱跟前问她:“溪湾可好?”
孟嫱刚要回答,只听张琼华轻咳一声,张泰宁的身形立刻顿住。
张琼华教训道:“到了别家先与长辈打招呼,教你的礼数都忘了。”
张泰宁看了孟嫱一眼,孟嫱冲他微微一笑。随后张泰宁恭敬向孟喜生行了拱手礼,唤了一声“孟伯伯”,眼睛却一直在孟嫱身上,欣喜之意快从他的眼中溢出来了。
孟嫱请他坐。
热茶和茶点送上,厅堂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寒风。
董玉蓉先开口调节严肃的气氛,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后,进入了今天的谈话。
孟嫱绑上山的事已经被闹得沸沸扬扬。消息是池同放出去的,他被孟庆生赶出了账房,心中怀恨,在被审问的第二天就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现在池同下落不明,很多人都怀疑他跑到玉屏山上躲避孟家报官。
年关大家都闲着,这个最适合饭后闲谈的谈资很快被传遍了。再经过有心之人加以编排,现在的孟家大小姐已经成了从土匪窝爬出来的脏女人,张家小少爷也成了还没娶妻就被戴了无数顶绿帽子的倒霉男人。
张家接受不了这样的污言秽语。
张琼华提议如果传言是真的,这门亲事就得从长计议,如果传言是假的,孟嫱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门亲事彻彻底底被张家做了主,孟家成为被动的一方。
孟嫱听着刺耳,她看了一眼张泰宁。张泰宁一直向孟嫱摇头,他绝没有这个意思。
孟嫱问:“张家姑齂觉得我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张琼华说:“简单,找几个嬷嬷看看那东西在不在就好了。”
脱了裤子让陌生婆娘看,再将女儿家的私密事传出去供人说三道四,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羞辱。
孟嫱突然理解那些被绑到玉屏山又回来的姑娘为什么会选择自尽。这样的耻辱挂在身上,接受一辈子的指指点点,任谁都会半生煎熬。
张泰宁让姑齂不要再说了,他看了一眼孟嫱随后对孟喜生保证:“孟伯伯,我是真心实意想和溪湾成亲的。”
孟喜生对张泰宁的印象一直很好,听他这么保证,作为父亲的孟喜生不觉心里一暖。可是张家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很不喜欢,心里琢磨这门婚事还有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孟嫱看了一眼张泰宁对张琼华说:“张姑齂想知道我是否清白,简单的办法不是来验我的身。而是直接派人到玉屏山去问,问问这些土匪有没有人敢动我。”
玉屏山的人可是凌帮,到玉屏山上问这事,是不想活了吗?
张琼华觉得孟嫱这个晚辈着实霸道,心想应该杀杀侄媳妇的锐气,提高嗓门喊道:“你要是清白的,还怕验身吗?”
“验身证明不了我清白,只能证明我在你们张家的欺压下选择逆来顺受。”孟嫱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张泰宁,他还在向自己摇头。
孟嫱知道,他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可是她现在在乎了,流言蜚语的?刺进她的肉身,其实挺疼的。
张琼华不依不饶:“女人最大的脸皮就是清白,贞洁清白都没了,还要什么脸啊。”
“张琼华!”孟喜生拍了桌子。
张琼华被孟嫱气的一时口不择言,被孟喜生拍了桌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不过张琼华不怕孟喜生,话都说了还能咽回去不成,她对孟喜生说:“孟家老爷,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知道文人的傲骨是容不得半点污浊的。我们泰宁从小到大,女色不近,不沾男女浊气。娶媳妇虽然说是入赘到你们孟家,但也讲的是门当户对,奔著琴瑟和鸣去的。”
张琼华越说越来劲:“孟家心疼女儿,不讲究外面的流言蜚语,可是我们张家高门大户,还是要些脸面的。总不能让孟大小姐的流言肆意横飞,让我们张家受辱吧。”
“姑齂!别说了!”张泰宁起了身对孟喜生鞠躬道歉,“今天是我们不周,我们明日再来拜访。”
说罢,张泰宁又对孟嫱道歉,拉着姑齂推开厅堂大门就要往外走。
张琼华不同意,甩开张泰宁的手骂了他一句“孬种”,回头继续不依不饶。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了,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她站在门口直接说:“亲事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商量著来的。既然现在出了意外,我们商量著各退一步,也不算破了姻缘。”
董玉蓉见状拦了一下:“张家姑齂想怎么商量?”
张琼华说:“亲可以成,但是外面的流言不能不管。我看啊,让泰宁入赘的事直接取消,让孟大小姐直接嫁到我们张家宅子里去。张家内宅平静和谐,以后孟大小姐少抛头露面,管理张家的账目也不算浪费了孟大小姐的一身本事。婚后生个一儿半女,侍奉婆婆,照顾丈夫。时间一长,外面的流言蜚语自然就停了。”
“孟家老爷,你看我这主意成不?”张琼华的嗓门很大,别说是这个院子里的人,就连站在院门外的几位姨太太都听得见。
五姨太郭琴儿忍不住啐了一声:“一个没人要的老东西还要我们溪湾去侍奉婆婆,我呸,这个老不死的。”
放在平时,陶雨声一定提醒郭琴儿谨言慎行。可是今日,她们的怨气通过郭琴儿的话都给出了。
院子内,张泰宁觉得姑齂丢脸,低头没了话。
孟嫱的视线从张泰宁羞愧的脸上挪开,不禁笑出了声:“我从未听说过,文人傲骨会被女人玷污。”
所有人看向孟嫱,孟嫱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没有反应,接着对张琼华说:“张家姑齂总算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的清白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嫁到你们张家去。我不太明白,既然张家姑齂不同意让张小少爷入赘,又为何与我家谈亲?”
张泰宁更加羞愧,在孟嫱面前他终于丢失了所有的自尊心。
张家传到张泰宁这一代已经家境落寞,所谓的张家文人傲骨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空壳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多需要孟家的支持。孟嫱不仅会是张家的媳妇,更是拯救张家的唯一稻草。
张家不说,孟家也不会不清楚,孟嫱更不会不明白,但孟家依照以前的情分还是接了张家这个家族烂摊子。
张琼华要继续维系张家列祖列宗的荣耀,所以她需要孟家这门亲事,她也需要张家娶妻的面子。她不想让张泰宁入赘孟家,现在抓到机会可以将孟嫱娶到张家。她在乎的并不是孟嫱的处境,她在乎的始终是张家门楣。
张琼华哑了口,董玉蓉要去说和,瞧见孟喜生面露严肃,她便不敢说了。
“还不是……还不是泰宁喜欢你。”张琼华将张泰宁推出来,“你以为张家非你不娶吗?”
不管张家与孟家为何要结亲,张泰宁对孟嫱始终真心。
孟嫱看向张泰宁,张泰宁因为羞愧看她时充满小心翼翼:“溪湾,我现在没脸见你。”
孟嫱可怜他,他那风光霁月般的青梅竹马此时被折下了气节。
“退婚吧。”孟嫱说。
张泰宁猛然抬头,张琼华一惊没想到孟嫱会直接提出这个建议。
女子退婚,这是多羞耻的事,订过婚的女人,还怎么出嫁。
孟嫱走出厅堂站在廊檐下面向张琼华说:“既然张家对我怀疑,那就不必要浪费口舌。退婚吧,保我安宁,也保你张家气节。”
孟喜生开口让董玉蓉送客,默认了孟嫱的决定。
张琼华惊呼不同意,要与孟家再谈谈。忽然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有人被迫进来通报:“老爷,小姐,凌……凌……”
下人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墙头突然传来呦呵的声音:“孟家的守卫不过如此。”
院子里的众人看过去。
那位玉瓷面的谢小爷不请自来,正屈著一条腿大摇大摆地坐在孟家墙头上。他看向孟嫱,咧嘴一笑:“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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