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第一缕微弱的阳光渐渐穿透云层,照在一片房顶的冰霜上,镀了一层金光。平城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呼啸而过,吹起堆积在道路两边的积雪。
此时的平城,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和热闹,只有一片寂静和冷清。街头巷尾的店铺都紧闭着大门,只有零星早起做工的人家的烟囱冒出热气。
城北的黑金馆一开门,在这里潇洒了一个晚上的贵客一个接着一个地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小厮揣着手对最后一个出门的中年男人恭敬大喊:“池大爷慢走。”
池同甩著长衫,笑呵呵地给门口的小厮几个大洋,在小厮的恭维声中离开黑金馆。
他摇摇晃晃,脑子里还是吞云吐雾间的梦幻泡影,幻想自己取代孟喜生坐拥孟家产业。哼著在妓馆听了无数次的靡靡小调走上孟园大门的台阶。
大门一开,偌大的庭院冰冷刺骨。这会孟园的人还在睡梦中没有苏醒,这里一片沉寂。
池同走进去,照例先去厨房找些吃的。人还没拐弯,先瞧见坐在前庭廊下的女人。
女人坐在檀木椅子上,穿着少见的虎皮大袄,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他摇晃狼狈的样子。
池同没看清她是谁,待走近一看,刚才还浑浑噩噩的眼睛立刻吓得精明起来,第一反应竟是:“你是人是鬼?”
“是你姑奶奶!”同样等了一夜的陈泳直接按住池同的胳膊和肩膀,让他好好看看是谁来索他的命。
池同只是大烟吸多了,还没到傻的程度,立刻反应过来真的是孟嫱回来了,吓得双腿一软差点跪下给孟嫱磕个头。
孟嫱吃著核桃仁,漫不经心地看了池同一眼直接说:“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第一,做了多少假账,偷了孟家多少钱?”
“第二,做烟土生意多久了?”
“第三,你的这笔生意孟二爷是否知晓?”
“第四,供出和你做烟土生意的孟家同伙。”
“第五,你给了吴全多少钱和烟土说服他绑架的我?与你合作的凌帮土匪还有谁?”
“第六,我只给你三个小时的时间。”
一连串的问题使池同发了懵,陈泳的手劲儿大,稍微用力疼的池同恢复些神智。
池同连忙给自己解释:“大小姐说的话我一概不知啊。”
“知不知的问问就知道了。”说罢,孟嫱拍掉手里的核桃残渣将池同噷给陈泳。起身时提醒池同,“这里我说了算,池大爷可别指望二爷做你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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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拆广场的灵堂成了围绕孔震心头的一个问题。
昨天送走雷千,过两天可能吴全会用得上。不留着吧,再搭一个挺费劲的。留着吧,看着还晦气。
他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寨子里的广场放不下两个灵堂,看来他们得想想办法扩充一下广场面积。
摆在谢梵亭眼前的也有一个问题。
自己屋子的窗户要怎么修?
按照原来的基础修吧,不美观。重新换一套新的吧,浪费时间,他没地方住了。总不能和一样无屋可住的吴全一起挤在伏虎厅吧,吴全可以脏,他还是要干净的。
孔霖看着这两个愁眉苦脸的人,不知道他们在愁些什么,?紧身上的狐裘大衣去找王大娘要肉汤喝。刚走两步看到山寨大门处走回来的一男一女,男人扶著女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大门前的湿滑石阶。
孔霖见到大喜,高喊一声:“大当家的,当家夫人!”
谢令坤和夫人曲若从沪城回来。
曲若身弱,这次下山是去沪城的大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还不错,老毛病不至于致命。曲若本想和谢令坤在沪城多住些日子,难得下山,她也想在大城市里逛逛。听到帮内有大事,她主动提出和谢令坤一起回玉屏山,路上折腾了两日才回到寨子里。
谢梵亭和孔震已经走过来了,谢令坤让谢梵亭送曲若回屋,他听孔震汇报。
谢梵亭扶住曲若唤了她一声:“大嫂。”
曲若拍著谢梵亭的手应了一声,回头对谢令坤说:“阿坤,好好说话不要发脾气。”
谢令坤这暴脾气也就曲若能管得了。
谢令坤点头,与孔震到三蛟厅去了。
曲若往山上一看,温和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问谢梵亭:“你们拆家了?”
左边吴全的屋子烧的只剩骨架,右边谢梵亭的屋子窗子破碎的呼呼灌风,可不就是拆家了。
谢梵亭挠了挠头,笑着耍贫嘴:“这不是等大嫂回来主持大局呢嘛。”
“别哄骗我,我能主持什么大局?”
“你能主持我大哥的钱袋子啊。”
曲若宠溺地推谢梵亭的额头:“你就知道从我这要钱。”
谢梵亭嘻嘻笑着:“我不是没钱嘛。”
“再不存钱,我看你娶媳妇怎么办!”
“倒插门呗。”
谢梵亭还是笑嘻嘻的,吊儿郎当的样子惹曲若发笑:“今晚没地方睡了吧。”
谢梵亭立刻委屈:“可不,给雷千守了好几天灵堂,一回身屋子还破了。”
曲若说:“知道了。今晚到我们屋睡吧,外堂的床还在呢。”
“行,谢谢大嫂了。”
安顿好曲若,谢梵亭下来去了三蛟厅,这里是历任大当家的议事厅。
他到时,孔震已经将事情说完了。包括雷千的死,以及吴全联合山下池同绑架孟嫱和吴全暗自经营三年烟土生意的事。
谢令坤听完面色凝重,他没有多大的心理起伏,想的是如何快速平息帮内的这些事,必要时杀鸡儆猴也不是不可选的选择。
谢令坤问于川的意见,孔震重复于川按帮规处置的立场。
按帮规处置,雷千死了就死了,看在雷宝珠愿意主动上噷烟土的份上,帮内不准备追究。
吴全侥幸活下去就撤了三当家的位置,吴全要是死在这个位置上,玉屏山愿意给他留一块风水好的坟地。
这就是匪帮。兄弟情谊要讲,背叛的兄弟情谊该舍就舍。
谢令坤看谢梵亭。
谢梵亭很坦然的回看他。
同出一个谢家,两人相差十六岁,兄弟俩没有一点相像的模样,唯一的一个相同点应该就是这两位姓谢的都是个让人头疼的人物。
谢令坤敲著椅子扶手说:“说吧,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想要什么?”
谢令坤即便不在玉屏山,帮内这点矛盾和纠纷也都门清。以谢梵亭的资历和能力,做凌帮一堂之主绰绰有余。可他谢梵亭不干,他的目标远比一个堂主远大。
谢令坤明知故问,一旁的孔震心知肚明。谢梵亭笑笑,尽显狼子野心,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目的:“我要三当家的位置。”
“想怎么要?”
“人走茶凉,人死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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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泳在审问这块有一套,用不上三个小时,在太阳完全升起时,他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两江地区的大烟生意繁荣。平城吕家垄断了本地的所有烟土生意,从种植提炼到买卖经营,吕家是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
黑金馆的老板是吕大智,吕大智的侄子吕老七负责黑金馆的经营。
吕老七想要在平城开一间区别于黑金馆专供普通百姓的大烟馆。吕大智觉得赚不到什么油水,没认同吕老七的这个提议。于是吕老七找到与他关系要好的池同,想找几个人合伙做这个买卖。
池同应了,但一个池同肯定是不够的。
吕老九和爱好赌钱的雷千熟识。雷千不仅是黑金馆的常客,同时也与玉屏山上的吴全偷送烟土。吕老七拉上吴全一起合伙,主要是想走通凌帮的门路,少点过路费,降低成本,招揽几个山匪来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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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土匪啊,随便来个几百人就够吕老七赚的了。
池同认为吕老七的办法可行。他在孟家负责孟家二叔孟庆生的三间铺子账目,这些年没少做假账捞油水。他和吕老七一拍即合,决定出钱,干一票大的。
他知道怎么瞒得住孟庆生,可不知道怎么躲得过孟嫱。于是心生一计,要凌帮半路打劫回孟家庄的孟嫱。只要孟嫱被绑上山,孟家忙着救孟嫱,就没人注意他的暗中筹备。
一切比池同料想的还顺利。本以为孟嫱会被困个三四天,没想到七八天也不见她下山。他想过孟嫱不会真出什么意外了吧,心里有点怕就把这事同妹妹池柔讲了。
池柔是孟嫱的二婶。刚知道这事时骂自己的这位大哥愚蠢,动谁不好偏偏去动那位姑奶奶。池同委屈,说他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妹妹妹夫一家谋出路,总不能一直在孟嫱的打压下活着吧。
池柔转念一想,决定将计就计。既然孟嫱上了匪山下不了,干脆就让她下不来吧,最好死在上面。
奈何孟嫱命大,小时候死不了,现在还是死不了。
“刚开始他还不承认,幸亏你把账本都查清了。”
池同的本事一般,想找到他的账本漏洞并不难,只是孟庆生管理的孟家店铺琐碎,查他的账需要一些时间。
孟嫱一天一夜没有睡,这会将所有东西清理出来倒也值得。
“把账本查清了,事后二叔才不会跟我闹。”孟嫱抬头,初升的太阳照在白雪覆蓋的房檐上,天晴了,人的心情也跟着莫名其妙的变好。
“将池同关在屋子里吧,中午二叔他们就会到了。”孟嫱说。
陈泳会办好这件事,与不讲理的孟家二老爷说事,不需要孟嫱亲自出面。
“你现在应该去休息。”陈泳说。
孟嫱摇头:“我现在应该回孟家庄了。”
还有不少人等著看她的笑话,她得回去听听大家是怎么编排她的。
陈泳不放心孟嫱一个人回去,他要在这处理池同的事,想要雇佣几个打手护送孟嫱回去。孟嫱说陈泳小题大做,她现在手里拿着谢梵亭要的东西,整个凌帮都会给她开路。
孟嫱是在下午到的孟家庄,第一个跑来迎上她的是小妹孟娇。
自从腊月初?孟嫱在回孟家庄的路上消失后,孟娇不顾家人劝阻没日没夜的在家门口守着,终于把姐姐给盼回来了。
“姐姐!”
孟娇是孟喜生的四姨太陶雨声的女儿,小孟嫱七岁,是个小粘人精,天天姐姐长姐姐短,到哪里都舍不得姐姐离开。现在姐姐回来了,孟娇一个劲儿的?着她往庄子里走,边走边喊:“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小姑娘声音尖细,很快引得厅堂的人出来。
二姨太环佩最先走出来,看到孟嫱那一刻直接哭出了声。
“溪湾啊。”
环佩岁数大了,可经不起这样的大喜大悲。孟嫱松开孟娇的手走过去:“二娘。”
环佩哭着摸孟嫱的脸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啊……”
孟嫱并不觉得自己瘦了,说实话她在玉屏山上偷懒了七八天,自己都觉得肚子上的肉长了一层。
“溪湾,多冷啊,怎么不穿紧大衣。”环佩一眼就看见孟嫱是敞着怀儿回来的。
虎皮大袄里是她腊月初?离开平城时穿的那件蓝色袄裙,这是环佩给她做的,说是颜色新鲜穿着回来图个好兆头。
可惜好兆头没图著,现在在环佩眼里,孟嫱能够平安回来就是好事。
环佩立刻合上孟嫱的大袄拥着她往回走,可是怕她着凉了。一抬头,看见厅堂外的孟喜生。
孟喜生生来是张严肃的面孔,不怒自威,极少温和。他往那一站,甭管是经过危险的孟嫱,还是看到孟嫱回来喜极而泣的环佩,以及欢天喜地的孟娇,都下意识噤了声。
“休息过了吗?”孟喜生问孟嫱。
孟嫱骗他:“休息过了。”
“进来。”孟喜生已经往书房的方向走了,孟嫱紧随跟上。
环佩有心说让溪湾再休息休息,终究没敢开这个口。
四姨太陶雨声已经走出来了,拍拍环佩的手说:“姐姐不是给溪湾准备了玉米汤?快去热热吧,溪湾就等着你的这一口汤了。”
这句话可是安慰到了环佩,环佩擦擦眼泪连说几个“好”字,急忙往厨房那边去了。
孟嫱,小名溪湾。
她出生时孟喜生找人给她算了命,说她五行缺水,所以齂亲乔盈给她取小名溪湾。
孟喜生的书房正中间的墙壁上挂著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画的就是绵延不绝的溪湾之水。这幅画是孟喜生和乔盈合力完成的,是孟喜生最珍贵最喜欢的作品。
书房很热,孟嫱脱了虎皮大袄,端坐在父亲书桌边的圆椅上。
孟喜生瞧见桌上花盆里的杜鹃花花枝有一个叶子枯黄了,他先剪掉枯黄的叶子,才开口说:“玉屏山上怎么样?可有冻著?”
孟嫱回答:“土牢很冷,但是屋子很暖和。屋里有炕,和多年前在东北见过的差不多。”
“吃的呢?”
“吃的不错,有新鲜的江鱼。偶尔会喝肉汤,只是太过油腻,女儿不喜欢。”
“人呢?”
“难得能在匪帮见到一个好人。”
“哪个好人?”
“王大娘,她的厨艺很好,馒头蒸的特别好吃,除了肉汤。”
孟喜生笑了,环佩说她瘦了,但是他眼中,他们的溪湾可是圆润了不少。
“明后两日在庄子休息,接着随我回平城巡查厂子。”孟喜生说。
孟嫱答应下来。
“回去吧,环佩给你煮了玉米汤。”
“是。”孟嫱起身拿起旁边的虎皮大袄,她停下脚步回头问,“您没有别的要说吗?”
“想听我说什么?”
孟嫱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问的。总不能她哭着喊著对父亲娇气说自己遇到危险吧。
孟喜生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虎皮大袄羡慕道:“虎皮袄子难得,我都没有一件。”
孟嫱穿上虎皮大袄护着说:“可惜了,我可不送人。”
孟嫱最喜欢喝环佩的玉米汤,最喜欢穿陶雨声做的鞋子,最喜欢听郭琴儿在旁边叽叽喳喳。
这会所有的最喜欢都围着她转,终于有了落地归家的实感。
环佩不住地给她盛汤,陶雨声给她拿了两双新棉鞋试脚,郭琴儿叽叽喳喳的说这两天孟家庄里的破事儿。
没错,就是破事儿,都是些琐碎的小事,被郭琴儿一转述都是乐事。
比如说,谁谁家的大黄狗下了崽,谁谁家两口子互甩巴掌,谁谁家的猪不够分量云云。
猪?分量?
孟嫱忽然问郭琴儿:“听没听说过这两天谁家猪丢了?”
郭琴儿一甩手帕说:“我哪里知道谁家猪丢了啊,我只知道今年咱庄子过年要杀猪。”
孟喜生的四位姨太,有三位围着孟嫱转,唯独不见三姨太董玉蓉。
陶雨声告诉孟嫱,董玉蓉在忙着和张家商量婚礼的事。
今天腊月十五,距离原定的成亲日过去了两天。
“不是退了吗?”
“是张家姑齂提出的退婚,张家小少爷不同意。老太太还想促成这段婚事,三太太就去说和了。老爷想着婚姻大事还得你自己亲自做主,就由著三太太先维系著。”
孟嫱喝下剩下的半碗汤后说:“麻烦四娘帮我约一下张家人,还是我亲自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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