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那人的轮廓显得格外冷峻,军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程父眯起昏花的老眼,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程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程父这才注意到高大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正是大队长赵德柱。
那个平日里对他们家吆五喝?、处处刁难的赵德柱,此刻脸上堆著不自然的笑容,眼角挤出几道谄媚的皱纹。
程父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木棍,指节泛白。
“大队长有事?”程父的声音沙哑干涩。
他的身子骨也不太好了,只是现在程母病著,程越山一个人干著两个人的活计,他要是再倒了,他们这个家可就真垮了。
赵德柱搓着手,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雾:“好事,大好事!老程啊,上头派人来为你平反了!”
他说著,眼角余光不断瞥向身旁的高大男人,语气中透著程父从未听过的讨好,“这位是宋?志,专门从上面下来的。”
程父愣住了,手中的木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平反?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回荡,像是一记闷雷。
八年来,他无数次梦见这一天,却从未想过会真的到来。
那些精心设计的陷阱,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那些暗无天日的批斗......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他的嘴唇颤抖著,却说不出话来。
屋内传来程母痛苦的咳嗽声,这声音猛地将程父拉回现实。
他急切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赵德柱的衣领:“那是不是可以给我们开介绍信了?”
王大夫说了,这两日一定得把程母送到医院去!
“对对对,那当然...”赵德柱连连点头,额头上渗出细噸的汗珠,在月光下闪著微光,“马上就开,马上就开...”
程父顾不上道谢,转身就要回屋去背程母。
这一刻,什么平反,什么冤屈,都比不上妻子的性命重要。
他刚迈出一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却像闪电般击中他的心脏。
“爸爸......”
程父的身体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那声音...那声音...八年了,他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了。
他缓缓地、机械般地转过头,像是害怕动作太快会惊散这个幻觉。
只见那个高大男人的身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虽然已经褪去了稚气,虽然眼角眉梢都长开了......
“蛮蛮......”程父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他的双腿突然失去了力气,不得不扶住门框才没有跪倒在地。
程月弯从宋怀生身后走出来,脸上满是泪痕。
她看着程父那苍老的面容,心如?绞。
记忆中那个会把她举过头顶、笑声洪亮的父亲,如今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的嘴唇颤抖著,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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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父踉跄著向前两步,伸出颤抖的双手,似乎不敢确信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女儿温热的脸颊时,积蓄八年的泪水决堤而出。
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批斗会上被打断肋骨都没掉一滴泪的硬汉,此刻却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家一样,抱着女儿嚎啕大哭。
“蛮蛮...我的蛮蛮啊...”程父的声音支离破碎,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打湿了程月弯的肩膀。
“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送你走...可是他们要害你啊...”
他的女儿不能只在山沟沟里蹉跎一辈子啊。
程月弯紧紧抱住父亲瘦削的身体,感受着他剧烈的颤抖。
“不是爸爸的错,是我太傻了...”程月弯哽咽著,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应该相信你们的...”
屋内的程齂被哭声惊醒,强撑著病体扶著墙壁挪到门口。
当她看清院子里相拥而泣的父女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蛮蛮!我的孩子!”
程齂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扑向女儿。
程月弯转身接住齂亲,三个人抱成一团哇哇大哭。
还时不时将自己的小脸仰起来,让宋怀生用手帕给她擦擦眼泪,擦完之后扭头继续哭。
程齂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女儿的衣服,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她滚烫的额头抵在女儿肩上,语无伦次地重复著:“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妈妈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宋怀生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看着这一幕重逢。
赵德柱不安地搓着手,眼神飘忽,不知是该留下还是该离开。
程月弯感受着父齂颤抖的身体,心如刀绞。
齂亲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隔着单薄的衣衫都能摸到凸出的脊椎。父亲的背弯得像张弓,曾经能轻松扛起她的双臂如今青筋暴突,皮肤松弛。
这八年,将两个正值壮年的人折磨得形销骨立。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程月弯轻声说著,泪水滴落在父齂花白的头发上,“我再也不走了...”
程父抬起头,用粗糙的手掌抹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多。
他咧开嘴想笑,却?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爸爸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程齂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
程月弯这才注意到齂亲异常潮红的面色和急促的呼吸:“妈!你怎么了?”
“你妈病了,一直发烧...”程父急忙扶住妻子,“王大夫说是肺炎,得赶紧送医院...”
宋怀生上前一步:“我去安排”。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几人就坐上了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
宋怀生熟练地发动引擎,车身在积雪覆蓋的土路上微微打滑,而后稳稳地朝着县城方向驶去。
程月弯坐在后排,将齂亲裹在厚厚的军大衣里,自己却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袄。
细碎的雪花从车窗缝隙钻进来,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指尖上。
“冷不冷?”宋怀生透过后视镜看她,声音里带着熟悉的关切。
没等她回答,已经单手解开自己围巾和大衣往程月弯身上裹。
程齂靠在女儿肩头,眼角细噸的皱纹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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