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哗啦啦地流着,阳光碎金般洒在水面上,映出一片粼粼波光。
岸边的青石板被冲刷得光滑发亮,几个妇人正蹲在那儿洗衣裳。
李春妮双手泡在凉沁沁的河水里,正用力揉搓著一件灰布褂子。
她搓得认真,胳膊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林翠兰蹲在旁边,把洗净的衣裳浸到水流里漂洗,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脚也浑然不觉。
“嗒嗒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村长老婆王婶端著木盆,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
她利索地把盆往石板上一搁,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李春妮的袖口。
“哎哟春妮,”王婶一边将衣服浸入水中,一边拉开了话匣子,
“你婆婆可真是大方,给你小叔子说亲,见面礼就是一块野猪肉!”
李春妮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皂角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回盆里。
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我不知道这事……”
王婶挑了挑眉,手里的棒槌“啪”地砸在衣服上:“不能吧?那姑娘不是都来相看了吗?
我听说长得可富态了,圆盘脸,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李春妮的耳根子红得快要滴血。
她死死攥著湿衣服,指节都泛了白,声音越发地低:“是……是来了……人挺好的……”
胡乱地把拧成麻花状的衣裳往盆里塞,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前襟也顾不上擦。
林翠兰在一旁看得分明,二婶的嘴唇都在微微发抖,像片风中的枯叶。
王婶见她这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模样,撇了撇嘴,转头对林翠兰笑道:
“翠兰啊,你可得跟你二伯娘学着点,这性子多好,从来不跟人红脸。”
棒槌砸在石板上的闷响里,林翠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瞥了眼二伯娘——那截细瘦的脖子都快弯进衣领里去了。
这哪是性子好?分明是被人踩惯了脊梁骨,连直起腰的胆气都没有。
“嗯。”她含糊地应了声,把一件打着补?的褂子甩进河里。
布料在水面铺展的瞬间,惊散了聚在石缝里觅食的小鱼苗。
王婶手里的棒槌敲得更响了:“要我说啊,你们家大川这亲事准成!连压箱底的野猪肉都舍得拿出来……”
话音突然压低,“听说那姑娘是隔壁村村长家的女儿?”
李春妮的指节在湿衣服里绞成了麻花。
王婶见两人都不搭腔,自觉没趣,只能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洗衣盆,动作粗暴地捣鼓著盆里的衣物。
河边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得,我灶上还炖著菜呢。”王婶终于端起木盆。
临走时还不忘补一句:“春妮啊,回头记得跟我说说新媳妇啥模样!”
等那蓝布衫的身影拐过河湾,李春妮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她端著沉甸甸的木盆站起来,湿衣裳坠得盆沿勒进掌心的肉里。
回家的路上,两个影子一前一后。
前头的林翠兰走得虎虎生风,后头的李春妮却像背着座无形的大山,每一步都陷进泥里三分深。
李春妮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矮矮的,像是永远直不起腰来。
她想起自己嫁进林家这些年,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在婆婆眼里怕是连只下蛋的齂鸡都不如。
木盆里的水珠滴在田埂上,很快就渗进干裂的泥土里,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就像她在林家这些年,连句话都说不响。
“阿妈!”林翠兰一脚跨进院门,洗衣盆往地上一墩,迫不及待找陈彩姑,
“您猜我在河边听见什么了?”
陈彩姑正往灶膛里添柴,闻言头也不抬:“死丫头毛手毛脚的,没看见正煮猪食呢?”
林翠兰凑到齂亲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阿姆把野猪肉拿出来给小叔叔说亲了!”
火钳“当啷”掉在灶台上。
陈彩姑的脸被灶火映得忽明忽暗,嘴角慢慢耷拉下来:“当真?”
“村长老婆亲口说的……”
话没说完,陈彩姑已经扯下围裙往外冲。
林翠兰伸手想拦,却只抓住一缕带着油烟味的空气。
她追到院门口,正看见齂亲把抹布摔在堂屋门槛上,那声响惊得正在啄食的老齂鸡“咯咯”乱飞,扬起一片尘土。
“阿妈!您这是要把家底都掏给大川啊?”
陈彩姑的嗓门拔得老高,“当年大山娶我的时候,就拿两斗糙米打发!”
“你这是什么话?”李苗的声音从堂屋传来,“那时候闹饥荒,现在年景好了,能比吗?”
正在院子里玩跳格子的林美耳朵一抖,猫著腰蹭到堂屋窗根下,透过窗纸的破洞往里瞧。
透过小洞,她看见陈彩姑像个茶壶似的叉腰站在堂屋中央,蓝布衫上沾著灶灰,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每说一句话,发髻上的木簪子就跟着颤三颤。
“阿妈!”陈彩姑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
“您不能总是偏心大川吧?我们家大山才是大哥,家里的顶梁柱!”
李苗正在纳鞋底,银针在花白的鬓角蹭了蹭,眼皮都不抬:
“我怎么偏心了?你们大房吃的用的哪样少了?整天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去年过年,大房就少分了一尺布!如今……”
“啪!”李苗把鞋底往桌上一拍,针线笸箩跳起老高:“你上个月偷着往娘家捎红糖的事,当我不知道?”
“那能……那能一样吗……”陈彩姑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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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林美突然感觉后领一紧。
扭头看见刘芳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冲她使眼色。
“去别处玩去,别在这儿凑热闹。”刘芳压低声音,“阿妈去看看家里的鸡下蛋没。”
说话间,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往鸡窝方向瞟了瞟,手指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了搓
——这是她每次想“截留”点好东西时的小动作。
林美会意地眨眨眼,一溜烟跑开了。
堂屋里,夌苗被陈彩姑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手里的针线活怎么也理不顺。
“闹够了没有?大川娶媳妇是光宗耀祖的事,你们大房平日里少沾荤腥了?
眼皮子浅的东西!”
正说著,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林大山扛着锄头站在门口,裤腿上还沾著泥点子。
他黝黑的脸上眉头紧锁,目光在剑拔弩张的婆媳之间来回扫视:“怎么回事,吵什么呢?”
陈彩姑见丈夫回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来了精神,冲到林大山面前,“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
她竹筒倒豆子般把事说了一遍,说到“整块野猪肉”时,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铁锅。
林大山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作为长子,他向来觉得家里的好东西都该紧著自己这一房。
此刻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锄头柄,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阿妈,彩姑说的……是真的?”
夌苗被大儿子这么一问,后脖颈的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袖口的钥匙——那是家里粮柜的钥匙,向来只别在她腰间。
转念想到老四要娶的是村长家的闺女,腰杆又挺直了几分。
她故意把顶针往炕桌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叮”声:
“大山啊,你这话说的,倒像阿妈亏待了你们大房似的。”
屋外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照亮了夌苗眼角深刻的皱纹。
“那王家闺女可是……”夌苗故意拖长声调,枯瘦的手指摩挲著炕桌上的裂缝,
“她爹是农会小组长……”
林大山顿时蔫了,压着火气,对陈彩姑说:“行了,回屋去!”
陈彩姑见丈夫也不站在自己这边,气得直跺脚,但也不敢再闹,只能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临走前,嘴里还嘟囔:“我嫁过来那年连红布都没得一块……”
她扯著身上补?摞补?的蓝布衫,“如今倒好,拿肉去贴补小叔子……”
晚上,一家人陆续回到家中。
大家长林德贵也知道了白天的争吵。
实际上,拿野猪肉给大川当彩礼,本就是他默许的,要是没有他点头,夌苗哪敢擅自做主。
林德贵坐在上首的藤椅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重重吐出一口烟,灰白的烟雾在灯下盘旋:“等秋收后老四成亲,咱们就把家分了吧。”
这话像块热铁掉进凉水,“滋啦”一声在众人心头炸开。
一向沉默寡言,每日像老黄牛一样埋头苦干的林大河,浓眉拧成了一个紧紧的疙瘩,
率先开口:“阿爸,咱们家三代?堂,一直和和美美,好端端的分什么家……”
林大山盯着房梁上的蛛网,心里拨起了算盘。
大房三个崽子都能下地了,往后公中的粮食……更何况,自己身为长子,按照规矩,分家时肯定能占大头。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表示?意:“分家也行,大家各过各的,也省得整天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嚷嚷。”
角落里传来声嗤笑,林大海翘著二郎腿,衣领敞着,露出晒得黝黑的锁骨:“分呗,横竖我屋里那点活计……”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和刘芳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往后偷着开小灶可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林大川呢,向来受宠,年轻的脸上写满无所谓:“阿爸说分就分。”
——等分了家,再没人管他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的事了。
一时间,堂屋里众人各怀心思,除了林老二林大河满心不情愿,其他人都对分家的事表示?意。
堂屋里,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林德贵手中的旱烟杆在桌角轻轻一磕,烟灰簌簌落下,在灯下飘散如尘。
“那就秋收后分。”老人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个儿子,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分了家,你们各过各的,但——”
旱烟杆突然重重敲在桌上,
“骨头断了还连着筋!”林德贵的声音陡然提高,“要是让我听说谁家兄弟见死不救……”
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夌苗赶紧递上粗瓷碗,碗底沉着几片苦?茶叶。
林大山立即挺直腰板:“阿爸放心,该帮衬的我一定帮。”
他说著瞥了眼林大河家三个瘦弱的丫头,心里盘算著到时候借粮该收几分利。
林大河搓著膝盖上的补?,声音闷闷的:“听阿爸的。”
“阿爸,瞧您说的,咱们兄弟……”
林大海话到一半被刘芳掐了把后腰,赶紧改口,“自然是要互相照应的。”
林大川正搓著新买的火柴盒,闻言“嚓”地划亮一根火柴:“阿爸放心!”
年轻人笑得没心没肺,跳动的火苗映着他尚显稚气的脸庞。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林德贵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老人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恍惚看见当年小萝卜头围着他要糖吃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看见几个已成家立业的儿子,和满屋子各怀心思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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