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拉锯战再次上演。

这一回，苏秀挎著一只竹篮，篮上的盖布高高隆起，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五斤颗粒饱满的上等粳米。

米袋之上，十个铁皮罐头码得整整齐齐，最上方还压着两刀色泽红润的金华火腿。

"芳婶，"苏秀快步走到刘芳跟前，掀开盖布，腊肉的油光在阳光下泛著诱人的色泽。

刘芳正在井台边浆洗衣裳，冻得通红的手指在搓衣板上磨得发白，嘴里呵出的白气混著皂角水的苦味。

她抬眼瞥见苏秀篮里的东西，眼皮子一挑，声音拖得老长："阿秀啊……不是说了家里人多眼杂么？"

"芳婶，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太心急了。"

苏秀生怕刘芳拒绝，急忙打断她的话，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这是新到的上海牌手表……"

锃亮的手表泛著冷冽的金属光泽。

刘芳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但嘴上仍是"矜持"地推拒："这怎么使得……"

话还没说完，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惠和林勇裹着补?摞补?的薄棉袄进来，小脸被冻得发紫，看上去格外可怜。

"我认识棉纺厂的人。"苏秀趁机将手表往前推了推，声音轻得像羽毛，

"特种棉花，一斤抵三斤的保暖。"

她意有所指地看着两个孩子的破棉袄，"给孩子们做过冬的棉袄，再合适不过了……"

刘芳假意踌躇间，轮到林大海跳出来唱红脸："阿芳，保胎散不是还剩……"

"你懂什么！翠兰那边还眼巴巴地等着呢……"刘芳故意把话说半截，由著林大海把戏接下去。

林大海瞥了眼孩子们，声音突然沉了下来："你看看阿勇手上的冻疮，咱家三个孩子不比侄女重要？"

刘芳看见林大海背在身后的手比了个手势，眼皮立刻跳了跳。

"要不这样，"林大海搓着手上的煤灰，"匀一半出来……"

……

遂由更精明的林大海接过讨价还价的大旗，最终不仅多要了护肤品和煤炭，还"勉为其难"地收下了那块手表。

第三天夜里，

十五瓦的电灯泡孤零零地悬在屋中央，散发著昏黄黯淡的光晕，将林家五口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物资堆在光晕中心，像座突兀的小山。

刘芳爱不释手地抚摸著那团雪白的棉花，指尖陷进去，软得像是捧了一团云。

她眼角眉梢都盛着笑意，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这棉花真软和，比供销社卖的那些强多了。"

林惠正小心翼翼地折叠布料，手指沿着边角仔细捋平，不留一丝褶皱。

林勇则把米袋码得整整齐齐，时不时用手掌压一压，米粒在袋子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三人笑得合不拢嘴，喜气洋洋的气氛却衬得林大海和林美的沉默愈发突兀。

林美悄悄翻著月份牌——还能再换半颗保胎丸。

她盯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物资，状似苦恼地戳了戳那块鲜肉："阿妈，这些肉吃不完，像上回那样腌起来？"

说著还夸张地揉了揉肩膀，"剩下的药粉……能不能跟苏秀姐换些耐久耐放的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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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不用我们自己动手了，我不想干活呢，好累好累～"

刘芳闻言，眼睛终于从棉花上移了开来，眉头微蹙："现在咱家吃的可不少，剩下的不如换点其他的稀罕东西？"

林大海摩挲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亩产万斤"的标题刺眼得很。

他早年种过地，见过真正的好年景——风调雨顺时，稻穗沉甸甸地低垂，压弯了秸秆。

可再怎么丰收，也绝不可能像报纸上吹的这样离谱。

"现在公社食堂顿顿白米饭管饱，连锅底糊的锅巴都没人要。"

他眉头皱成一道沟壑，半晌，才沉声道："剩下的全部换成能久放的吃食，最好是罐头类的。"

林勇和林惠对视一眼，凑了过来。

林勇挠了挠头，指著报纸上醒目的标题："阿爸，这亩产万斤…… 是不是不太对劲？"

林大海没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刘芳："咱俩在乡下待了二三十年，种了十来年地，你见过最高的亩产是多少？"

刘芳捏著棉花的手顿了下，声音低了几分："最好的年景，一亩地撑死了也就四五百斤……"

她瞥了眼报纸，喉头动了动，"可这上头……"

"我也琢磨不透。"林大海将报纸折叠起来，塞到五斗柜最底层，像是要藏起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环顾一圈，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扫过，

随后压低声音，郑重其事道："但现在穷才安稳。别想着换什么金贵东西了，就换成粮食，能存多久是多久。"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电灯泡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林惠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布料，林勇盯着米袋出了神，就连平日里最跳脱的林美，也紧紧抿著嘴唇。

商量好换购计划后，

林勇突然举起一块压缩饼干，好奇地翻来覆去打量："阿爸，这个能留到过年再吃吗？"

"能留到你娶老婆那天！"林大海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

屋里顿时漾开笑声，却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怎么也融不进底下暗涌的忧虑。

林美没有跟着笑，她紧盯着林勇手中那块压缩饼干，装作大馋丫头样地开口："阿妈，要不把剩下的药粉全找苏秀姐换了吧。

这么零零碎碎地换，要是她囤的罐头、饼干被抢光了，咱们可就亏大了！"

刘芳正在清点零碎物资，听到这话，手上动作猛地一滞："不……"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脸色渐渐变了，"赵兰能发现她有布有肉，别人也能发现……"

林大海"咔嗒"合上手表盒子，余光扫过黑漆漆的窗外："苏秀这么多稀罕物……"

他声音压得更低，"现在大家都缺衣少食，能从她那儿得好处才没人在明面上嚷出来。可财帛动人心，时间久了可说不准……"

林美摩挲著压缩饼干的包装纸，发出沙沙的响声。

【虽然苏秀除了布料吃食外，没有拿出超越这个年代的东西，可那姑娘实在太不谨慎——这都多久了，鱼骨辫还没改呢。】

刘芳拍拍胸口，后怕不已："幸好……幸好之前千叮万嘱叫她别来家里交易……"

"但次数多了会不会被人发现啊，"林美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一脸惴惴不安的样子，"我不想坐牢，呜呜……"

昏黄的灯光下，林大海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划了道线："我去城东废弃仓库交易，那儿地偏、没人。"

转头看向全家人，"从明天起，每天偷偷挖个把小时，在后院弄个隐蔽地窖。"

四个人的影子在墙上重重地点头，像一群警觉的夜行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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