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过渡(1 / 1)

林美缩在火车硬邦邦的座位上,屁股早就坐麻了。

下了火车,又换了一辆"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车斗里已经挤了七八个老乡。

林美刚爬上去,就被个装活鸡的竹筐怼到角落。

"坐稳了!"

司机?著嗓子吼了一声,拖拉机突然一个猛颠,排气管"突突"喷出一股浓黑的烟团。

刺鼻的柴油味混著鸡粪的酸臭直冲脑门,熏得人眼睛发酸。

"呕——"前头的大婶突然吐了。

林美赶紧别过脸,却还是看见呕吐物顺着车斗缝隙流了过来。

她慌忙踮起脚,把脸拚命往外探,结果吃了满嘴灰。

最后一段路,搭了辆运粮的牛车,老黄牛慢悠悠地晃着,车轮"吱呀吱呀"地碾过冻硬的泥路。

等一家人终于摸黑回到村里时,连村口的大黄狗都睡了一轮,

听见动静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把脑袋埋进前爪里继续打呼噜。

林美扶著酸痛的腰,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这趟回乡路堪比西天取经,就连妖怪都遇上了。

"总算到了……"刘芳长舒一口气,手里的网兜"啪嗒"掉在地上,年货里的红糖块估计碎成渣了。

来福贱兮兮的声音响起:"主人~需要人家帮您改造下臀部肌肉吗?保证明天就算是骑马都不疼~"

林美十动然拒。

两年光景,村里已不复饥荒时的萧条。

林美家的房子如今住着林福生一家——倒不是和大房关系变亲噸了,纯粹是谁出的价格高谁得。

越过易主的房子,直奔老屋。

"哎哟,老三一家回来了!"

李苗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般深刻,上下打量著三儿子一家。

"阿妈。"

"阿姆。"

"进屋暖和暖和吧,外头冷。"李苗转身,边走边念叨,"你阿爸这几天总念叨你们,说老三一家该回来了。"

……

饥荒三年老爷子都挺过来了,谁曾想日子缓过劲儿来,身子骨反倒垮了。

其实不光是他,村里那些熬过灾年的人,没几个还保有当年的精气神。

林大山和陈彩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林大河和李春妮的背也佝偻了几分。

林大川不再像从前那样四处晃荡,而王喜莲那原本圆润的脸盘,如今瘦成了尖下巴。

就连同辈的林福生,眼角也爬上了纹路,林福全更是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成了个精瘦的青年。

至于翠字辈的姑娘们……林美数了数,比林翠环大的都已出嫁,

翠环本人正在灶台边烧火,十五岁的姑娘蹲在那里,小得像个扎起来的稻草把子。

夜深人静时,山河海川四兄弟蹲在老宅后院,

林大山搓著旱烟,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大夫说……怕是熬不到开春了。"

林大海没吭声,只是默默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

老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皮耷拉着,呼吸微弱,哪还有当年拿着烟袋锅子训人的威风?

"阿爸,惠妹考上了省卫校,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吃商品粮。"他嗓子发紧,"小美在市一中,成绩也可以。"

又从怀里掏出张被体温焐热的照片。

照片上,林勇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

"阿爸,您看,"林大海把照片往老爷子眼前凑了凑,"阿勇当上兵了,在部队表现好着呢。"

老爷子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抚过相纸,混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动。

林大海赶紧凑近,听见老人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好……好……"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林大山三兄弟也悄悄摸了进来,轻手轻脚地围在老爷子床前。

林大河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块油纸包著的芝麻糖。

"阿爸,您最爱吃的……"

老爷子眼皮动了动,却没力气抬手。

林大川赶紧掰了一小块,蘸了点温水,轻轻抹在老人干裂的嘴唇上。

家里有病人,年更是要热热闹闹地过,万一能冲点喜气呢!

年三十清早,林大山就带着林福全在晒谷场劈竹节。

晒干的毛竹截成段,扔进火堆里发出噼啪的爆响,算是过年的炮仗声。

林家小院里飘着煎堆和油角的香气。

陈彩姑妯娌几个系著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大铁锅里炸著金黄的煎堆,柴火灶烧得噼啪作响。

"火候要够,"李春妮手里捏著油角的面皮,小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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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的门帘被掀开,林大河探出半个身子:"动静轻些,老爷子刚歇下……"

话音未落,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就从里屋传了出来。

林福生正踩着板凳,把"福"字倒贴在门楣上,听见咳嗽声,赶紧放下浆糊碗。

"阿公醒了?"他轻手轻脚地凑到床前,听见老爷子沙哑的声音:"贴正些……福字……要倒著贴……"

大年夜的林家堂屋里,三张八仙桌拼出个"品"字形。

大人们围坐在正中的两张桌前,小辈们挤在靠门的那桌,

板凳不够用,几个半大孩子干脆蹲著吃。

红烧肉、酿豆腐、腊味合蒸、炒白菜……糍粑酥角,

虽然比不上从前丰盛,但在灾荒年后已经算是奢侈。

林大川拿出珍藏的米酒,给大人们都倒了一小杯。

"给阿爸也斟上。"林大海说,"过年要尽兴。"

林德贵被扶著坐起,面前摆着专门为他熬的米粥,枯瘦的手艰难地捧著酒杯,望着满堂儿孙,嘴角微微上扬。

今年连出嫁的女儿们都早早赶了回来。

二十岁的林翠荷挺著六个月大的肚子,扶著腰慢慢蹲在老爷子床前,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阿公..."她哽咽著唤了一声,伸手替老爷子掖了掖被角,发现被窝里的身躯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更是泣不成声。

大年初二,冷冷的风刮得人脸生疼,刘芳带着林大海和孩子们,回娘家吃一顿饭。

刘家坳的土房子比记忆中更破了,院墙塌了半截,用枯树枝胡乱支著。

刘芳的父母没能熬过灾荒,都走了。

人不在,那些糟糕的回忆却还在,刘芳心里多少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回娘家了。

林美习惯性地往刘建国家方向溜达。

转过拐角,她猛地刹住脚步——那间熟悉的土坯房不见了,只剩几根焦黑的房梁斜插在废墟里,像几根枯骨支棱著。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找刘芳的二伯娘打听。

一路寻到二伯娘家,隔壁纳鞋底的大婶抬头道:"老太太……把口粮都省给孙子,自己饿得浮肿……前几年就走了。"

"刘家,是半夜著的火,"

大婶的针线在鞋底上来回穿梭,声音平淡得像在聊天气,

"就剩招娣那丫头命大——那晚她去后山挖葛根……等村里人赶到,房子都烧塌架了。"

线头"啪"地断了,大婶啐了口唾沫:"……后来她去部队投奔刘建国了。"

大年初四,林德贵的最后一口气散在了鸡鸣前。

丧事办得极为简单——生产队批了半方木材,连夜打了一口薄皮棺材。

八个本家壮劳力轮换著抬棺,连个响器都不敢请,怕被扣上"搞封建迷信"的帽子。

李苗翻出压箱底的白粗布,连夜赶了几条孝带。

下葬回来,老太太整个人都蔫了,目光缓缓掠过四个儿子,最终落在林大海身上:

"大海啊,你是兄弟里最有出息的……你阿爸临走前……还攥着我的手……盼你多帮衬家里……"

林大山立刻帮腔:"是啊老三,我们兄弟几个年纪大了,都是土里刨食的命,就你在城里吃商品粮。"

他扭头看了眼小儿子,"福全今年十九了,有把子力气,你带他去省城,搬货扛包都能干……"

"福全都要说亲的人了,不合适吧。"李春妮一把扯过瘦小的林翠环,

"翠环十五了,洗衣打扫做饭样样利索,给口饭吃就成……带她去既能减轻家里负担,还能给小惠小美作伴!"

林大川和王喜莲坐在一边,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们的孩子还小,根本插不上话。

林大海慢悠悠掏出烟盒,在桌上磕了磕:"不是我不想帮,厂里今年要精简,我能不能干下去都两说……"

这话一出,屋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李苗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著孝带。

陈彩姑眼神在林大海和刘芳之间来回打转:"三弟妹,阿勇现在去部队了,

小惠和小美两个女孩子,有个哥哥在身边照应更安生不是……"

刘芳抬眼扫过众人,声音不紧不慢:"我都听我们家大海的。"

"大海啊……"老太太还想说什么,林大海已经划着火柴点上了烟。

青灰色的烟雾里,他瞥见大哥林大山正偷偷给大嫂使眼色,二哥林大河搓着手欲言又止,最小的林大川干脆躲到了门后。

"现在城里工作不好找。"林大海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在空中扭曲变形,

"要是自己有心,多去县城看看有没有打零工的机会,多少也有个进项。"

他起身掸了掸裤腿上的灰,"行了,都散了吧。你们明天还要上工。"

如今几家早不是一条道上的——他林大海就算明说不帮衬,谁还能去省城卷烟厂闹不成?

没把话挑明,不过是看在老爷子刚入土,老太太还活着的份上。

大年初五,一家子在县城稍作停留。

去退休的李大爷家拜了个年,又给赵兰带了些省城的东西,便匆匆踏上了回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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