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潇斐在连廊上走得很快,经过书房的时候没进去,而是一转身,朝东边耳房拐过去了,那里有一间小禅室,是他前几天新辟出来的。
禅室里头萦绕着白檀香,檀木佛龛上供奉的佛祖垂眸悲悯,铜制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腾。
他从香盒里抽出三根线香,在烛火上点燃,吹一吹,插到供炉里。
在佛前虔诚地三拜之后,他在一张楠木小案前坐下,用朱砂继续誊写那本未完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他在佛祖前许过愿,只要乔蓝衣能活过来,他必将手丳九百九十九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外加做满九十九场道场,用以供奉佛祖。
现在乔蓝衣醒了,他便开始还愿了。
南风进来的时候,看见眼前这一幕忍不住鼻头一酸。
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不信鬼神的宋御史,那个曾经最骄傲自负、目中无人的宋潇斐,如今竟对着一尊佛像,将所有的惊惶与祈求都碾碎了,混著血泪默于笔下。
他的主子,本该是受万民敬仰,意气风发地行走在这世上。
怎么会是现在这样,穿一身素白常服,卑微地跪坐在一张小案前,低眉敛目地丳佛经。
南风这辈子第一次领悟到了什么叫做红颜祸水。
他在想,若是他主子这辈子就没有遇见过乔姑娘就好了,若是当年在老树村的山崖上,他们能去得晚一些,他主子没能救回来跳崖身?的乔姑娘就好了。
那么,他主子就不会越陷越深。
也许,这对乔姑娘来说也是解脱。
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病,一个伤,彼此折磨,双方都熬红了眼。
“主子。”南风的声音混在窗棂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沙哑。
小案前的人却若未闻,笔下仍传来沙沙的落笔声。
“主子。”南风的声量略大了些。
宋潇斐暂搁了笔,揉了揉困倦的眉心:“府里的老山参还有几根?”
南风略一沉吟:“这几日每日早晚都要煎一碗参汤,约莫,还剩下个四五根。”
“不够。”宋潇斐道,“再准备三十根来。”
三十根老山参,按现在乔姑娘每日用半根的剂量来算,是两个月的用量,南风不明白宋潇斐为何要一次性准备两个月的用量。
“太医院如今恐怕已拿不出这么多了。”
这是实话,即便是太医院,也不可能一次能拿的出这么多的百年老山参,况且这些日子,乔姑娘已经用了不少了。
“太医院不够,就去临近的省里采买。不管用什么手段,花多少银子,都需尽快备齐三十根来。”
“是。”
南方领命,正准备退下去的时候,却被宋潇斐叫住了。
“皇室专用的龙涎续命丸,我记得一直是由太医院的陈院正保管。”宋潇斐起身,透过窗棂,看外面连绵的雨幕,语气低沉而苍凉。
南风眉心一跳,下意识地睁大了眼。
novel九一。com
“陈院正中年丧子,膝下唯余一个总角的小孙子,你去派一些人将他绑了……”
“主子。”南风一时喉头哽住,涩声道,“觊觎皇室宝物,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你难道连宋尚书和宋夫人都不顾了吗?”
宋潇斐捏了捏眉心,半晌叹一口气:“无事,龙涎续命丸只是材料难得,其中最难的是一味天山雪莲,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天山雪莲生长于极北之地,珍贵罕见,就算有幸找到了,也是一摘下来没多久就会枯萎,极难成活,除非在摘下来的三个时辰内就让它入药。
可盛京距极北之地有数万里之远,天山雪莲怎么可能能在三个时辰内就到陈院正的手中,让他去制作库里失踪的那一颗的龙涎续命丸。
这分明就是在自欺欺人,此事将来一经爆出,宋府几代簪缨,宋尚书和宋夫人不一定会赔命,但宋潇斐一定是必死无疑。
他主子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换乔姑娘的命啊!
南风立在原地,喉间像是被锈住的锁链,沉重得发不出半分声响。
宋潇斐看出了南风的顾虑,很淡地笑了声:“我派出去的人里面不乏杏林高手,只要一找到,必定会让天山雪莲尽快入药。”
酸涩的滋味漫上喉头,南风看着宋潇斐日渐消瘦的身影,嘶哑道:“泄露皇家秘方,亦是大罪。”
“无事,做的妥当点就是了。”
宋潇斐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被暴雨打湿的枯叶,一出喉间便被风雨裹挟,还未落地就消散在了漫天的雨幕里,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主子,你以前说过,这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只要做了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无事,不会有人发现的。”宋潇斐低声再次重复了一遍,“不会有人发现的。”
南风喉头不住滚动,将所有劝阻的话都化作了苦涩的吞咽,他知道他主子心意已决,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他自少时起,便开始追随宋潇斐。
当日宋潇斐自千万人中挑选了他,他又何尝不是自千万人中挑选了宋潇斐。
宋潇斐有谋略,有胆识,举手投足间皆是旁人难以企及的风采。
这些年,他一直跟在宋潇斐身后,亲眼看着那道挺拔身影,一步步登上高台,官袍颜色从青灰换成绯紫,从宋尚书的儿子变成了简在帝心的宋御史。
在南风心中,宋潇斐担上这随时都可能丧命的风险,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他主子是天上月,海中星,应当一直高不可攀地活在云端之上,怎能做一个亡命之徒?
这一刻,南风几乎恨红了眼,可他却不知道他能恨谁,是恨眼前这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还是恨后院里那个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
“南风。”宋潇斐顿了一瞬,像是有些话连他也不敢轻易说出口。
南方不懂,宋潇斐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以前你随我做监察史的时候,牢里遇到那些骨头硬,却又不能用刑之人,都是怎么做的?”
一股寒意骤然从脚底蹿上天灵盖,南风登时如坠冰窖,哑声道:“主子,乔姑娘有孕在身,怕是……经不住。”
外头有轰隆的雷声炸响在头顶,紫电划破天际,将禅室内照得惨白,却还是白不过窗棂前的一张脸。
宋潇斐将手在窗棂的缝隙中伸出去,冰凉的触感如同往日再也回不去的温情。
南风立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了一句怅惘的叹息:“……去办吧。”
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