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潇斐萧索的眼眸陡然亮了,不待他吩咐,老大夫当即踉跄著起身,火速执笔写药方。
“夫人这般自戕,伤及心脉与胞宫,此刻虽保得齂子平安,但若不悉心调养……”
老大夫救得了这一次,不见得能救得了下一次,人老了,见不得这么血腥的事,他边写,边絮絮叨叨地劝。
他知道宋潇斐的名头,所以写药方的时候也不必有所顾虑。
药方上头有许多珍贵至极的滋补之物,如?年老参、阿胶、鹿血等等,南风当即领了宋潇斐的名帖和宫牌进宫去了。
这一夜,对府里所有人来说,都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府宅里烛火通明,檐角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各处忙乱的人影投射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丫鬟小厮们脚步匆匆,提篮里的药材散发著苦涩气息,与空气中未散的血腥气混作一团,叫人心头一阵阵发寒。
当乔蓝衣服了药,呼吸开始一点点平稳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心头一松。
宋潇斐立在床榻前,心头像是被一把钝刀来回剐著,那种钝痛感不致命、不强烈,但却让他的眼眶变得干涩、发酸。
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阴影里,烛火一闪,似有一颗亮晶晶的东西掉落了下来,“吧嗒”一声滴到了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猛地俯身,将脸埋进床榻上熟睡的人的颈窝:“你敢死……”
沙哑的声音里裹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他甚至没有力气说出后半句话。
后院里枯了一冬的西府海棠开了,花蕾红艳,似姑娘家唇上的胭脂一般娇嫩,而乔蓝衣就在这个时候很慢地睁开了双眼——这是她自戕后的第四天。
入眼是熟悉的粉色纱幔和楠木房梁,她便知道失败了。
没关系,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阎王爷这次不收,还有下次,谁也救不了一个一心寻死的人。
她的手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转了一下脑袋,然后便在她的床榻前看见了一个正在伏案熟睡的男人。
那个男人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满是倦容,下巴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往日里总是矜贵冷冽、不可一世的面容此刻却憔悴不堪,近乎狼狈了。
他蜷缩在床沿前熟睡,再不见昔日的锐利锋芒,倒像是蒙了层灰雾般落寞。
乔蓝衣还没来得及将脑袋转走,宋潇斐就醒了。
“你醒了。”宋潇斐的眼眸里登时涌出一抹狂喜,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指腹的温度烫得惊人。
“你终于醒了……”
他忽然哽住,沙哑的嗓音里裹着浓稠的后怕。
这几日,真的快要将他逼疯了。
他受够了乔蓝衣这副无声无息的样子,受够了她总是闭着眼的样子,他真的怕这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再也睁不开了……
从荷花池里的惊鸿一瞥,再到沁芳园里的灵动娇俏,再到后来家宴上阖家团聚,他总是忍不住将目光频频投向她……
她差点被侮辱时,他怒不可遏,亲手结果了那个歹人。
她宁死不屈要跳崖的时候,他气得抓狂,只想把这个没眼力见的女子抓回来,好好教训一番,可是真等抓回家了,他却连根手指头都不舍得动了。
她说要和别人团圆的那几个字,更是他此生难解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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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比他想象中的更爱她了。
他的一生,受门第熏陶,精于算计,连每次走路的落脚点都计算得分毫不差,在他这样无趣又寡淡的一生中,唯有她是意料之外的唯一的欢愉。
若没了她,他的下半辈子与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
还好,她醒了。
宋潇斐颤抖的手掌抚过乔蓝衣温热的脸庞,喉间溢出压抑许久的呜咽,像是独自迁徙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他看见乔蓝衣的双唇在很轻地翕动,似是想说什么话。
宋潇斐赶紧将耳朵贴过去,一阵很长很长的沉默之后,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三个字:“我恨你。”
字字如利刃,直直刺进他的心口。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眸里先是错愕,随即涌起滔天的绝望。
“别这样,别说恨我。”
宋潇斐抿直了唇,用很轻的发颤声说。
“你还在宋府当丫鬟的时候,就能为了别的丫鬟不顾及自己的生死,后来,瑶琴和瑶棋伺候你,你又总是帮她们求情,你在街上看见雪舞可怜,就把她买回来一直对她好,就连一条狗跟你摇尾巴,你都舍不得不管它……”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却卑微得近乎虔诚。
他吻住乔蓝衣的指尖,颤抖著说:“你心肠这么软,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你能不能……能不能对我也发发善心?能不能……也可怜可怜我?”
“就算一开始是我强迫了你,可是后来我也对你很好。”
“你记得吗,在你被坏人压在身下的时候,是我救了你,你被困药谷时,也是我甘愿上套去救的你,还有,还有……是我帮你拿回的卖身契……”
宋潇斐说得很慌乱,他将自己对乔蓝衣做过的所有的事里面,算的上是好事的都挑出来说了。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从前没有对乔蓝衣更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也就不至于才说了几句话就戛然而止了。
一股求而不得的悲愤绝望涌上心头,宋潇斐的眼眶血一般的赤红:“别说恨我好不好,我也为你付出过很多。”
再无坚不摧的勇士,在不被爱的人面前,也只是一个胆小的懦夫。
只能将自己曾经的付出当做筹码,祈求爱人的原谅。
这天下,求而不得的人全都一个样。
可哪怕他已经低到了尘埃里,乔蓝衣却仍然不原谅。
乔蓝衣缓缓阖上双眼,唇角淡然地抿著,将他所有的痛苦求情都隔绝在外。
她已经没有求生意志了,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谁说了什么,都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随便吧,她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
宋潇斐红着眼看她,可那层纤长睫毛下却再无半分波澜,他知道她这是死意已决了。
她一心求死,那他该怎么办?
就算他收走了屋内所有的利器,就算她的身边从不离人,可她还是能在夜里慢慢咬碎自己的手腕。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愿意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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