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盏嵌珍珠的琉璃灯垂著金线流苏,将八丈见方的雅间照得恍若白昼。
八宝楠木膳桌上,翡翠荷叶盏里浮着几粒玛瑙般的樱桃,青玉碟中炙鹿舌油亮清透,各色山珍海味层层叠叠,香气浓郁诱人。
这是盛京醉风楼最顶级的雅间和席面,能在这里吃饭的人,光有钱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是权势富贵一样不缺。
放眼整个天启,能做到权势富贵一样不缺的人,只手可数,即便是在盛京这样的天子脚下,那也是寥寥无几。
此时的雅间里,一眼望去,全是各色各样的禽兽补子图案,禽的有孔雀、云雁、白鹇等,兽的有虎、豹、熊等,而这些禽兽图案里最厉害的,当属居膳桌上首东座的那位锦鸡补子图案。
在天启,锦鸡补子图案乃是正二品文官的象征,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人,必得是封阁拜相,或是一方封疆大吏。
而这些人,那可是跺跺脚,就能动摇社稷根基的人,权势滔天,富贵登顶。
乃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这位锦鸡补子坐镇,可想而知,今晚这桌人必定各个都是身怀要职,人中龙凤。
菜是珍馐,酒是佳酿,然而这一桌饕餮盛宴却没几个人动筷子。
雅间西座的一个穿老虎补子的络腮胡壮汉率先扔了筷子,愤愤道:“圣上终日沉迷修道,不问政事,西苑的玄清塔一年比一年修的高,而我们西北军的军粮已经拖欠了半个月了,还一直都没个着落,俺回去怎么跟军营里的兄弟交代?”
络腮胡壮汉把头一抬,伸出一根手指虚指著对面道:“你们户部到底准备拖到什么时候拨款?”
“张有义,你这话就不对了吧,什么?我们户部?”户部侍郎许是庵也愤愤不平地扔了筷子,吊著一双三角眼望了回去。
“你爹是户部尚书,你是户部侍郎,你们一家子都把户部占完了,我说你们户部有什么错?”张有义梗著脖子道。
“你……”许是庵涨红了脸,“张副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户部是朝廷的户部,是圣上的户部,我们父子二人不过是在户部拿俸禄干活的罢了,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那你倒是干活啊,西北军的军粮为什么还不批?”
张有义将两边官服袖子捋到了大胳膊上,露出一大片鼓囊虬结的肌肉,恶狠狠地看向对面。
“我……”许是庵气结,“国库要是有钱户部怎么会不批,可现在问题是国库没钱,圣上不发话调度,你?户部上哪弄银子去?”
“没钱没钱,俺都听了半个月的没钱了,再弄不到军粮,西北军就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张有义胸中气闷难当,哗的一下站了起来,气鼓鼓地要去跟对面的许是庵拚命,被他旁边的两个穿熊补子和豹补子的千户好说歹说拦下了。
“去年是个多事之秋啊!”许是庵下首的周翰林叹了口气。
工部尚书袁淞捋了把花白的胡子,也跟着叹气。
“可不是嘛,虽说天灾人祸年年有,但这两年似乎也太多了些,去年南边几场大雨,北边几处干旱,宫里还要修宫殿,到处都要银子。”
袁淞边说,边对着上首东座的锦鸡补子图案遥遥作了个揖:“要不是宋阁老接管了盐铁监制,朝廷这几年每年的盐铁税收都能稳步提高收上来,要不然,这日子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过。”
上首东座传来一道矜贵的声音:“袁尚书多礼了。”
“不敢不敢。”袁淞忙捋著胡子,还了个礼。
“现在已经四月了,还有两个月年中的祭天大典也要到了,到处都要用钱,户部真不知道还能上哪抓银子去。”
许是庵愁啊,赈济灾民要用银子,打仗要用银子,圣上每年寻仙问道更是要用大把的银子。
人人都来问户部要银子,户部又不是聚宝盆,哪来那么多的银子。
许是庵愁,张有义更愁,西北军营里六万多的士兵们等著吃饭呢,江凛派他来向圣上讨军粮,这都半个多月了,他一个子儿都没讨到。
昨夜又收到江凛的急封,就搁在他案前,他真是不知道怎么回啊。
不管是东北军还是闽浙一带的海军,他们闲暇的时候还能开垦开垦荒田,下海捞点海鲜。
只有西北军最苦,甘肃是个苦地方,一望无际的沙漠,连根毛都不长,西北军一应的吃食穿衣,一分一毫都要朝廷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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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凛信中说,军中粮食撑不了几天了,要是再没有军粮送过去,西北军就要饿肚子了。
西北军要是守不住了,西北一境的?姓也就活不成了。
鞑靼凶猛残暴,他们喜欢半夜攻城,一旦进了城,不管是人还是牲口,肚子全给你豁开。
他奶奶的,兄弟们在大西北浴血作战,流血流汗,却连口饭都吃不上,朝廷这群吃干饭的,真他娘的不是人。
张有义抓起酒壶,仰著脖子一连灌了半壶酒,此刻再好的佳酿喝在嘴里也跟黄连水差不了多少了。
“许侍郎,圣上年中祭天大典的银子都齐了吧。”上首东座的锦鸡补子问道。
在场众人都知道,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户部就算再揭不开锅,也不敢误圣上的事。
“回宋阁老的话,齐了。”许是庵应道。
宋潇斐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把这笔银子拨给西北军,充作军粮。”
“真的?”正在喝闷酒的张有义心中一喜,殷切看着宋潇斐和许是庵。
“……这?”许是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不敢应答。
西北军粮不是一笔小数目,年中祭天大典的银子更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是将年中祭天大典的银子都拨给西北军了,那么到年中的时候,他们父子二人只能提头去见圣上了。
“端午过后,织造局会有一笔同西洋人做买卖的银子收上来。”
宋潇斐的言下之意,就是让户部用这笔银子去举办年中祭天大典。
许是庵苦着脸道:“可去年端午,织造局送上来的银子都用来给圣上修玄清塔了,要是年中祭天大典就把这笔银子花了,万一圣上下半年又要修玄清塔,户部拿不出银子可怎么办?”
宋潇斐没回应许是庵的顾虑,而是话题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我看过你们户部的账册,织造局这两年做的不错。”
提起织造局,许是庵的脸上总算看着没那么憋屈了。
“是啊,海禁一开,织造局就迅速同西洋人做起了生意,丝绸在海外销得很好,若不是有织造局这几年帮着扛一把,国库早就亏完了。”
“既如此,就让织造局同西洋人再多做些生意。”
“可是江南的桑田就那么多,每年收上来的生丝都是有数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桑田不够,可以鼓励江南的?姓多种桑田,织机不够,可以让织造局再多造些织机,就算都不行,西北军的军粮也不能再拖了,玄清塔可以不修,西北军必须要吃饭。”
圣上半个月才在玄清塔召见一次群臣,平日里朝中大事都由内阁议定,宋潇斐发了话,户部就不得不从。
而这也意味着,将来出了事,也是由宋潇斐一力承当。
宋潇斐字字掷地有声,如寒冬中的劲风一般扫过众人的耳畔,让人心神一震。
这其中最过激动的就是张有义了,他当即站了起来,挺壮的一个汉子扭成了一个麻花,拎着一壶酒,磕巴道:“宋阁老,你的恩情俺记下了,俺们西北军都记下了,这壶酒俺干了,将来你有用得着俺们的地方,尽管吱声。”
张有义并两个千户,一口气干了好几壶酒,当兵的实诚,说不出什么好话,好话都在酒里了。
宋潇斐淡淡地应了一声,算作回应。
至此,席面上一改愁云惨淡之象,众人终于可以安心地吃喝起来。
江南一带后面能不能多种桑田,织造局下半年到底能不能同西洋人多做生意,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没有宋潇斐办不成的事。
这些年来宋潇斐的政绩摆在那,天启朝中上下莫不信服。
只要宋潇斐想让织造局同西洋人多做些生意,织造局就一定能做得成。
圣上不理朝政,太子才刚刚十岁,宋潇斐就是天启的定海神针。
气氛活络了,许是庵见时机差不多了,忙冲著一旁的周翰林挤眼睛。
周翰林还以为今晚没机会了,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到底还是让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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