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明,也就是杨益平一直喊的“东明哥”,这时候也站了起来。他年纪确实不小了,快五十的人,头发都有些花白,按理说杨益平该喊声“陈叔”或者“陈主任”。
可杨益平刚进厂那会儿,觉得喊“主任”太生分,喊“叔”又显老,不知怎么就?了声“东明哥”,陈东明听着也乐呵,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一来二去,这称呼就这么定下来了。
厂里不少跟杨益平熟的人也跟着这么?,透著一股亲近劲儿。
陈东明走到桌边,看着那堆还剩下不少的大白兔奶糖,笑呵呵地伸手抓了两把,揣进自己那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一边揣一边说。
“益平啊,这糖不错,我拿几颗回去给我那小孙女尝尝,她就爱吃这个甜的。”
杨益平刚走到门口,听到这话,连忙回头,脸上那点不自在也散了不少,露出笑容:“东明哥,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喜欢吃就多拿点,我这儿还有呢!”说著就想再去掏口袋。
“够了够了,”陈东明摆摆手,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小孩子家家,吃多了牙疼。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行了,都赶紧走吧。”他这话说得随意,但到底是在车间里管事儿的,自带一股威严,大家嘻嘻哈哈的声音也小了些,纷纷往外走。
李大海和赵刚勾肩搭背地跟在后面。赵刚中午确实喝得有点多,走路都有点晃悠,嘴里还哼著不成调的小曲儿。
杨益平看了一眼,不太放心,对走在旁边的李大海嘱咐道:“大海,你看着点儿赵刚,这家伙有点上头,别出什么岔子。要是有啥事儿……有啥事儿……”他下意识地就想说“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话到嘴边,杨益平猛地顿住了。
“噗嗤——”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
杨益平扭头一看,是李雪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刚才一直低着头,这会儿抬起脸来,嘴角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促狭的笑意看着他。
之前的羞窘似乎已经过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晕还留在脸颊上。
“益平哥,”李雪梅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柔柔的,“你让赵刚哥有事给你打什么呀?你……有电话吗?”
“呃……”杨益平老脸一热。
坏了!说顺嘴了!
他这脑子,有时候还停留在后世那个信息爆炸的年代,下意识就觉得联系靠电话。
可现在是哪年哪月?别说手机了,整个轧钢厂,除了办公室和领导家里,有几户人家能装得起私人电话?
那玩意儿金贵着呢!安装费就得一大笔,每个月还有月租,普通工人谁舍得装?
他自己住那大杂院里,更是想都别想。
他刚才那话,纯属是习惯性思维,脱口而出,压根没过脑子。
被李雪梅这么一指出来,杨益平尴尬得脚指头都快抠紧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干笑了两声:“那个……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有事儿……让他找我,对,让他直接来找我!”
李雪梅也没揪著不放,只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点儿探究,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目光清澈又直接,看得杨益平心里莫名地有点发虚,好像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似的。
他被看得有点狼狈,赶紧移开视线,正好看到李大海已经扶著赵刚走远了,其他工友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回各自的车间或者宿舍。
转眼间,饭馆门口就剩下他和李雪梅两个人了。
一阵夏末的微风吹过,带着傍晚特有的凉意。李雪梅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料子薄,被风一吹,她下意识地抱了抱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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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益平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里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蓝色工装外套。
这外套跟着他有些年头了,洗得有点发白,袖口和领口也有些磨损,上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汗味儿,算不上多干净体面。
“那个……晚上有点凉了,你要不嫌弃,就先披上?”杨益平把外套递过去,语气有点不太自然,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
“上面可能有点……嗯,有点味儿,你别介意啊。”
夌雪梅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杨益平。他手里拿着那件明显带着他体温的工装外套,眼神里有关切,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的心跳,莫名地又快了几拍。脸颊刚刚褪去的热度,似乎又悄悄爬了上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接过了那件外套。入手处,是粗糙的布料,但更多的是残留的、属于他的温热。
她小心翼翼地把外套披在肩上,那外套对她来说有些大了,松松垮垮地罩着她,却意外地让她感到一种安心的包裹感。
至于杨益平说的“味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不是什么机油味汗味,而是一种很独特的、属于杨益平的味道,混合著阳光和肥皂的气息。
还有一点点金属的冷冽感,并不难闻,反而让她觉得……很踏实。
“不介意,”她低声说,声音细若蚊蚋,但语气却很坚定,“谢谢你,益平哥。”
“……不客气。”杨益平看着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女孩儿娇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工装里,显得更加玲珑。他心里也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有点暖,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为了掩饰这种感觉,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街道的方向:“那个……你家往哪边走?我……我送你回去吧。”
夌雪梅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好啊。”
两人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已经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街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自行车偶尔“叮铃铃”地响过,留下清脆的回音。
夏末的夜晚,天黑得早,路灯还没亮起,只有天边残留的晚霞和逐渐显露出来的星星,提供著微弱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煤烟的味道,这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生活气息。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先开口。气氛有些微妙,不同于刚才在饭桌上的喧闹和尴尬,现在是一种安静的、带着点甜意的……暧昧。
还是夌雪梅先打破了沉默。
她侧过头,看着杨益平的侧脸,他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然硬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益平哥,你……为什么对大家都那么好,对大海哥,对赵刚哥,还有厂里其他人,你都很照顾,可是……可是对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对别人都那么热心,唯独对她,似乎总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
甚至在大家起哄的时候,急着撇清关系?
杨益平的心猛地一跳。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能怎么回答?
他只能沉默,甚至不敢去看夌雪梅的眼睛,怕看到里面的失落和受伤。他只能加快了脚步,心虚地看向别处,含糊地说道:“没……没有吧?我对你……也挺好的啊。”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夌雪梅看着他明显回避的样子,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她又轻轻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算了,益平哥,我不逼你。可能……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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