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盯着字条上的鬼脸。
“……”
谁准苏凝香夹带私货的?
他将字条攥在掌心运转内力,转身之际手指轻扬,信纸化为白粉随风散去。
“生辰宴?”
沈醉声调淡淡浸凉,“是你生辰吗就办生辰宴……”
北疆王此人阴郁诡谲,做事全凭喜好,沈醉猜不透他意欲何为。
不过就算是鸿门宴。
他也会去。
时间宝贵,倘若裴玄归不愿为他所用,那他便不能继续陪这高高在上的权臣大人耗下去了。
沈醉眉梢轻垂,天际圆月黯淡。
天下如棋,一步三算。
可终有一劫,逃不脱,躲不掉。
“情劫。”
仙风道骨的老者头戴斗笠,素白轻纱将他面容遮得严实,依稀可见长须白发,和锐利刻刀的眼眸。
“……我今日有情劫?”
沈醉疑惑将霜寒搁在桌上,在太师面前透出几分稚气,抱着双臂歪头轻笑,“凝香姑娘?”
苏凝香被他从擂台刚刚救下。
上一秒说著宁死不从壮汉的坚毅姑娘,下一刻便如菟丝花般柔弱不能自理,“公子,小女年芳十七,尚未婚配,您若是愿……”
“不不不——”
沈醉连忙摆手后退,“我不娶我不娶。”
向来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倒是难得桃花眸闪烁,耳根莫名红了一片。
太师握着手中的银色罗盘,透过轻纱看着他慌乱的脸。
年少卓越,通晓万物,竟命中有此一劫。
苏凝香走近:“可是您赢了我的擂台啊?”
沈醉后退:“可是我娶不了你啊。”
他好似从未考虑过情爱之事,虽已经到成婚年龄,但那双眼眸还是青涩得很。
“我救你,只因看出你不愿,并非想娶你为妻。”
怎知,救出一个情劫?
苏凝香虽春心萌动,但也从不强人所难。
于是她惋惜道:“那好吧。”
沈醉:“?”
情劫这便破了?
沈醉扭头看向太师,太师目光落在苏凝香身上,听到小太子疑惑的声音:“她便是我的情劫?”
太师扫过那直爽女子,苍老声调沉沉:“但愿。”
沈醉踏过苍凉的夜色,掀开军营的帘帐子。
太师后来道,凝香并非他的情劫。
可罗盘指示,他的情劫分明诞生在那日。是坐在马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古烬,还是另有……
“诶!”
沈醉不知被何物绊了下。
整个人摔进头狼滚烫的银毛中,窄薄的腰深深陷了进去,被铺天盖地的热潮尽数包裹气息。
他忍不住仰头:“你好烫,裴玄归……”
这人是要著起来了吗?
头狼被他砸了个半死,后背的伤口刹那间开裂,裴玄归疼得禁不住闷哼一声:“沈醉!”
沈醉一愣,“你醒著?”
那他方才外出归来,岂不是被抓个正著?
裴玄归意识昏沉,俨然并不想同他多说什么,身上的人贴着凉丝丝极为舒服,他却伸手将人拨弄到一边,“下去。”
沈醉冷不防被他推开,乱七八糟地摔到地上。
他懵了几秒:“你……”
“我在发热,离我远点。”裴玄归将头埋下。
不过多时,湿凉的软帕贴在他额上。
沈醉半支著下颌借灯看他,那张总是冷漠睥睨的脸,竟也有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
其实种种迹象都表明,裴玄归今夜身体不适。
只沈醉没细想,他也会生病。
“你不就是跳进河里洗了个冷水澡,将抵御风寒的大氅给了我,著湿衣行了一路还吹风等我换衣……”
沈醉唏嘘:“这你都不死?”
倘若换成任意一人,只怕都已经半死不活。
裴玄归这次没说话。
以他的嘴毒程度,多半是没听到,否则怎会任他百般嘲讽。
沈醉拎着夜灯垂眸看他。
男人轻贴着他微凉的手,沉沉睡去。
“这般看,倒也顺眼。”
前世沈醉以蛊为引,想要将裴玄归收入麾下,却阴差阳错自己成了他的解药。
沈醉后来顺势而为,顺从他,利用他,便也是因为这张脸。
生得极好。
他漫不经心地挑起裴玄归下颌,少见能如此细致打量,倘若裴玄归就这般脆弱无害,他又何必次次想置他于死地。
“你还不如从了我。”沈醉道。
蓦地,这人张口咬住他作乱的手指。
沈醉:“?”
昏暗夜灯下,裴玄归睁开潮红的眸,倦意未醒地凝视他,“沈白征,我还没死呢。”
沈醉:“……”
沈醉蓦地抽出手指,盯着湿淋淋的指尖呆滞看了几秒,而后一言不发地去水盆边洗手。
同手同脚地爬到塌上将自己盖住了。
裴玄归。
才像他的情劫。
……
裴玄归体质向来强悍,翌日一早醒来便恢复如常,扫了眼床榻上的人踏出营帐。
“大人,人已到齐。”
天光将明,裴军会在卯时准时训练。
裴玄归淡淡颔首:“去河边。”
“去河边干嘛?”寄枫还在拔鞋子。今日的鞋怎这般大,完了,他好像穿了廖仪的鞋子。
裴玄归同看傻子般睨他,“找妈妈。”
裴军浩浩荡荡跟在他身后,寄枫挠挠头一脸不解,“我们又不是小蝌蚪找什么妈妈,大人今日好似心情不错,你说是不是啊廖仪。廖仪你的鞋子小不小啊,我们好像穿错鞋子了,廖仪你要不要跟我换啊,廖仪你的脚不紧吗?”
廖仪:“……”
为何要去河边。
这一人便能吵翻整个军营。
“不小。”廖仪冷脸向前,“是你穿错了鞋子,不要再?我的名字,吵死了。”
寄枫切了一声:“年龄没我大,脾气还挺大。”
还没他沈兄可爱。
待半个时辰的晨练结束,寄枫跳起来同沈醉挥手:“醉醉,醉醉……”
廖仪扛着长枪偏眸:“你?他什么?”
裴玄归淡淡掀眸睨了过来。寄枫道:“醉醉啊,你不觉得沈兄太生疏了些吗,你平时都怎么?最亲近的人。”
廖仪:“呆子。”
寄枫:“。”
沈醉避开裴玄归的眸光,走过来淡笑问,“刚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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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训练完啦。”寄枫道,“在河边,你是没见我耍的花枪,哇,全军都在为我着迷。”
廖仪凉凉补充:“就是鞋子飞出二里地。”
“啊啊啊!”寄枫将他撅到一旁,想起什么对沈醉说,“醉醉,你今日得穿的得体些,我们过会要去北疆王府贺宴。”
沈醉垂眸:“我何时不得体?”他分明每日都干净整洁。
寄枫品鉴:“倒也是……但你的腰带为何总是歪的?”
这没头脑偶尔也会找回没用的智商。
“啊,我想起来了,你先前是太……唔唔唔。”
廖仪单手捂住他的嘴,将人头也不回地带走了。
“大人,稍后出发。”
“嗯。”
裴玄归视线冷淡落于他面上,沈醉神色平静没什么情绪。这采花贼向来脸皮厚,不会系几根带子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过来。”
沈醉停顿片刻,朝他走去。
裴玄归指骨沾了点儿薄灰,他漫不经心地用袖口擦去,随即将他的腰带拽开,不紧不慢地垂眸重新系好。
他没提起昨夜之事,也没问沈醉学会了没。
看着他眼睫垂落的浅灰色阴影。
“饿吗?”裴玄归问。
许是昨夜帮他退了热,这人温和的不止一星半点。
沈醉抬眸:“嗯。”
“去盛饭,两份。”裴玄归随手拍了下他脑袋,“我在帐中等你。”
沈醉:“…………”
你是狗吧裴玄归。
……
北疆正值春景,满城鸟语花香。却不见寥寥几人出门,家家户户大门锁上生怕引火烧身。
偶有面黄肌瘦的孩童开门,又被齂亲急忙拽了回去。
寄枫坐在马车外叹息:“南北疆战乱苦得还是?姓……”
沈醉放下窗幔:“他们怕的不是南疆。”
是北疆王。
古烬此人心狠手辣,兵不够,那便抢。家家户户男丁皆被抓去充兵,不想去,也好说,拿钱来。
北疆不比东域繁华,边域多饥荒战乱,挨家挨户吃饭都困难,又能拿出几个钱来。
古烬如今是在以生辰之名借兵。
但倘若再借不出兵抵抗南疆,就是老弱妇孺也得上战场。
天灾泛滥淹不死当官的,乱世身死的还是无辜?姓。
“你对古烬了解多少?”裴玄归闭目养神。
“不多。”
闻言,裴玄归睁眸:“旧识好友?”
“谁说是好友。”沈醉纠正,“年少萍水相逢,如今早忘差不多了。”
他每次说谎时都理直气壮,但睫毛会无意识颤两下,面上冷淡没什么表情,扑闪的长睫像蝴蝶羽翼。
裴玄归看他几秒,声调冷漠阴阳,“忘性挺大。”
沈醉隐约从这话听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可要深究时,裴玄归闭眸不看他。
裴玄归总说沈醉天性狡猾,步步试探也不是没有理由。
不过多时,沈醉便老本行了。
“大人此番前来,可有借兵之意?”
这话一出,向来话多的寄枫都不敢吭声了,平时插科打诨都是小打小闹,一旦涉及到兵权他们便不敢妄言。
裴玄归倒是淡定:“你想问还是替古烬问。”
沈醉不懂他为何总提北疆王。
“我。”
“那便想着。”
“若是北疆王呢?”
裴玄归冷冷掀眸,“那你跟他一起滚。”
沈醉:“……”
早知如此,他便趁著昨夜撬开裴玄归的嘴。
但沈醉自知没那么容易,哪怕是裴玄归奄奄一息,也能在濒危之际反杀他。两人关系难得缓和,他并不想冒这个险。
“既为俘虏便管好你的嘴,再有下次,我亲手将你嘴堵上。”
裴玄归并不喜他的心思耍到自己头上。
淡漠声调裹着威慑力,“天教教主,沈白征。”
沈醉心脏一震。
果然,昨夜他还是听到了。
只是身子不适懒得多说,也不愿听他虚假辩驳。
裴玄归依旧是平等看不起每个人的模样,乱世之中各方势力分权,裴玄归即便非权利正统,却仍然是一座巍屹大山。
得天子独厚足够他凭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
——倘若我称帝,做你永远的靠山,你可愿站到我这边?
沈醉并未问出口,答案也一定是否。
裴玄归早知他所有底牌,却并不动手杀他,灭他的天教党羽,只是将他锁在身边,带着他。
沈醉呼吸轻沉,心道,“我且再忍忍。”
将前世被压之仇报了再离开。
“你这是何目光?”裴玄归对他偶然带颜色的目光极为敏锐。
沈醉莞尔一笑:“在想是何方女子能俘获大人芳心,让高高在上的裴大人有朝一日也能,为她让步,护她生死。”
“你想让我从了你?”裴玄归反问。
话题忽然挑得直白。
反而沈醉怔了下。裴玄归睥睨的眸垂看他:“顺从,服从,还是……被你所囚?”
哪怕言语间皆是下位,可那双眸总是俯瞰众生。
裴玄归知他执念深重:“沈醉,‘承天命,复正统’,你知是条多么艰难的路吗?”
彼时的裴玄归不知前尘往事,他只觉沈醉太渺小了。
幼小的像只懵懂幼崽,在这乱世中无法生存,他吃不了太多苦,偶尔笨得有些可怜,可偏偏选了死生不复的路。
“我知你是正统,是太子殿下。这天下起义军你可知有多少,每日都有不同的起义军发动暴乱,有农民,商贩,甚至藩王。”
裴玄归少见的心平气和,在通往北疆路上同他道:“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起义,镇压,覆灭,周而复始。”
即便他是正统,即便乱世腐朽,他也会落得万劫不复。
裴玄归来北疆的目的从不是为借兵。
他是承德王朝最锋利的剑,他所出现,必是为了镇压。
沈醉却笑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大人是悬在权贵上方的巨剑,可这世间从不缺前仆后继之人,当压迫成为常态,生存成为奢望,人人都会站起来反抗的。”
马车停在千花谷入口。
沈醉站起身来,侧眸看他,“谁不是为了活下去。”
他们本就站在势力的两端。
裴玄归向来耐性不多,少见同他心平气和的讲话,不过是只有一个原因。
安分点,待在我身边。
沈醉从不是附庸之人,无论是当今皇子,北疆蛊国,还是万人敬仰的王朝鹰犬。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掀开布帘之际,沈醉折返回来,将他摁在塌上。
“你错了。我要你顺从我,从不是为笼络你。”
沈醉到底气不过。
裴玄归第一次同他说这么多,竟是为了拒绝他。
他还记着昨夜的仇,当场就报。
沈醉在裴玄归耳后重重咬了一口,骨子里隐藏着的劣性初露矛头:“我迟早将你一层层扒光,摁在地牢里做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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