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六年的初夏,蝉鸣刚在老槐树上泛起第一声嗡鸣,林悦便执意要去圆明园。侍女挽云捧著鎏金手炉跟在轿辇旁,见轿帘缝隙里漏出的素色裙角在颠簸中轻轻晃动,像一片被风吹皱的秋水。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洗得发亮,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在宫墙上映出碎银般的光斑——那墙还是康熙年间的旧砖,缝里长著些苔藓,倒与林悦鬓角的霜色有些相似。
"主子,前头就是西直门外了。"挽云隔着轿帘轻声说。林悦没有应声,只将手指抵在微凉的轿壁上,那里似乎还留着雍正八年那次南巡时的车辙震动。那时胤禛斜倚在软榻上,看她临摹《长江万里图》,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与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叠在一起,成了她记忆里最安稳的韵律。如今轿夫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旧时光的琴键上,弹出些破碎的调子。
马车拐入海淀镇时,街旁的杏树正落着最后的花瓣。林悦掀开一角轿帘,看见个货郎担著糖画担子走过,铜勺在青石板上浇出的糖丝,竟与当年胤禛在御花园用朱砂勾划奏折的笔势有几分神似。记得有年上原节,他偷偷带她出圆明园,在西直门外的夜市上买了只糖画凤凰,糖丝在灯笼下闪著金光,他笑着说:"这凤凰的尾羽,倒像你跳惊鸿舞时的水袖。"话音未落,糖凤凰就被她不小心碰掉了头,他却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吃掉,说:"碎了也甜。"
轿子晃过一座石拱桥,桥下流水声忽然让林悦想起九州清晏的荷花池。那年她初有身孕,胤禛在池边为她搭了座竹棚,每日亲自采摘带着露水的荷叶煮粥。有次她贪凉多吃了几块冰镇西瓜,夜里闹起肚子,他便守在床边用暖水袋焐着她的小腹,直到天亮时眼皮都熬得通红,却还笑着说:"咱们的孩子,将来定像你一样爱吃甜。"可那孩子最终没能留住,就像这流水,带走了太多来不及说的话。
圆明园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缓缓推开时,林悦扶著轿杆的手微微发颤。御道两旁的松树还是康熙年间种下的,树干上的疤痕像极了胤禛掌纹里的那道深沟——那是当年围猎时为救她被熊瞎子抓的。挽云搀扶着她走下马车,鞋底碾过石子路的声响,与记忆中某次深夜陪胤禛散步时的脚步声重合了。那时他刚处置完隆科多,在月洞门前站了很久,忽然说:"这园子里的石头,听了太多君臣间的算计,倒不如荷花干净。"
曲院风荷的画舫系在柳荫下,船身的朱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发白的木茬。林悦踩着晃悠的跳板上了船,舱内的锦垫早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唯有船舷内侧刻着的"悦"字还清晰可辨。那是雍正三年的夏夜,他喝了些荷花酿,用银簪在木头上刻下这个字,说:"等将来退位了,就陪你在这船上养老,每日剥莲子吃。"如今莲子熟了又落,画舫却成了孤舟,连船头的铜铃铛都生了绿锈,风吹过时只发出沙哑的响声。
船娘撑篙离岸时,惊起了水面的绿头鸭。林悦望着层层荡开的涟漪,忽然看见水中倒映出两个身影——年轻的胤禛穿着月白常服,正将一颗剥好的莲子递到她唇边。莲子的清苦混着他指尖的龙涎香,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却笑得眼睛弯起来:"莲心虽苦,却能清火,就像这江山,总要有人尝些苦头。"说着便把自己碗里的冰糖莲子全倒进她碗里,玉碗相碰的叮当声,此刻还在耳边回响。
船行到水中央时,林悦伸手去捞一片浮萍,指尖触到冰凉的水面,忽然想起那年她染了风寒,胤禛在这船上支起铜锅熬药。药香混著荷香飘了满湖,他守在药炉旁不停地扇风,火星溅在他袖口上烧出几个小洞,他却浑然不觉,只一遍遍试药温,说:"快了,等你好了,咱们去后湖看烟火。"可后来烟火放了,她的病好了,他却再没陪她看过一次。
九州清晏的院门推开时,满院的荒草没过了脚踝。林悦踩着倒伏的蒿草往里走,裙角被草籽勾住,像被无数只小手挽留。正房的窗纸早已破败,风穿过窗棂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倒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她扶著门框站稳,看见堂屋里的紫檀大案上落着厚厚一层灰,案角的"正大光明"匾额歪斜著,匾额下的虚空处,本该摆着胤禛常坐的酸枝木椅。
"主子,您看这窗棂......"挽云的声音带着惊讶。林悦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西次间的窗棂缝隙里卡著半片干枯的枫叶。那枫叶红得发黑,边缘卷成了细?的螺纹,背面用簪子刻着的"与卿同赏"四个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唯有"卿"字的竖钩还残留着些深痕——那是当年她怕刻坏了,胤禛便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刻的。
她伸出指尖去碰枫叶,干枯的叶片却在触到的瞬间碎成了粉末,只有刻痕里的一点红屑粘在指腹上。林悦将指尖贴在唇上,那点红屑带着尘土的味道,却让她忽然想起康熙六十一年的重阳。那时他们还在王府,跟着康熙去香山登高,她嫌山路难走,胤禛便背着她上山,枫叶落在他发间,他却腾不出手来拂,只笑着说:"等会儿到山顶,你帮我摘叶子。"可到了山顶,他却从袖袋里掏出这片枫叶,原来早在半路上就偷偷捡了,藏在怀里焐暖了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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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的拔步床上,锦帐已经朽成了布条,垂落在雕花床柱上,像老人的胡须。林悦掀开帐子走进去,看见枕边放著个裂开的瓷枕,枕面上绘著的并蒂莲早已褪色,只剩下些模糊的粉痕。她记得这个瓷枕是雍正原年他让人烧制的,说:"朕不能总在你身边,就让这莲花陪着你。"有次她睡着时踢掉了被子,他半夜过来给她盖被,看见她枕着这瓷枕,便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瓷枕的凉意混着他呼吸的暖意,成了她此后多年最安稳的梦境。
从九州清晏出来时,夕阳正给镂月开云的琉璃瓦镀上金边。林悦踩着残碑走进昔日的牡丹台,只见满园的姚黄魏紫开得正盛,却无人修剪,枝条杂乱地攀在断壁上,像一幅被揉皱的锦绣。她记得雍正五年的春天,胤禛在这里设了赏花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一朵最大的绿牡丹簪在她鬓边,说:"此花虽贵,却不及朕的皇后三分颜色。"满座哗然中,他眼中的笑意比阳光还亮。
花台中央的太湖石上,留着道深可见骨的刻痕。林悦伸手摸去,那痕迹呈弧形,像是剑尖划过的痕迹。她忽然想起雍正七年那场刺客夜袭,当时她正在花台赏夜牡丹,刺客的剑眼看就要刺到她,胤禛却从暗处扑出来,用胳膊挡了那一下,剑尖在石上划出这道痕,也在他小臂上留下了永远的疤。后来他笑着说:"这石头替你挡了灾,该赏。"可她知道,他挡在她身前时,根本没想过自己。
石缝里长著株野菊,开着细碎的白花。林悦摘下一朵放在鼻尖,忽然想起某年重阳节,胤禛在这里摆了九盏菊灯,说:"九为阳数之极,愿朕的悦卿能福寿双全。"他亲手将一盏兔子灯递给她,灯里的烛光映着他的脸,连眼角的细纹都温柔得像水波。可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他刚接到密报,说有人要在宴上对她不利,那些菊灯底下,都藏着暗卫的兵刃。
暮色渐浓时,挽云在不远处点亮了羊角灯。灯光照亮了满地的落花,林悦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另一个影子重叠了——年轻的胤禛站在她身后,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花瓣,指尖划过她后颈的朱砂痣,低声说:"夜里凉,咱们回屋去。"那声音轻得像风,却让她瞬间湿了眼眶。她猛地回头,只有满地摇曳的灯影,和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
亥时的钟声从圆明园外传来时,林悦还坐在镂月开云的石阶上。挽云将一件鹤氅披在她肩上,触到她微凉的指尖时,忍不住劝道:"主子,夜深了,该回去了。"林悦没有动,只是望着墨蓝色的夜空,那里有几颗疏星,像极了胤禛当年批阅奏折时,窗纸上透出的寒星。
"你看那片云。"她忽然指著天际的一缕流云,"那年他在承德围猎,给我写密信,说看见片云像极了我穿的藕荷色斗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笑意,"其实他哪里懂什么颜色,不过是想我了。"挽云看见她鬓边的白发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像落了片不肯化去的霜。
回去的路上,马车经过长春仙馆时,林悦突然让停轿。她走到那棵老梨树下,树干上还留着当年刻的身高线——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学会走路时,胤禛笑着把他抱起来,用小?在树上刻下印子。如今刻痕已经长成了树瘤,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伸手抚摸著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孩子夭折那晚,胤禛抱着她在这树下坐了整夜,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给她焐手,直到天亮时,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轿子再次起行时,林悦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的,是九州清晏窗棂里的枫叶碎屑,和镂月开云石缝里的野菊。她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握住那些渐渐消散的旧时光。车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唯有远处的宫墙在月光下泛著青白,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画里的人,还在说著永不褪色的情话。
回到紫禁城时,已是寅时三刻。林悦推开长春宫的门,看见案头放著新帝送来的荔枝。鲜红的果实盛在白瓷盘里,让她想起那年胤禛从江南运来的鲜荔枝,他自己舍不得吃,全留给了她,说:"南方的果子,你尝尝鲜。"可她知道,那些荔枝走了半个月的水路,他怕坏了,让人用冰窖的冰一路镇著,自己却为此受了风寒。
她拿起一颗荔枝,剥开时汁水溅在指尖。那甜腻的味道忽然让她一阵反胃,仿佛又尝到了当年莲心的苦。她将荔枝放回盘里,走到多宝格前,取出那个装着"悦"字玉佩的锦盒。玉佩在烛火下泛著温润的光,上面的纹路,竟与圆明园残碑上的刻痕隐隐相合。
"四爷,"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轻声说,"圆明园的荷花开了,只是画舫的漆又掉了些。"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玉佩上的刻字,"那片枫叶,我没留住,可它刻在窗棂里的字,我还记得。"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第一声晨钟响起时,她将玉佩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听见那个熟悉的心跳声,在故园的残梦里,轻轻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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