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年的中秋,月亮升上紫禁城角楼时,林悦正踩着露水登上万春亭。贴身侍女挽云捧著羊角灯跟在身后,灯光在石阶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与她鬓边银簪的反光噷叠,像极了多年前某个深夜,她随胤禛登景山观星时的情景。那时他指著北斗七星说:"朕若为帝,定要让这天下如星辰般有序。"话音未落,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他笑着握紧她的手:"悦卿,这是吉兆。"
亭顶的鎏金宝顶在月光下闪著冷光,林悦扶著雕花栏杆站稳,晚风掀起她素色披风的下摆,露出里层绣著的暗纹——那是用银线绣的并蒂莲,线脚已有些磨损,是雍正元年她亲手为他绣的常服内衬,如今被她改作了披风里子。远处的太液池波光粼粼,画舫上悬挂的灯笼连成串,映得水面通红,却照不暖她眼中的寂寥。
"主子,夜深露重,先饮些热酒暖暖身子吧。"挽云将温酒壶递上前。林悦接过时,触到壶身的暖意,忽然想起康熙五十九年的中秋,她在雍亲王府的小厨房里偷酿桂花酒,笨手笨脚地打翻了糖罐,被总管太监苏培盛抓个正著。那时胤禛正好进来,见她鼻尖沾著糖霜,非但没责备,反而笑着舀了勺糖水喂她:"咱们悦卿酿的酒,定是天下最甜的。"
酒壶是紫檀木镶银丝的,壶身上刻着"醉月"二字,那是雍正四年他让造办处特制的,说:"与卿对饮,方不负月色。"她拔开塞子,桂花酒香混著陈年佳酿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想起那年在圆明园的朗吟阁,他穿着玄色常服,倚著栏杆听她弹《霓裳曲》,弹到半阕,他忽然取过酒壶斟了两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酒液在白玉杯中晃荡,映着天上的圆月,也映着他眼中的柔光。
三更梆子响过,万春亭下的喧嚣渐渐散去。林悦凭栏远眺,见明月已升至中天,清辉洒在太和殿的鎏金瓦上,像铺了层碎银。她忽然想起幼时在现代读过的神话,说月宫里有桂树,有玉兔,还有永远不能相见的嫦娥。那时她觉得嫦娥傻,为了长生不老舍弃人间情爱,如今才明白,有些离别,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一阵微风吹过,亭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悦恍惚间看见月轮边缘飘过一片云,云影中似有广寒宫的飞檐翘角,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揉了揉眼睛,却见宫门前真的立著个人影——那人穿着月白杭绸常服,腰间系着她熟悉的玉带钩,手中还端著个白瓷酒盏。
"四爷?"她不由自主地轻唤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人影闻声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眉心那道因常年忧虑而形成的纹路,此刻却舒展开来,带着温柔的笑意。"悦卿,"他举著酒盏向她走来,步履轻盈得像踏在云端,"可是在等朕?"
林悦只觉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看着他走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混著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她当年为他调制的合香,说"龙涎香太烈,配些桂花才好"。他手中的酒盏里盛着琥珀色的液体,正是她方才饮的桂花酿,酒液在月光下晃动,映出他眼中清晰的倒影。
"你......真的是四爷?"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衣袖,指尖却在离他寸许的地方停住,怕这只是望眼欲穿的幻觉。
胤禛笑着上前一步,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他的手温暖干燥,指腹上的薄茧清晰可辨,正是当年握笔批奏折、拉弓射大雕的那双手。"傻瓜,"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背上的纹路,"不是朕,还能是谁?"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像羽毛般拂过她的心尖。
"可还记得这桂花酿的方子?"胤禛举起酒盏,桂花香随着他的动作弥漫开来,"康熙五十九年秋,你在小厨房偷御膳房的金桂,被苏培盛撞个正著,还把糖罐打翻了,弄得鼻尖都是甜的。"他说著,忍不住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动作亲昵得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林悦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记得那天,苏培盛板著脸要罚她,是胤禛笑着打圆场:"罢了罢了,美人酿酒,多些糖又何妨?"后来他亲自帮她收拾残局,手指沾了糖水,便笑着抹在她脸上,惹得她追着他满院子跑。那时的月亮也像今夜这般圆,洒在王府的荷塘里,碎成满池银鳞。
"后来你酿的酒太甜,"胤禛呷了口酒,笑意更深,"朕却偷偷喝光了,还骗你说被耗子叼走了。"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温柔,"其实是舍不得喝,想着等你成了嫡福晋,再拿出来庆祝。"
林悦想起雍正元年她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个夜晚,他果然拿出了一坛陈酿的桂花酒,说:"悦卿,这是你当年酿的,朕藏了十二年。"酒液入口醇厚甘甜,带着岁月沉淀的香气,他望着她的眼睛说:"有卿如此,夫复何求?"如今想来,那坛酒里藏着的,不只是桂花的香甜,更是他深藏多年的情意。
"那年在圆明园,"胤禛忽然指向西方,"你在朗吟阁弹《霓裳曲》,朕听得痴了,连酒洒在衣襟上都不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常服,"你还笑话朕是酒中仙,却不知朕眼中只有你这个画中人。"
月光下,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林悦急忙握紧他的手:"四爷,别走......"
"傻丫头,"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朕何曾想走?"他指著天上的圆月,"你看这月,阴晴圆缺终有时,可有些情意,却像这桂花香,永世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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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更夫打四更的梆子声,林悦忽然感到胤禛的手在渐渐变凉。她抬头望去,见他的身影正变得透明,月光透过他的衣袖,在地上投下清晰的窗棂影子。"四爷!"她惊呼出声,想要抱住他,却只揽到一怀冰冷的月光。
"悦卿,"他的声音变得缥缈,像风中的游丝,"还记得朕刻的悦字玉佩吗?"他的身影越来越淡,笑容却依旧温柔,"它在,朕便在......"
"别走!"林悦哭喊著伸出手,却见他化作无数光点,融入月光之中。那盏桂花酒从他手中滑落,却在触地前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四爷——"她猛地惊醒,怀中的紫檀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液洒在青砖上,瞬间被露水吸干。晚风吹过万春亭,吹得她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竟靠在栏杆上睡着了,鬓角的白发被露水打湿,贴在冰冷的肌肤上。
亭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了半张脸,远处的画舫灯火也已熄灭,只剩下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林悦扶著栏杆站起身,只觉浑身冰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太过真实的梦。可鼻尖萦绕的桂花香,和手心里残留的虚幻暖意,却又让她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来过。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酒壶,壶身上的"醉月"二字在云缝中漏下的月光里闪著微光。想起梦中他说的"玉佩在,朕便在",她急忙从怀中掏出那个贴身佩戴的玉盒,打开后,"悦"字玉佩在月光下泛著温润的光,上面的刻痕清晰可见,仿佛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四爷,"她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泪水终于决堤,"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
五更的钟声响过,乌云渐渐散去,月亮重新露出脸来,清辉洒在万春亭的每一个角落。林悦坐在石阶上,握著玉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起梦中胤禛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他眼中的温柔笑意,仿佛他从未离开。
"主子,您可算醒了!"挽云提着灯笼匆匆赶来,见她坐在地上,吓得脸色发白,"这三更半夜的,您怎么睡在这儿?快随奴婢回屋,仔细着凉!"
林悦没有动,只是将玉佩递给挽云:"你看,它是不是比往常更暖些?"
挽云接过玉佩,触手温润,确实比寻常玉石多了些暖意。她想起太皇太后常说的"先帝遗物有灵",心中不由一酸:"主子,许是您握得紧了......"
"是他来了,"林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肯定,"他知道我想他了,所以来看看我。"她望着天上的圆月,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还夸我酿的桂花酒甜呢,跟当年一个味儿。"
挽云看着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入宫多年来,从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柔软的神情。那不是太皇太后的威严,也不是母亲的慈爱,而是一个女子对夫君的深切思念,和重逢后的片刻欢愉。
"走吧,"林悦站起身,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贴身藏好,"回去吧,明日还要陪新帝祭月呢。"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痛哭流涕只是幻觉,唯有眼角未干的泪痕,证明著那场月下重逢的真实。
回到长春宫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林悦让挽云打了盆热水,亲自擦拭脸颊,镜中映出的脸庞虽有倦意,眼神却格外清亮。她想起梦中胤禛说的"情意如桂花香,永世不散",忽然走到多宝格前,取出当年他送的螺钿胭脂盒,用残存的胭脂在素笺上画了朵桂花。
笔触落下时,她仿佛又看见他在一旁微笑着研墨,墨香与脂粉香交织,构成了她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画完最后一笔,她在桂花旁题下小字:"月圆人未圆,情深似桂渊。"字迹娟秀中带着刚劲,一如她此刻的心境——纵然天人永隔,这跨越生死的情意,也将如这月光般,永远照耀着她前行的路。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第一缕晨光穿透窗棂,照在素笺上的桂花图上,给花瓣镀上了一层金边。林悦将画小心地夹入《世宗宪皇帝御笔手札》中,合上书本时,指尖划过封面的"为君难"三字,忽然觉得那笔锋里的刚硬,似乎也多了几分温柔。
她知道,昨夜的月下重逢不是梦,那是他跨越时空的回应,是他留在这世间的温柔守望。而她,将带着这份守望,继续守护他们共同的理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与他在另一个时空,再次共赏这天下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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