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内的空气,似乎比殿外还要凝滞几分。
檀香的气息若有若无,混杂着墨香与书卷的陈旧味道。
林景逸垂手侍立在角落,身旁不远处。
是另一位起居注史官,姓王名迁,一位年过四十的中年人。
王迁的姿态比林景逸还要恭谨,头垂得更低。
手中的毛笔几乎不曾离开过小巧的簿册,记录时手腕的动作微小到几乎看不见。
显然是个老油条,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林景逸则不同。
他表面上维持着一个新任官员应有的谨慎与惶恐。
眼角的余光却在悄然打量著御座上的那位大明开国皇帝。
朱元璋。
此刻的朱元璋,与方才初见时那锐利如刀的审视不同。
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手中的朱笔,或圈或点,或大段批红,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龙袍的明黄色,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刺眼。
林景逸心中暗道:这位爷,可真是个工作狂。
怪不得历史上说他事必躬亲,连宰相都给废了,活活把自己累成狗。
当然,也把大臣们逼成了狗。
“陛下,这是庐州知府送来的奏报,言及当地夏粮征收……”
一名内侍躬著身,小心翼翼地将一份奏折呈上。
朱元璋接过,迅速扫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
“混账东西!”
他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殿内的内侍们齐齐一颤,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迁的笔尖也是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随即又恢复了匀速的书写。
林景逸则在心中默默给这位庐州知府点了根蜡。
兄弟,走好。
“夏粮征收,本是利国利民之事。”
“他倒好,给咱层层加码,说是为了体恤民情,实则中饱私囊!”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怒意。
“标儿,此事你怎么看?”
他转向一旁侍立的太子朱标。
朱标今日穿着一身素色常服,面容温润,气质儒雅。
闻言,他上前一步,恭声道:“父皇息怒。”
“庐州知府此举,确系不当。”
“儿臣以为,当派钦差详查,若属实,则按律严惩,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平和,试图缓和朱元璋的怒气。
朱元璋冷哼一声。
“详查?还要怎么详查?”
“这奏报上写得明明白白,他府中的粮仓都快堆不下了!”
“咱看,就是平日里对他太过宽纵,才让他如此大胆妄为!”
朱标微微垂首。
“父皇所言极是。”
“只是,地方官员盘根错节,骤然拿下,恐地方不稳。”
“不若先将其召回京中,再做处置。”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标脸上停留片刻,语气稍缓。
“你啊,就是心太软。”
“对这些贪官污吏,就不能手软!”
“不杀几个,他们就不知道怕!”
林景逸在一旁听着,手中的笔也未停。
他在簿册上记录著:上与太子议庐州知府贪墨事。
上怒,欲严惩。太子谏,宜缓图。
嗯,客观公正,毫无个人感情。
他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就提前暴露自己“作死”的意图。
得找个大点的,能让朱元璋龙颜大怒。
最好直接下令把自己拖出去砍了的那种。
接下来,朱元璋又处理了几件政务。
有边关的军情,有地方官员的任免,也有一些鸡毛蒜皮的民事纠纷。
林景逸发现,朱元璋处理政务的效率极高,思路清晰。
往往几句话就能抓住问题的核心。
但同时,他的猜忌心也极重。
对任何官员,似乎都带着三分不信任。
言语之间,敲打与安抚并用,帝王心术玩得炉火纯青。
朱标则始终陪伴在侧,时而提出自己的见解,时而劝慰暴怒的朱元璋。
父子二人的互动,倒也算得上是一种“和谐”。
如果忽略朱元璋时不时爆出的粗口,以及那种随时可能拔刀砍人的气势。
林景逸一边记录,一边在心中吐槽。
这皇帝当得,也太累了。
每天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难怪历史上那么多皇帝都短命。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一名锦衣卫指挥佥事快步从殿外走入,神色匆匆。
“启禀陛下,宁王封地急报!”
宁王?
林景逸心中一动。
朱元璋的儿子们,那些藩王,可一直都是大明朝的心腹大患。
朱元璋眉头一挑。
“讲。”
那锦衣卫指挥佥事单膝跪地,沉声道:
“宁王朱权,在封地大宁,擅自征调民夫,修筑王府,规模逾制。”
“且强占民田,殴打朝廷命官,致使当地民怨沸腾,已有小股流民生乱。”
话音落下,上书房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朱元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胸膛起伏,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好……好个朱权!”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冰碴子。
“咱待他不薄,将大宁那样的军事重镇交给他,他就是这么回报咱的?”
太子朱标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上前一步,急声道:
“父皇,此事恐有误会!”
“十七弟年纪尚轻,或许是受了下面人的蛊惑。”
宁王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此时不过十余岁,刚刚就藩不久。
“误会?”
朱元璋猛地一拍桌案,上面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
“殴打朝廷命官,也是误会?强占民田,也是误会?”
“他眼里还有没有咱这个父皇!还有没有大明的法度!”
殿内的内侍们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王迁的笔更是抖了一下,一滴墨汁落在了簿册上,洇开一小片。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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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逸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这点心理素质,还当什么史官。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啊!
朱元璋对待官员贪腐,向来是铁血无情。
现在轮到他儿子犯事了,看他怎么处理。
这不就是现成的“双标”素材吗?
朱标面露忧色,继续劝道:
“父皇,十七弟毕竟是皇子龙孙,若因此事严惩,恐伤天家颜面。”
“不如先将其召回京师,严加管教,令其闭门思过。”
“再责令其归还田亩,抚恤百姓,以平民愤。”
“父皇,儿臣以为,教化为主,惩戒为辅,方是长久之计。”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朱标。
“教化?咱看他是欠管教!”
“若不是咱的儿子,单凭这几条罪状,丳家灭族都够了!”
“你以为咱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是怕伤了兄弟情分,怕咱处置太重,将来不好看?”
朱标连忙跪下。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为江山?稷着想,为父皇声名著想。”
“藩王势大,处置过当,恐引起其余藩王不安。”
朱元璋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朱标,又看了一眼那份奏报,眼神复杂。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罢了。先将朱权给咱召回来。”
“咱倒要亲自问问他,他想干什么!”
虽然没有立刻说要如何严惩,但那股怒气,却丝毫未减。
朱标松了口气,叩首道:“父皇圣明。”
林景逸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心中冷笑。
果然如此。
对待官员,便是“不杀几个,他们就不知道怕”。
对待儿子,便是“年纪尚轻”,“教化为主”。
这驰名双标,玩得真是溜啊。
他低头,开始在自己的簿册上奋笔疾书。
他没有直接写朱元璋双标,那太明显了,死得不够有技术含量。
他只是在记录完宁王之事与朱元璋的初步决定后,笔锋一转,写道:
【上尝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今宁王事发,上虽怒,仍以父子亲情为念,欲召回京师,徐以教之。】
【较之往昔严处贪墨官吏,雷霆手段,似有不同。】
【或曰,天家父子,情法两难全耶?】
写完这几句,林景逸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这话,够不够阴阳怪气?
够不够诛心?
他没有直接批评,只是“客观”地记录了事实,然后提出一个“疑问句”。
但这个疑问句,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指向了朱元璋那敏感的神经。
他就不信,以朱元璋的多疑和敏感,会看不出这点“春秋笔法”?
很好,今天的“作死”KPI,应该能超额完成了。
朱元璋此刻已经平复了一些怒气,正拿起另一份奏折准备批阅。
太子朱标也从地上站起,侍立一旁,神色间仍带着几分担忧。
上书房内,暂时恢复了平静。
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景逸写完那段“点睛之笔”后,便将簿册合上,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
他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著朱元璋的反应。
他在等。
等一个“偶然”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朱元璋又批阅了几份奏折,间或与朱标讨论几句。
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林景逸那小小的动作。
林景逸心中有些嘀咕。
难道是自己写得太隐晦了?
朱元璋没看懂?
不应该啊,这位爷可是玩弄权术的老祖宗。
就在林景逸琢磨着要不要再加点料的时候。
朱元璋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殿内。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景逸身旁小案几上的那本簿册上。
那本刚刚合上的起居注。
林景逸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来了!
朱元璋的眼神微微一凝。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个新来的史官,是那个在科举考场上大放厥词,说他选官制度有问题的林景逸。
今天,是他第一天当值。
他会怎么记录今天的事情?
尤其是,宁王的事情。
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与昨日那“玩味”的眼神,如出一辙。
“林景逸。”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上书房。
林景逸心中一凛,暗道该来的总会来。
他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微臣在。”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你今日记录的起居注,拿来咱看看。”
此言一出,太子朱标的脸色微微一变。
另一位史官王迁,更是吓得手中的笔都差点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景逸。
起居注,乃是记录帝王言行之用,素有“帝王不得亲阅”的规矩。
虽然这条规矩,对朱元璋这种强势帝王来说,约束力不大。
但他主动开口要看一个新任史官第一天的记录,这本身就透著不寻常。
林景逸的心脏,砰砰直跳。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兴奋!
鱼儿,上钩了!
他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惶恐与不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陛下……这……这不合规矩……”
“起居注,向来不呈陛下御览……”
朱元璋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规矩?”
“在这大明,咱的话,就是规矩!”
一股强大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上书房。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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